鹤岗大哥和他的江湖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那年过生日,杨军在萝北县的一个大酒店里洋洋洒洒摆了十几桌,来来往往给他“贺寿”的人,许多连他自己都不认识。那天不常露面的老耿也来给杨军捧场,落座后连连感叹:“我老妈过八十大寿,都没你这么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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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组织的东北老乡聚会上第一次见到杨军,是2019年初夏。当时威海的海风已经带着湿热,他却穿着长裤长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饭后,父亲告诉我,杨军是他在装卸队刚认识的老乡,鹤岗人,患有白癜风,出门也不敢穿短袖,“这小伙曾经也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起大落,如今落魄了,才来当搬运工”。
之后疫情爆发,在外工作的我直至2021年春节跟着父母去老乡聚会,才又一次见到杨军。此时的他已经摇身成了劳务公司的老板,在威海买了车,正准备买房。
短短2年时间,还是在疫情的情况下,杨军竟然可以完成人生逆袭,我不禁对这个东北老乡产生极大的兴趣。通过父亲的介绍和引荐,一番交流之后,我了解了他身上更多的故事。
杨军老家所在的肇兴镇,隶属黑龙江省鹤岗市萝北县,与俄罗斯隔江相望。
1999年,港片《古惑仔》之风吹到了这个北方边境小镇,也催生了13岁少年杨军的“江湖梦”。他当时理解的“江湖”,就是校园外的一切——因此,一上初二,他便告诉父亲想要辍学。没念过几年书的老杨一直望子成龙,听闻此言,只送给儿子一顿从镇东头追到镇西头的毒打。
辍学未果,杨军只好将他的“江湖梦”搬入校园,和三五个臭味相投的“兄弟”,躲在厕所里抽烟,频繁换着女友,有时也围在音像店里看片,每看完一次《古惑仔》,就找个理由打场酣畅淋漓的群架。到了初三,杨军已经成了肇兴中学的“大哥”和“不学无术”的代名词。他窜得又高又壮,老杨那根盘得溜光锃亮的磨刀棒打在他身上,仿佛挠痒般不痛不痒。
最终,老杨只能把他杀猪多年的总结甩在儿子脸上——“死猪不怕开水烫”。在一顿沉默的晚饭后,他支走正在念小学五年级的小儿子杨光,对正盘算着明天抄谁作业的杨军说:“下学期你别念了。”
杨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两分钟后,他腾地从炕上跳下来说:“我明天就可以不念!”
老杨夫妇在肇兴镇农贸市场有个猪肉摊,收入足够保证一家四口生活宽绰。杨军辍学后,老杨便让他跟着自己卖猪肉,还把那根磨刀棒塞到他手上,说:“这东西以后就是你吃饭的家伙事儿了。”
杨军在猪肉摊子上接过那根泛着油光的磨刀棒,环顾四周,市场里一排排水泥砌成的摊位后面,是无数张被生活封印了的熟面孔,叔婶们木讷的神情就和这没有一丝风的大棚一样死气沉沉。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江湖”,没有想象中的腥风血雨和快意恩仇,最大的矛盾无外乎是买卖双方为“有没有短斤少两”拌两句嘴而已。
最让杨军难受的是,农贸市场位于小镇的中心地带,他每天卖猪肉时,不得不和曾经的同学打照面——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哥”成了今日的贩夫走卒,一想到这个跌份的变化,杨军连头都不敢抬。
眼见杨军这副丧气样,老杨又发话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学校好好读书,二是去市场好好卖猪肉,人活着总得干好一件事。”
其实杨军早在出摊的第一天就后悔了,想重回校园。但对于一个青春叛逆期的少年来说,“走回头路”无异于亲手将自己变成一个笑柄,在他心中,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在一夜的辗转反侧之后,杨军还是选择昂首挺胸地继续卖猪肉。
杨军在父亲的猪肉摊上一待就是3年,肇兴中学的“大哥”换了一波又一波,杨军也已经习惯对每个往来的顾客叫“大哥”了。几年的迎来送往,让杨军为人处世的能力像他分割猪肉的技术一样熟练丝滑,他不再觉得卖猪肉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倒认为父亲的决定用心良苦。
2003年,老杨觉得对杨军的历练可以告一段落了,决定送他去当兵。可杨军脚踝上的龙形文身,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成为某天被乱刀砍死时亲友辨尸的标记,反而成了阻挡他入伍的铁板。
杨军回家时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但老杨只是叹了叹气,很快就将他送到镇上一家有名的饭店做学徒,从洗菜、切堆儿学起。杨军自小就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大的人混在一起,刚来饭店没多久,就和大他十几岁的厨师刘洋混成了好哥们儿。
刘洋为人敦厚,不仅在生活上十分照顾杨军,自己做菜的手艺也是倾囊相授。饭店没客人时,哥俩倚在后院的凉棚抽烟,刘洋对杨军说:“再攒一两年的钱,我就出去单干,到时候带你一起,让你也尝尝当大厨的滋味。”
那一刻,17岁的杨军仿佛找到了人生的一束光。于是,在他自己炒的第一份地三鲜被端上餐桌时,就决定后半生要与餐饮行业为伍。
只可惜,哥俩的美梦在几天之后就戛然而止——刘洋酒后骑摩托车撞上一辆消防车,当场身亡。当杨军在殡仪馆看到刘洋那张青灰色的脸孔时,《古惑仔》里的画面又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让他眩晕不止——原来电影里再多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都不及眼前一个平凡人的遗体震撼。看着上一秒还在说带自己干事业的大哥,下一秒就变成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杨军第一次觉得人生没了着落。
总是睹物思人,杨军无法继续在那个饭店待下去了,可厨师的手艺还没学成,老杨只好托人让他去佳木斯的一个饭店继续当学徒,也算是出门散心。那是杨军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当时他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饭店,“尝尝当大厨的滋味儿”。
当年春节,杨军带着在外学到的一身厨艺回到肇兴,还带回了他初中时代的女友小美。小美初中毕业后去技校学了几年美容,这次回来时,人变得漂亮又机灵,唯一的不足是,她身上有牛皮癣,治了很长时间都没什么成效。
老杨两口子对此十分介意,除夕的饭桌上,杨军和父亲不可避免地起了争执,老杨简单直白地对杨军说:“过完年我帮你在镇上买个门市开饭店,你和小美散了。”杨军也简单直白地回道:“不和小美好,我就和她去佳木斯不回来了。”
老杨深知大儿子的脾气,最后爷俩只能各退一步:年后老杨出资租一间门市开饭店,小美若3年之内治不好牛皮癣,两个人必须分手。
过完春节,杨军的“兴龙饭店”正式开业。他自己做老板兼大厨,二姨做面案,小美是唯一的服务员。因为二姨夫是下面某村的村主任,再加上老杨在市场卖肉多年,人脉甚广,杨军的小店开业后生意还算红火。
可大半年后,饭店就有了问题——乡里乡亲间关系熟络,镇上的饭店赊账盛行,店里积下不少烂账,杨军好面子,一直都不好意思催款。眼看即将入冬,饭店几乎入不敷出。而那年头,黑龙江人一入冬就没了收入来源,只能跟地窖里的白菜土豆一起,陷入漫长的静默和等待——去饭店消费,就是一种奢侈。
饭店逐渐门可罗雀,因为催款的事,小美没少和杨军争吵。杨军想起自己上学时认的一个“大哥”在镇粮库上班——冬天,只有“收粮的”最有钱,他咋把这茬忘了。很快,他便请大哥和他的朋友们在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还专为他们开了瓶五粮液。之后,他用自己的社交天赋,迅速和镇粮库的人称兄道弟。因为菜品确实不错,“兴龙饭店”的口碑在收粮人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中,被越来越多的人熟悉,杨军也在一波又一波收粮贩子的称赞声中,度过了一个收入不错的寒冬。
看着儿子的饭店生意兴隆,老杨就收了自己的猪肉摊,将一部分积蓄拿出来买下了饭店的门市房。杨军靠着出众的厨艺和好人缘,将饭店开得有声有色,生意好的时候,一天流水就能到三四千。
可杨军和小美的感情,却在小美病情恶化与日复一日的琐碎中终于走到了尽头。3年之约还没到,他就已经对女友有了厌倦之意,之后他又认识了一个叫吴倩的本地女孩,新人笑总是胜过旧人哭,更何况吴倩没有牛皮癣。看着杨军对自己越来越冷淡的态度,小美也明白了他的想法,主动离开了。
2010年,24岁的杨军和吴倩领证结婚。婚礼当天,老杨给了吴倩一张5万元的存折和3垧地的凭据,而吴倩的父亲则给了杨军5万现金和1垧地的凭据。拿着这10万元和4垧地的“新家启动资金”,杨军也曾以为自己会像父母一样,守在中国最北的这片土地上过完自己平凡的一生,但命运的河流并未按这个方向流淌。
吴倩婚后一直不愿意与公婆同住,眼看她的3个姐姐分别在外地城市扎根,她更不甘心自己后半辈子守着个小镇饭店招呼客人过活,于是她多次提议,想要和杨军一起南下打工。东北人口外流,乡镇上多数壮劳动力都已外出务工,小镇的消费能力越来越差,饭店的生意也不比从前,妻子时不时地描绘城市的繁华,也让杨军越来越心动。
于是,结婚当年,杨军就将饭店交给父母和弟弟打理,自己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吴倩一起南下威海,投奔吴倩的二姐。
看到大海那一刻,25岁的杨军第一次觉得,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一望无际。
吴倩在二姐的介绍下去到一家电子厂上班,杨军则去了一家饭店做厨师。可渐渐地,他俩发现威海这座城市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华,人们一样地吃喝拉撒,一样地为了生计计较仨瓜俩枣。但吴倩说她很喜欢大海,也喜欢海鲜,希望以后能在这里定居。
一天,饭店老板因为一笔进货的账对不上和杨军起了争执。杨军当惯了老板,早养成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受不了老板颐指气使的态度,索性把围裙一甩说不干了。没想到,老板听后更加嘴上不饶人,直接冲他大吼道:“你们东北人一个个就会装X,我们这儿偷鸡摸狗最多的就是你们东北的,你爱干就干,不干赶紧滚回老家去!”
杨军听到这句话,一阵怒火瞬间窜上天灵盖,一拳将老板打倒在地,说:“偷鸡摸狗的事儿我不会干,我干啥都是光明正大,你再敢骂东北人,你看我杀不杀你全家!”
杨军离开饭店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祸。他担惊受怕地等着警察来找自己,但等了几天,依然没什么动静,便猜想饭店老板许是也被自己吓着了,没敢怎么样。
随后,杨军和吴倩一起离开威海,去到石家庄投靠吴倩的大姐。在大姐的帮助下,他们在当地开了一家烧烤店。因为大姐夫在当地部队,休假时就会和战友到店里照顾生意,久而久之,这家小店就被周边的人冠上了“部队烧烤”的名头。但不知是这个名头让新客以为是什么特殊场所,还是杨军的手艺不对当地人的胃口,总之,没过多久,小店的生意就冷清下来了。勉强支撑几个月后,杨军两口子趁大姐一家外出旅游的空档,把店盘了出去,又跑到东营投靠吴倩的三姐。
三姐的朋友老白开了一家东北铁锅炖,口味独特,生意火爆。三姐将妹妹妹夫推荐过去,老白一看是老乡,二话没说便将两人都留了下来,让杨军做厨师,吴倩做服务员。
相处久了,老白觉得杨军和自己个性相像,不仅对小两口很照顾,也和杨军处成了哥们。杨军两口子8000块钱的工资足够在东营落脚,他们租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公寓,买了辆小摩托车代步,甚至还想着以后赚钱了把父母也接过来生活。
就在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时,吴倩发现她怀孕了。想着自己在东营一没房子、二没户口,孩子出生后还要有一系列麻烦事,于是,2012年年底趁吴倩即将临盆,离家2年的杨军,又回了东北。
临走前,老白将自己铁锅炖的秘方教给了杨军:“这个方子放外面值10万,会这么个东西,以后走到哪都饿不死。”
杨军回到鹤岗后,老杨卖掉了肇兴镇的饭店,给他们小两口在萝北县城买了套楼房,希望他们能在家乡安心发展。杨军收心照顾妻儿,在萝北县的民族饭店当了厨师,一边打工赚钱,一边考驾照,以备不时之需。
在学车时,杨军认识了一个叫老耿的中年男人。老耿皮肤黝黑,个头不高,常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时,他却经常一个人不断地接打电话。杨军的“识人雷达”再次响起,他觉得此人有点像《古惑仔》里的蒋天生——“洪兴社”第二任龙头,拥有卓越的领袖才能。
2013年底,杨军就拿到了属于他的项目分红,当一摞摞粉红色钞票整齐地摆满眼前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赚钱可以这么快。他立刻拉着吴倩去商场买了一黑一白两件貂儿。出商场时,吴倩回头看了一眼珠宝柜台里的钻戒,杨军看在眼里,第二天就花了2万8悄悄买了下来,放到了吴倩的枕头下。他又想起在威海时吴倩说喜欢吃海鲜,便又花钱从威海空运了几箱海鲜。
那年春节,杨军过得风光无两:儿子躺在妻子怀里牙牙学语,很快就学会了喊“爸爸”;昔日的亲朋好友主动上门拜年,连连夸赞老杨养了个好儿子,以后能安心养老了;他知道父母不工作后整日过得无聊憋闷,拿出10万块给老杨在县里开了个小餐馆让他们打发时间,24岁的弟弟杨光也到餐馆帮忙。
富在深山有远亲,老杨的餐馆开业那天,光是“份子钱”就收回了本。
春节过后,因为表现出众,老耿交到杨军手上的项目也多了起来。不到1年的时间,他就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100万。
杨军知道老耿的许多买卖来历不明,不一定长久,也早早为自己做了打算:他拿出一部分钱在老家投建了一座烘干塔,让弟弟来帮着经营收粮的买卖,然后拿出30万交给父亲帮着存起来,最后在手上留了10多万,专门用来应酬。
所谓的应酬,实际上就是吃喝玩乐。给老耿当小弟的那两年,杨军过得半醉半醒,不是在应酬,就是在应酬的路上。出入的场合五花八门,接触的人也形形色色,上至政府要员,下到工地工头。有了钱后,杨军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红男绿女前呼后拥——因为“朋友”们知道,只要和他一起玩儿,一分钱都不用花。
起初杨军偶尔夜不归宿,吴倩还能理解,觉得丈夫为了替孩子赚奶粉钱,出去“拼事业”情有可原。但后来杨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吴倩经常一两个月都摸不到他的人影儿。可每当忍无可忍的吴倩提出离婚时,杨军却又总能识时务地带着昂贵的礼物真诚道歉,然后佯装痛苦地解释道,他在外面挣钱压力太大,孩子太吵,影响他休息。后来,吴倩索性放任杨军在外面花天酒地,自己只管闭着眼睛花掉他带回来的一叠叠钞票。
那年过生日,杨军在萝北县的一个大酒店里洋洋洒洒摆了十几桌,来来往往给他“贺寿”的人,许多连他自己都不认识。那天不常露面的老耿也来给杨军捧场,杨军连忙起身欢迎,老耿落座后,连连感叹:“我老妈过八十大寿,都没你这么气派!”
2014年年底,杨军正在外与狐朋狗友搓麻将,突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老杨被抓了。
父亲玩“黑彩”的事,杨军不是不知道,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在外面忙于应酬,说不定也会参与进去。那几年东北盛行“黑彩”、“资金盘”和“民间借贷”,人们越赚不到钱,越是想搏一搏,毕竟,只要赢一次,就有可能单车变摩托。老杨身上虽说没背着什么“让全家翻身”的重担,但看着经常一起喝酒的老于头赢上一回就十万八万地进账,难免心里痒痒,再一想到儿子“翻个身就能赚100万”,更觉得说不定自己也能宝刀未老,赚得更多。杨军知道父亲不甘寂寞,所以即便明白“黑彩”的个中凶险,也还是默许了老杨的行为。
于是老杨就一点点地把杨军给他的钱都投进了老于头的彩票站里。老于头见他上了道儿,又告诉他说,帮“黑彩”网站“发展会员”,还能拿抽成,拉的人越多赚得更多。老杨觉得老于头说得有道理,便将不少亲朋好友也拉了进去——当然,人头不白拉,钱也没白投,赢的最多的时候,他3天就赚了10万块。
直到老杨最后一次将手上余下的50多万都投了进去、等着更多的钞票向自己砸过来时,老于头却发现,他们登录投注的网站变成了“404”,之前一直和他联系的“上线”也不见了踪影。他们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终等来的却是警察和多项罪名。
那个“黑彩”网站连同县里的许多庄家那次被一锅端,老于头和老杨属于拔出萝卜带出的泥。幸好老杨不算主犯,理论上也是受害者,杨军将烘干塔卖掉凑了40万罚款,将父亲从局子里捞了出来。
因为之前的挥霍无度,杨军赚来的钱基本都没攒住,交完了罚款后已是身无分文。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从那时开始,工程项目锐减,他和老耿又因经营理念不同有了龃龉,渐行渐远,收入也不再如水龙头般流进来了。
对于习惯花钱如流水的杨军,“奢入俭”难过登天。一些不知内情的“朋友”还照常招呼他出去喝酒,为了维护面子,他硬着头皮刷爆信用卡买单,但当他试探着让“朋友”们帮自己渡过难关的时候,那些人却都说着各自的难处,恨不得瞬间与他划清界限。
老杨出来后,想让杨军继续回来经营家里那个小饭馆,觉得攒点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但杨军一看账本,发现小饭馆一直也就是能做到勉强维持收支平衡,最近两个月还在连着赔钱,靠它维持以前那样的花销,显然不现实。而弟弟的烘干塔也没挣到太多钱,还得留着他娶媳妇用呢。
杨军在家翻箱倒柜,才想起自己结婚时的10万块存款还在县里的兴旺商厦存着。这个商厦在萝北历史很长,本地老百姓看它比看银行都亲。几年前他和亲戚家五六岁的小侄子逗乐说:“以后长大挣钱了是给爸爸还是给妈妈啊?”小孩儿转转眼珠就说:“谁也不给,我存‘兴旺’。”
因为给出的回报利率高得令人咋舌,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家底以民间借贷的形式“存”进了兴旺商厦,等着吃利息、拿红利。萝北还有一个雅集会馆,据说跟兴旺商厦一起,把持着县里老百姓八成以上的存款,而银行在他们两家面前连话都说不上。
杨军拿着借据想把钱取出来,兴旺商厦却说暂时无法兑钱出来,他也没多深究。
不甘心就这么败了,在一个熟人的介绍下,杨军自己去接触“黑彩”,想借此搬回一局。他先是借遍了还有联系的朋友,凑了10万多投了进去,打了水漂,又用信用卡套现了几万块,还是打了水漂。趁吴倩去威海照顾刚生完孩子的二姐不在家,杨军又把两年前给她买的钻戒和金手镯卖掉了,换了10万块钱,继续往里面投,依旧血本无归。
杨军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怎么就输得那么彻底。
直到2016年,随着本地一个个“黑彩”庄家被取缔,兴旺商厦和雅集会馆两大非法集资团伙也浮出了水面——典型的庞氏骗局,所谓的“分红”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终有一天没得拆了,盘子就崩了。据后来当地法院的说法,兴旺商厦非法集资涉案53亿,“涉及群众1.6万人”,雅集会馆非法集资8亿多,“涉及群众2353人”。而这两个团伙的崩盘,又导致“黑彩”的上家、下家的资金链断裂,所以买彩、拉人头的人,钱都赔进去了。
总之,这次“黑彩大地震”,整个萝北稍微有点钱的人都被波及到了,连老耿也没有幸免——因经济形势不好,没多少工程业务,他也投身“黑彩”想要翻身,最后赔得底儿朝天,元气大伤。
而立之年的杨军,欠了10多万的债,信用卡全部限额。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外面,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抬手挡光时,发现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块白色斑点。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他发现,这些不痛不痒的斑点开始往皮肤周围扩散。
医生说他得了白癜风,“这病是因为过度焦虑、免疫力下降得上的,不会传染,但也难以根治,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看着日渐斑驳的皮肤,他忽然想起被自己辜负的小美,觉得都是报应。但也来不及后悔那些遥远的事儿了,他更后悔的是,如果当时捞出老杨后就踏实干餐饮,也许现在就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杨军没钱再赌运气,便再也没什么熟人给他介绍五花八门的“项目”了,还愿意和他说话的只有家人和当年一起看《古惑仔》的几个发小。可杨军看着身上在扩散的白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足有半年都没怎么出门。
一天,吴倩抱着孩子问杨军:“你知道孩子多大了不?”
杨军掰着手指算了算:“差不多快5岁了,没两年就要上小学了。”
吴倩没再多说什么,老杨找到杨军,说打算把县城的小饭馆兑出去,回镇上接着卖猪肉。当晚,岳父也打来电话,说有亲戚想出让一块黑龙江上的“渔点”,问他有没有兴趣承包。
就这样,杨军和父亲回到了肇兴镇,用出兑小饭馆的钱包下了“渔点”,靠打鱼维持生计。想到自己折腾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又有了膈应人的病,他总觉得熟人们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奚落,自尊心作祟,又放弃了打鱼的营生。
为了让杨军早些还清债务,老杨和亲家把家里剩的几垧地也让出来给他种,吴倩和岳母在威海支起了一个早餐摊,赚来的钱也大部分拿给他还债。杨军农闲时跑到威海帮妻子卖早餐,农忙时留在鹤岗种地,自己搬到了地头的小屋里,避免了一切和熟人见面的机会。
2年后,杨军和吴倩一起还清了债务。无债一身轻,杨军不想再回鹤岗,只想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去打拼,吴倩三姐知道后,说海南的一个朋友饭店缺人,问他和吴倩去不去,“工资挺高”。
杨军和吴倩琢磨了一晚上,决定把孩子留给岳母和三姐照顾,去海南。可他忘了,他的病最怕阳光,到那边不足5个月,白斑眼看就要长到脸上了。而吴倩也因为太过想念孩子,终日闷闷不乐。
就这样,夫妻俩只能再次到威海谋生。这次杨军没再求任何人帮助,自己在大街上搜寻招聘厨师的告示。可他的白癜风已经相当明显,厨艺再好,秘方再值钱,也没有一个饭店愿意担着被顾客投诉的风险去雇用一个有皮肤病的人当大厨。杨军意识到,当年老白嘴里那个“饿不死人”的秘方,没法再让他吃饱饭了。
2019年3月,杨军在威海的街上游荡了1个月后,彻底放弃了当厨师的希望。手上已经没有余钱,他真的有些着急了。吴倩和岳母继续经营着早餐摊,收入还算不错,但他没脸去摊子上帮忙,觉得那是吃软饭。他发现,这次来到威海后,妻子对自己的态度越发冷淡,就像他当年对待小美那样,而岳母与他讲话,也常常夹枪带棒。
杨军明白,自己的病情和颓败,早已毁掉了他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他像小美当年那样,知趣地搬离了吴倩和岳母租住的房子,发誓“混不好就不回来了”。
杨军向发小借了500块钱,租了威海一个回迁小区的“草厦子”(山东地区用于储存农作物、农具等杂物的小屋),里面除了一张床、两把旧椅子,就剩一个发着霉味儿的衣柜。杨军安慰自己说,他怕阳光,正好草厦子没窗户。
住进“新家”的当晚,微信上一个陌生人加杨军,自我介绍说是吴倩二姐夫的表弟,叫李长峰。李长峰开门见山,说听说他最近在找工作,而自己在附近的一个装卸队干活,问他要不要来一起干,工资日结。
杨军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搬运工。但第二天早上6点,他还是准时到达约定地点,在李长峰的带领下,加入进了一支藏在破败回迁楼里的装卸队。
他跟着李长峰走上残破不堪的楼梯来到二楼,眼前是一条灰暗的长廊,堆满了酒瓶和垃圾,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馊味儿。酒瓶和垃圾中间放着两卷破旧的铺盖,杨军正走着,一只老鼠从露着棉花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从他的鞋面上溜了过去。
越到走廊尽头,喧哗声越来越大,李长峰熟练地推开倒数第二扇门,一阵浓重的烟酒汗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杨军差点当着众人的面干呕起来。
破屋里聚着至少30个人,有三五个聚在一张破旧的茶几上打牌的,有六七个蹲在地上啃油条的,剩下的就窝在或掉皮或开线的旧沙发上,打盹儿的打盹儿,聊天的聊天。屋子最里面靠窗的一张小办公桌旁,坐着一个头发有点泛白的中年男人,李长峰指着他悄悄对杨军说:“这是王队长,咱们队归他管,以后想干‘俏活儿’,就得摆弄好他。”
杨军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俏活儿”,李长峰便拉着他穿过人群,走到王队长面前说:“王哥,人我带来了,你多照顾。”
王队长放下手上的纸和笔,和蔼地摆摆手说:“小李带来的人我放心。”
王队长还没多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客客气气地接完了电话后,在纸条上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然后在嘈杂的房间里举起纸条,大声喊道:“好活儿,谁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男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搭茬儿。杨军以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快速地举起手说:“我去。”
杨军和另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领了任务,一起坐公交车去到纸条上的物流城。雇主告诉他们,他们的任务是卸橘子,“25块钱一小时”。3小时后,卡车上的橘子就被杨军他们搬空了。杨军赚到了75块钱,同伴还嫌他干得太快,说如果慢一点,就能赚100块。
回到队里后,李长峰也正好干活回来,看到杨军累得腰酸背痛,便拉着他到楼下一家快餐店,一边吃饭一边跟他讲起了队里的“规矩”——这个装卸队就是靠着王队长的人脉资源建起来的,“但老王可不是来做慈善解决中国人就业问题的,凡是想从老王手里讨活儿干的,每人每个月要交200块钱的‘份子钱’。我和老王说了,你情况特殊,这个月就先算了,等下个月你补交两份”。
但一样是交200块份子钱,人能分到的活儿却不一样。老王手里的活儿分为“差活儿”“中活儿”“俏活儿”3个等级。“差活儿”,不言而喻,就是所有活儿里面最脏最累最差赚钱还最少的;“中活儿”,要么是累一点钱拿得还算多的,要么是钱不算多但比较轻松的,往往干几个小时,少说也能拿到200块;而“俏活儿”,就是既不累人又赚得多的,稍微伸伸手,“一天拿个千八百也不是事儿”。
“你今天干的这个活儿,就是‘差活儿’里最差的那种,要不怎么老王喊了半天一个人都没吱声呢——这种活儿一般都是糊弄你这种新来的,你要是想干上‘中活儿’、‘俏活儿’,就得摆弄好老王,把他整得劲儿了,你就有钱挣了。”
“那你现在能干上‘俏活儿’吗?”杨军问。
李长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偶尔吧,但肯定不用干‘差活儿’。”
那天晚上,杨军用挣到的75块钱给李长峰买了两提啤酒,晚上回到“草厦子”后,开始琢磨怎么“摆弄好老王”。思来想去,自己手上连请老王喝一顿好酒的钱都没有,就算是想贿赂他也没本钱。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不管什么好活差活,只要能抢到的,杨军全都一视同仁地干。那个月里,他扛过沙子水泥,搬过海鲜水果,去别墅里抬过钢琴,到工地上背过瓷砖,赚了6000块钱。
他拿出5000块转给了吴倩,让她带着孩子买点好吃的和衣服,剩下的1000块,500用来交房租,500用来安排请老王喝酒。
请客之前,杨军问李长峰队里还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人物,让他一并带来。当晚,李长峰就带着老王和两个中年男人一起来到了“大金元”——威海人请客最爱去的饭店之一。那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看上去有点像当年的老耿,长得黑瘦,但挺沉稳,李长峰叫他“仲哥”;另一个行事做派像是在道儿上混过,李长峰叫他“科长”。
李长峰介绍说,仲哥和科长是王队长的好哥们儿,老王有什么“俏活儿”都先派给他俩。当晚,杨军一个人喝了三个人的量,喝到最后,老王大着舌头不断地拍着杨军的肩膀说:“你这个小孩儿不错,我记住你了。”
这场酒喝完,杨军接到的活儿确实好了不少,但始终还是拿不到“俏活儿”。他不敢松懈,继续今天一盒烟、明天一瓶酒地维护着老王和队里的几个元老的关系。
一天,他从工地回来,刚进走廊就听到队里有打斗声,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绰号“驴哥”的工友喝多了在撒酒疯。他一边摔酒瓶子一边满嘴污言秽语,无差别地辱骂着屋里的每个人,但大家都默不作声,包括王队长。
李长峰在杨军刚来的时候就提醒过他,不要惹“驴哥”,这人发起疯来什么事都敢干,连老王都怕他三分。杨军本想着远离是非之地,但刚扭头,“驴哥”就指着他骂道:“你看什么?小X崽子,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杨军有些生气,回道:“你他妈骂谁呢?!”
“驴哥”一听杨军还嘴,瞬间暴怒,摇摇晃晃朝杨军走过来指着他喊道:“你小子来了是不是还没挨过我的打呢?”
杨军看“驴哥”要动手,抢先一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一下子把他逼到了墙角。“驴哥”被掐得很快涨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他憋得差不多了,杨军指着他鼻子说:“别人我管不了,但是以后你再敢惹我,我一定弄死你!”
杨军松手时,“驴哥”像一块抹布一样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杨军离开房间时,他也没追过来。
此后,“驴哥”没再招惹过杨军,队里的很多人都暗自夸杨军厉害,只有他能治得了“驴哥”,王队长也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到了5月份,王队长的儿子结婚,要回老家1个月。老王不在的一个月里,活儿明显少了,很多人开始抱怨,后来,“驴哥”开始带头不交“份子钱”,在他的鼓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效仿他。老王回到队里后,想恢复之前的规矩,却因为忌惮“驴哥”,挺长时间都没能要回那些人欠的“份子钱”。
于是,他找到杨军说:“你带着几个合适的人,给我维护队里的‘治安’,以后‘份子钱’分你三成。”
杨军直接说:“我要五成。”
老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是因为杨军干活几个月下来,已经在外攒了不少人脉,甚至可以帮老王介绍活儿,这样两人合伙,他不会亏。
杨军和老仲、科长、李长峰等组成了“小队”,用尽各种办法制服了不交“份子钱”的人,“驴哥”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嚣张了。
此后,只有他们5人不用再交“份子钱”,干活儿也干最好的“俏活儿”。那几个月,杨军差不多每个月都能赚到两三万,手头宽裕了,终于有颜面去见妻子和岳母。他搬出了那间“草厦子”,租了一套干净敞亮的两居室,把妻儿接了过来。
夏天随后就到了,尽管杨军用冰袖长裤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但他的白癜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长时间暴晒恶化了,脱去衣物的他,身上看起来像一张黑白分明的地图。
每当忍着酷暑干活儿、汗水打湿了衣服时,杨军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杨军在外干活儿时结识了不少工地老板和领导,因为善于交际,每个人的关系他都维护得不错,以至于这些人有什么活儿都会先想到找他。
8月,一个之前合作过的项目经理找到杨军,说环翠区有一个大楼拆除的活儿,一个项目大概有20万的费用,但是工期很赶,只有3个月。杨军想都没想,立马答应和这个经理合伙包下工程,带着10多个工人“三班倒”地干了起来。
为了及时完成项目,杨军甚至有时三天两夜不合眼,终于在3个月后如期完工。项目完成后,拆除的废品卖了16万,刨去工人的工资,杨军最后分到了10万——这10万块钱,不再像当年那样以一摞摞粉红色钞票的形态摆在杨军面前,而只是躺在银行卡里的冰冷数字,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不久后,又有项目找到杨军,他东奔西跑地注册了一家劳务公司,正式脱离老王的装卸队出来单干。老王和队里的那几个“元老”,都成了和他互相介绍资源的“合伙人”。他终于不用再风吹日晒地干活了,只需要带着工人熟悉一下工作,剩下的时间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监工就好。
等到2020年春节,杨军手上又有了几十万的存款。儿子已经上小学了,他再也没了挥霍的力气,只想着攒钱给妻儿更好的生活。
春节还没过完,疫情席卷中国,杨军的劳务公司进入停摆状态。但他发现,那几个月是他这几年来最能安静下来回望过去的日子。在和妻儿一起困在屋子里时,他发现自己与吴倩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疏远,他想是因为自己的病,每每与妻子共处,两个人都别扭,于是他们决定分居。
“等疫情好点儿,我再多包几个活儿,今年咱们三口人回家过年吧。”杨军和吴倩商定好后,心里默数了一下——他已经5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
在家蛰居4个月后,一些工程开始重新启动,杨军忙活了大半年,又赚了不少钱,但春节一到,东北疫情此起彼伏,他们再一次被隔绝在威海,连弟弟的婚礼都无法出席。
这一年,他买了一辆丰田汉兰达,想着:如果能回去,一定要开着新车,风风光光地回去。
2022年春节,杨军的想法实现了,他带着妻儿,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驱车2000多公里,终于回到了肇兴镇过年。
白癜风已经蔓延到了他脸上,黑白分明的细碎斑块,像站在树荫下阳光照下来的斑驳光点。他也不再遮掩,任由每个路过的陌生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偶尔劝他再去医院看看时,他看着自己“快白了90%”的皮肤说:“冯小刚那么有钱都治不好,我也不抱希望了。”
回家待了20天,杨军一共就在家里吃了两顿饭,一顿三十,一顿十五,剩下的时间全在和发小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没有人问过他在外赚了多少钱,也没有人盯着他脸上的斑块追问不休,恍惚间,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大家一起看《古惑仔》的日子。
母亲骂他把家当宾馆,杨军听后,忽然间止不住泪流满面,抱着母亲不肯松手。
临走之前,发小们给他饯行,有人问他:“以后还回不回来了?”
杨军猛喝了一口酒,说:“回啊,肯定要回,等我的皮肤全都变白了我就回来。毕竟咱这地界‘毛子’多,我变白了,说不定别人把我当‘毛子’,就没人把我当怪物了。”
“那你回来打算干啥啊?”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吴问
任 以
90后写作者,东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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