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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尾巴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你是我的尾巴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文化


有些人用愤怒对抗波折,有些人用麻木,有些人与之和谐共存。而患上精神疾病,其实也是一种人对波折的回答,它和所有的回答一样,都是人生的答案。

对于多种多样的人生来说,答案的对错与否本身就没有标准。


配图 |《光》剧照


前    言

在我工作的精神专科医院靠近大院最里侧,有一栋单独的楼。它的第四层叫成人精神疾病四病区(简称“成四”),是混住病区,女病人住在东侧,男病人住在西侧。这里的病人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长期住院患者。

病人长期住院的原因各种各样,但都有一点共性——长期的精神疾病让他们没有足够的情绪行为控制能力,难以融入家庭和社会,也无法独立工作生活。换句话说,他们没办法拥有正常的人际关系。对于病人的家属而言,与其让他们在家里等着“惹祸”,不如花钱养在医院里。

在我工作的这些年中,“成四”里几十号男女老少,除了少数几个家里殷实的,能偶尔被接出去住一段时间,其余几乎都没出过医院大门。老邓,老褚(一位住了20年的老年精神疾病患者,如今已经去世),老袁,沐阿姨,阿秀……每一个患者的住院时间几乎都比我的工作时间还要长。

所有人中,只有一个比较特殊——巴儿。我是2016年正式参加工作的,同年,曾在诸多医院辗转的巴儿来到我们这里,正式开始长期住院,我做他的治疗师。

用老乌(大院管理员,医院的老员工)的话说,我跟巴儿就跟当年的他和老褚一样,算是有“同院情谊”。


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丨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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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儿今年35岁,来自我们市下属的贫困乡,1米7左右,很瘦,浓眉大眼,但不爱干净,须发散乱,衣服长久不换,左脚不能弯曲,走路像画半圆一样。除了这些相貌特征以外,巴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其实我到现在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在其他患者眼里,巴儿是个“明确意义上的傻子”,“轴得拉不动,憨得摔不响”。只会在大院里追着人问“几点了,几点了?”,或者“你有尾巴吗,你有尾巴吗?”这类白痴问题。不回答还不行,他会一直问下去,直到听到满意的答案为止。被他粘上过的人,再看到他靠近,都会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滚!”

但是在我看来,巴儿又不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憨货”,反而是个极有“辩才”的人。

我在被他一直追问关于“尾巴”的问题时,曾尝试过从“科学”的角度入手,想让他认识到,人是没有尾巴的。但他却很认真地与我辩道:“界门纲目科属种,人是其中之一,属于脊椎动物。陆地上的猴子有尾巴,大海里的鲸鱼有尾巴,那么人也应该有尾巴,所以从逻辑来看,你的知识是错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低头盯向他的屁股:“那你的尾巴呢?露出来看看?”

他退后,像看白痴一样看我:“退化了呀。尾椎骨,脊柱最后一节,你不知道吗?”

我彻底语塞,只能给他竖个大拇指。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巴儿能在“大聪明”和“傻糊涂”之间自如切换,可这却让他在精神病院里,也显得很异类。如果说,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也有“等级”之分,那么,划分标准应该是清醒程度。稳定、单纯、且残留一些情绪问题的患者,在面对有明确精神症状的患者时,总会稍显得意;有明确精神症状的患者,面对症状严重、反复复发的患者,又会自认优他一等。

而巴儿的“异类”则让他完全游离于这个标准之外。

老乌告诉我,“其实这精神专科里面和外面是一样的。你牛也好,挫也罢,别人顶多嫉妒或者是看不起你,但要是格格不入,那就得完蛋。”

我问老乌,完蛋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带你玩儿呗!”


我还记得与巴儿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2016年农历9月,巴儿因为发病,被警察送进我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那时候,刚刚毕业的我还跟着老师轮岗,在“成四”病区干点不涉及诊疗的杂事。

在病区最靠近护士站的地方,是一间单人治疗室,用一整块被两面钢板夹住的杉木当门,人脸高的地方,抠出一个25公分见方的窗口用来观察,拿两片亚克力推拉板封住。里面除了一面常年被限位钉卡死的小窗,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在正对观察口的位置,用钢丝捆着膨胀钉锁死在墙角。床上没有任何布料制品,只有一张草席——防止易激惹的患者自缢。

而巴儿就关在这里。

带教老师廖姐告诉我,巴儿算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了,镇上卫生院看过几次,我们这儿又入院过3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直至成为“成四”的“固定客户”。这一次就不折腾了,直接住回这个老地方,住院号都懒得换了。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忍不住好奇,扒着门往里看。南方夏日的正午,黑瘦的巴儿就蹲在床上正被太阳照得发白的位置,用没被拴住的右手抠着草席的毛边。他惊喜地抓住我的目光,直起脊背,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喊话——

“吃的,吃,吃!”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把亚克力推拉板拨开条缝。巴儿看到有人来,似乎更兴奋了,跳下来跛着步子朝门口挪,木床被拽得嘎吱作响。

“有没有吃的,吃的有没有!”

“坐回去!”廖姐转回头,朝里面呵斥一声,挥掌“啪”地抵上观察窗。护士长大概是听到响动,叮叮咣咣冲过来。她瞪着里面,使劲锤了铁门一下,巴儿吓得立即缩了回去。护士长收回的眼神,不善地向我扫来,廖姐赶紧扯起我继续往前走。




几天后,某日中午吃饭,廖姐就这次不恰当的“会面”教育了我一番,她说得很委婉:“这里事很多很忙,你刚来,少说话,多做事,不懂的自己多看多学,实在想不通,等人家不忙了再问,别动不动就自己……”

而我听得心不在焉,反问她:“他们都不给巴儿吃饭吗?”

“怎么可能,吃药就不吃饭啦?”廖姐哑然失笑,而后又叹息,“他这是在家里饿久了。小偷小摸的管不住,不然也不会又送过来。”

廖姐告诉我,巴儿爹妈不在了,上面有一个嫁到重庆的姐,一个常年在邻市做事的哥,家里本来还有个阿奶,但现在也八十好几了,走不了路,在叔伯家里养老。近些年,除了住院,巴儿一直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没人管他。

巴儿读过书,14岁的时候发病,而后辍学。以前的巴儿虽然不大灵光,但也还能做点事,帮人砍甘蔗收谷子,在镇上打散工,勉强也能糊口。后来数年间住院、出院,病情不见好转不说,还越发严重起来,谁家请他干点啥便在谁家赖着,赶也赶不走,到了饭点就自己找碗坐在桌上吃,彻底成了个懒汉。

本来,村里见他孤苦可怜,说定每家每户出点粮食,只要他不过分,就由着他。然而过了些时日,可能巴儿体格渐长食量渐增,也可能是旁人施舍久了有怨气,给得少了,巴儿老觉得吃不饱。可他又没办法自己找吃食,结果无师自通,学会了偷东西吃。笼子里的鸡鸭,腌缸里的咸菜,檐上的腊肉,够得着够不着的,邻居稍不注意就下了他的五脏庙。加上巴儿有股憨狠气,说不了几句,便抽出系在腰间的柴刀瞎挥,虽说没真伤过谁,但也挺吓唬人的。

次数多了,巴儿犯了众怒。村里数次勒令巴儿他哥回来管,不能管就找能管的地方送去,还讲,要不是他们还有个高辈的阿奶,早就让哥俩去祠堂上香把父母的牌位请走了。巴儿他哥也没办法,又不能不做工在家守着弟弟,只能有空就回来,挨家挨户统计损失,再一家家赔过去。

这一次,巴儿之所以被警察送进来,是因为那天他正在偷邻居种在盆里的荸荠,被逮了个正着,邻居说了他几句,他便抄起邻居院子里扒谷的钢耙,一边恶狠狠乱舞,一边把裹着泥的荸荠往嘴里塞。

“你说他精吧,又不知道光明正大地跟人家讨,乡里乡亲的,帮这么多年,谁还舍不得几个荸荠了?”廖姐感慨,“你说他憨吧,他又知道挖了荸荠后,还把荸荠苗正正地插回去,要不是人家正好碰到,哪儿发现得了?”


这次被送来后,巴儿在单人治疗室关了3天就被放出来了,住普通病房,也跟着大家一起下大院了。过了一段时间,我第一次在大院定岗巡视,看巴儿一直围着大院的铁网划着半圆步转圈,在草丛里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拔起一根草,或捡起一根树枝,在屁股上比划来比划去。

“傻仔儿!又找尾巴呢?”

喊他的是刺毛,一位长期住院的癫痫患者。廖姐曾给我说过,刺毛也是跟巴儿一样从小住院,但家境好,总有吃食,又“仗义疏食”,拥簇众多,巴儿很怕他。其他人对巴儿最多也就是忽视,实在惹到了也就嘴巴上占占便宜。可刺毛不一样,他老是冷不丁拽巴儿一把,或是趁护士不注意踹他一脚。

巴儿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快速倒腾起步子往前跑。

“嘿,跑快点儿啊!”刺毛怪叫,“追上老子可就踹了!”

巴儿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我怀里。

“干嘛呢干嘛呢,”我把巴儿揽开,朝刺毛瞪去,“一天到晚招猫逗狗,干点正事!”

“哟嚯,新来的嘿,”刺毛根本不惧,“招猫逗狗?来,你说说谁是猫谁是狗啊?”

其实这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刺毛不依不饶,非说我一个医护人员骂病人是狗。我瞪着眼闭口不言,他又对着巴儿拱火:“傻仔儿,你听着没,他说你是狗呢,狗有尾巴呀,你的呢,丢了?”

“对呀,我的尾巴呢,”巴儿绕着转圈,不断瞅着自己的后面,“尾巴去哪儿了?”

“哈哈哈哈!大傻X!”刺毛得意地大笑,扬长而去。

看着巴儿被逗得一直急切地转圈圈,我一把将他抓正:“你傻啊,他逗你玩呢,人哪有尾巴!”

“你才傻!”巴儿望着我,很严肃,“那是你看不见,人也有尾巴,好人就有尾巴,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是个老师,老师不会说谎!”




巴儿的哥。我后来见过数面,熟悉了之后总是老周老周地喊他。他其实不是老师,是一名建筑工人,常年天南海北地跑工地。

老周体格敦壮,面容苍老,和巴儿一样,都很黑。但除了黑,兄弟俩哪儿都不像,论长相,巴儿浓眉大眼,但老周着实是差点意思,小眼塌眉,还带点地包天。论个头,老周只到巴儿的下巴,估摸着也就1米6。

2016年巴儿来住院后,就不怎么回村里了。老周跟我说,自己打了这么多年工,负担得起巴儿的住院费了。最重要的是,他算了一笔账,比起赔乡亲们,巴儿住院要更划算。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20年。

这4年间,老周来得不算勤快,但来的时候总是给巴儿带很多东西,短袖长衣、牙刷口杯,都定时定点地带来给他换。这4年,巴儿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找着尾巴,被人嫌恶地骂着让他滚开,被刺毛欺负。唯有一点,就是胖了不少,肚子从刚来的时候像个瘪囊囊,鼓成半个篮球大。

我老是拍着他的肚子调笑他:“巴儿,几个月大啦。”

而他每次都很认真地纠正我:“医生讲了,这是内脏性肥胖,男人是不能怀孕的。”


2020年7月中下旬,老周又来医院,没有去病房,而是径直进了办公室,说是要找巴儿的主治医生廖姐。

当时廖姐去行政楼开会了,我在办公室帮她整理治疗单。我给老周倒了杯茶,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天。不知怎么,老周却越说越多。

他告诉我,巴儿跟他其实不是亲兄弟。早年老周的爹在私矿上做事,一对同村的工友夫妻死在矿难里,留下还在吃奶的巴儿。老周的爹心善,收了他当小儿子。巴儿来家时,老周已经19岁了,高中肄业,做了几年工。后来他爹干不动,从矿上退下来,一身职业病,很快就追着老周早年去世的娘走了。照顾巴儿和妹妹的担子全落在老周肩上。

老周说,他也不知道巴儿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巴儿14岁的时候,奶奶托人给在外打工的老周打电话,说巴儿“发了神经”,叫他回来带去看看。他带巴儿到镇上卫生院,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些“稳神”的药。医生劝老周,要是有条件,带巴儿到市里看看。老周自觉暂时没这个条件,他想的是既然吃药能“稳神”,那就先稳住,等他攒些钱再说。

可没想到,病不比钱,钱能攒,病不能拖,“拖拖就成这样了。”老周捧着茶杯,神情哀伤,在身上四处掏兜儿。我以为他是想抽烟,也不顾是在办公室,把裤袋里藏着的芙蓉王掏出来抽了一根给他,“但现在好多了呀,你看,你妹妹嫁到重庆,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那可是个享福的好地方……”

老周挥挥手,拒绝了我的烟。我知道,他其实是在找放在怀里的治疗单。

“我妹在重庆跟着妹夫打散工,洗盘子挑担担,也难,”他把单子递给我,“就怕再过几年我也没能力,养不起老幺,我其实是……其实是想来问问廖医生,医院能不能把有些治疗减一点,不犯病就行。我跟你讲了,你帮我跟廖医生说说行不行,她对巴儿那么好,我实在……实在……唉。”

我大致瞅了一眼巴儿的治疗项目,基本是按照一般流程来的。我也听懂了老周的意思——他不指望巴儿能治好了,也就想把一些项目省了。

我很能理解他,“成四”病区的这些患者家属大多都会提这样的要求。因为哪怕只是维持患者最低标准的吃药和生活,一年下来也得好几万,经年累月,数目也不小。最重要的是,这种病,拖得越久,治好的几率越低。谁都有老的一天,也都有负担不起的一天。减少治疗项目,维持最低需求,最终都会是患者家属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知道了,”我把单子叠好还给老周,“我会跟廖姐说的。”


“减项目啊……那得说清楚,毕竟巴儿才三十来岁,又不是七老八十。”听了我的转述,廖姐有些犹豫。

廖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巴儿算是个年轻人,减了那些治疗项目,就意味着他往后的治疗只能依靠普通药物,其他的一概不参加。虽然巴儿治疗多年也不见好,但不再全面跟进治疗项目,这无异于是切断了向好的可能。将年轻的巴儿定性成一个既成的“终身患者”,这可不是个好事。

可考虑到老周的实际情况,廖姐又心软了。思来想去,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治疗项目减,药也吃。但有一点,大院还是照下,康复科那些不收费的器材项目,也让巴儿照常参加。

廖姐亲自给老周打了电话:“你来签个知情同意书,其他的不担心。再说,有总比没有好,住院归住院,活动还是要活动的。”

电话里的老周千恩万谢。




其实,对于巴儿来说,有没有其他的治疗项目影响不大。他老是跟我说,这些治疗项目都没用,根本就“无法让他长出尾巴”。

说实话,我那时完全没纠结过巴儿口里的“尾巴”是什么,在我眼里,这只是他精神症状的某个表现。在学校,老师也跟我们讲过,精神疾病千人千面,谁也搞不清楚落到某个人身上,会具体呈现出什么样子。

自从巴儿减了治疗项目,其他患者被带到大楼外面的治疗室做治疗时,他就一个人在病房大厅里老老实实看电视,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12月一到,南方终于像个冬天的样子,大院里的阳光成了奢侈品。某天下午,全体下大院。“成四”的一个年轻女护士急急忙忙来找我,说巴儿刚才说要去厕所,好久没出来,喊我去看一下。

大院的厕所只有个半截门,就是怕有患者故意在里面锁门。我以为巴儿是拉肚子,只在门后往里瞅了瞅,没想到,刺毛也在里面。刺毛半蹲在地上,裤子拉下半截,而巴儿就弯腰在后面,脸对着刺毛的屁股,专心致志地瞅着。

巴儿边看边好奇地问:“尾巴呢,尾巴在哪儿?”

刺毛回头,笑得不怀好意地:“你再找找,没看见吗?”

“没有啊,”巴儿摇头晃脑找着角度,“真他X臭,老子不看了!”

“等等啊,再等等,就一会儿!”刺毛急呼,回头“专心致志”地憋红了脸,“噗——”一个响屁。

巴儿急撤几步,不慎滑倒在地,手杵进了尿池。他“呸呸呸”地吐着口水,又不敢吸气,五官皱成一团。刺毛搂上裤子,鼓着眼大笑:“哈哈哈哈,傻X!”

巴儿手忙脚乱地要站起来,我怕他气急了发狂,一脚把半截门踹开,“干嘛呢!”

刺毛见是我,立即缩成一团。巴儿终于挣扎着站起来,看向我,指着刺毛大喊:“老师,他拿屁蹦我!”

刺毛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皱着眉头:“你别搞这些有的没的啊,老欺负他干什么。”

“没有哦,”刺毛一副无辜的模样,“我拉大号,他非要跟进来。”

“你你你……”巴儿满脸都是委屈,“是你说长出了尾巴让我来看看的,骗我……你……”

“好了,”我打断巴儿,又看向刺毛,“我都看见了,警告你啊,再欺负他,我就收拾你!”

刺毛翻了翻白眼,若无其事地推开我出了厕所。巴儿也想冲出去,被我拎住了。我呵斥他:“他说什么你都信,一天到晚尾巴尾巴的,不动动脑子?”

他忽然大声朝我吼:“你才不动脑子,人有尾巴!好人才有尾巴,没尾巴的都是坏人,你们都没有,我有!”说完,他一把将我推开,朝着外面冲了出去。


那天收了大院后,这件小事就被我抛到脑后了,没承想却酿成大事。

次日,我去“成四”送病历时,发现巴儿又被关进单独治疗室,手脚都被绑了起来。我回去问廖姐,她很惊讶:“你不知道啊,群里说得有鼻子有眼。巴儿把刺毛咬了,还咬得不轻。”

大概是放大院时,刺毛的恶作剧被我戳破,他觉得意犹未尽,恰逢当天食堂做了红焖猪尾巴,刺毛趁护士不注意,夹起巴儿碗里的猪尾巴又想逗着他往厕所走。巴儿这次没理他,刺毛就跳起来骂巴儿,说他是个纯傻X,人哪儿有尾巴,他巴儿有也是根猪尾巴,巴儿的哥也长了根猪尾巴,兄弟两个傻一窝。

巴儿当时没有恼,闷着头把一碗饭扒得干干净净。夜里熄灯,大家都睡觉了,刺毛的治疗室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原来是巴儿趁刺毛睡得熟时,摸到他床边,一口把他左手的小拇指上小节咬掉了。刺毛捂着手在地上疼得打滚,巴儿就蹲在他一旁,从满是血的口里吐出小半截手指,面无表情地在自己屁股上比划。

最后,当医生护士把巴儿拖拽着拉出房间时,他还把手指吐在地上,朝着地上的刺毛喊:“这不就是尾巴啰,这不就是尾巴啰!”

事情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刺毛的爹妈吵到医院来,说一定要给个交代,钱不能少赔,巴儿家里也要负责任。考虑到刺毛也不是个“老实人”,医务部的典主任这么回复刺毛的爹:“事情反正是发生了,医院管理失职,要负的责任不会少。但有一说一,你儿子也不是无辜的,一天天欺负另一个患者谁都看得到。再说,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该追究什么责任,追究到什么地步,法律也不是只为你一家人说话的。”

老周心急如焚,跑来医院蹲了好几天,才逮着机会跟刺毛家里人求情。可能是对自己儿子的为人心知肚明,也可能是心软,刺毛的爹妈最后松了口:告是可以不告,可只有一点,钱不能少赔。具体赔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从老周随后的决定来看,应该是把他这么些年的积蓄赔了个精光。

刺毛被转到了外科,因为做完手术要休养。没过几天,巴儿也放了出来,但被安排到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睡觉的时候和其他患者隔开。




大概又过了一周,老周来了医院,说一定要给巴儿办理出院。他说,现下没钱了,养不起巴儿了。他要先把巴儿送到重庆妹妹家,自己攒把劲跑两年工地,手里有钱后再把他接回来。

那天,老周一个人在病房里收拾巴儿的东西,护士们来来去去,也没人劝他再考虑考虑。其实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劝,住在“成四”的这些长期患者,谁家里没个讲不圆乎的难事,巴儿也只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罢了。

收拾好东西后,老周就去大院找正在玩的巴儿。自从巴儿咬人后,其他的患者都躲着他,那天,他正一个人在大院角落的秋千上荡来荡去,我就在一边看着他。见老周来了,巴儿特别兴奋,荡得越来越高。

老周放下包裹,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推着,嘴里絮絮叨叨:“老幺,哥得带你出去一趟。”

巴儿嘻嘻笑着:“去哪儿啊?”

“送你到姐家,要听话,别惹祸,啊?”

“我不要去!”

老周猛地把巴儿拽停,大声斥责:“去!”

巴儿很执拗:“不去!”

“不去我就不要你了!”

巴儿哭了出来:“我……我不去姐姐家,我跟你在一起……”

老周红了眼,把巴儿搂在怀里:“听哥的,哥一定会接你回来的,啊?”

我私下里跟老周提过,其实可以考虑把巴儿转到镇上的小医院,实在不行,送回村里也比送到重庆强。可老周不愿意,他说现在自己糊口都难,把巴儿送哪儿去都负担不起。虽然村里的阿奶还活着,但这都出来4年了,再把巴儿送回去惹祸,怕是谁都不能容他。毕竟千亲万亲,不如自己家里人亲。

巴儿最后还是去了重庆。


我不知道巴儿走了之后,老周心里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日日思念,但他确实在很努力地挣钱。

廖姐有他的微信,她告诉我,老周偶尔会发一些图片,内容很固定,要么是自己的工作地点,或是脚手架上,或是土坑里,要么是收工后在某个小档上吃饭,或是几个馒头,或是7块钱的两荤一素。

廖姐总担心巴儿去了重庆后不好好服药,情况不稳定,她嘱咐我把老周加进康复科的家属管理名单里,让我每隔半个月就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她怕等两年老周钱没攒够,巴儿又惹祸了。

近了年根的某天早上,医务科忽然接到个电话,转来了“成四”,是重庆某个铁路派出所打来的。他们问:“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个编号XXX的病人,男的,30多的样子,精神好像有点,嗯,有点不正常。”

接电话的是廖姐,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巴儿。

派出所的同志说联系不上巴儿的家属,问他是哪里的,他一直说自己在哪里住院,住院号是多少。而且他还随身带了个包,里面是收拾整齐的衣服,牙刷口杯。廖姐不敢耽误,立即喊我给老周打电话,让他通知自己的妹妹把巴儿接回去。

过了十来分钟,老周打回电话,心急如焚:“打不通!”

“你妹夫呢,打他电话,可能是没听到。”

又过了几分钟,老周电话过来,语气颓了很多:“也打不通。”

“你赶紧……”廖姐捂住了我的话筒。

电话那头,老周毫无声息。我望向廖姐,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这才意识到,巴儿是被抛弃了。他姐姐和姐夫的电话之所以打不通,是因为他们打定主意要扔了他,不然也不会故意把他丢在火车站,甚至连东西都给他收拾好了。

起初,我们在电话里建议派出所在当地找个精神专科让巴儿暂时入院,可是他们说按规定巴儿是有亲属的,只是不在身边,这种情况重庆这边的医院不一定会收。老周只能一个劲儿求我们,说他现在人在北方,年底得讨工钱,让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等他要到工钱就马上回来接人。

原本这种情况我们医院是可以不理会的,毕竟巴儿已经出院,跟这里没有瓜葛。可廖姐心软,还是上报了医务部,她提出个办法:让派出所的同志给巴儿买张卧铺,上车前盯着他吃一次药,睡一觉,我们这里派救护车到火车站等着接人。

院长问她:“万一这个老周也不来医院接人呢,你说怎么办。”

廖姐说:“他一定会来,他舍不下这个弟弟。”

“我是说,万一呢。”

“我负责!”




考虑到巴儿这次不算正式住院,接回来后也没给他穿病号服,只是把他安排到了疫情期间的隔离病房单独住着,治疗项目没给他上,只照常服药吃饭,费用由廖姐先垫着。

廖姐没有什么怨言,她还找我商量,说现在自己手里病人多,顾不过来,问我能不能抽空进去看看巴儿,带着他做做康复项目也好。“你有空能不能进去跟他聊聊,领着做做操也行。老周情况特殊,怕是一时半会儿回来不了,现在其他项目又不能上,总不能一直闷在里面,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也得占不少时间,就是……”

“没事儿,不就是做做操吗?”我一口答应,“人都是我跟您一起出主意要接的,咱姐弟俩一起负责到底。”


老周真的没有食言。过完年,大概是3月初,他就来了。

在医生办公室里,老周跟我们说,他不打算把巴儿接回老家,而是决定继续让巴儿住院,只是不住这儿,去镇上的卫生院。

廖姐劝他:“既然要住院,那还是住在这里好点,你要是担心费用,我可以帮你跟残联申请,有补贴,虽说不多,但也能……”

“不了不了,”老周确实眼睛亮了一会,但很快就消了下去,“麻烦你们太多了,这些事我自己想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廖姐还一直在劝他,说镇上的条件没这里好,长期来看,对巴儿是没好处的,“就算不考虑长期,短期里也最好先不要把巴儿转回去,这段时间医院这边,我会尽力帮巴儿争取条件的……”

廖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老周微笑地看着她。我安静地望着老周,他头发又白了很多,想必这几个月没少操劳。等廖姐终于不说了,老周跟我们讲了一件事情。

“我老爹临终前几天,逮着空就对我反复说,说他自己不该把老幺捡回来,老了老了,留个麻烦给后人。”某个半夜,老周爹不知怎么地竟自己起了身。他提着半瓶白酒站在床边,把睡着的老周拍醒,说要跟他喝点。老周爹跟老周说:“老大,爹老子跟你喝了酒,顶梁柱的担子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先自己灌了一口,把酒瓶递给老周,老周忍着悲伤,仰脖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下。他爹满意地点点头,说自己要出去看看巴儿跟小妹,老周不敢跟着,缩在床上,一夜无眠。第二天,他见他爹就躺在堂屋的小竹床上,已经走了。

老周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们就不用劝了,老幺是我的责任,不是小妹的责任,更不是旁的谁的责任,我有口气就该养着他。”

廖姐坐回办公桌后,不再劝了。老周看着我笑,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四处乱摸,掏了一包芙蓉王出来。

“没什么好感谢你的,”他非要把烟塞在我口袋里,“你不是抽这个吗,拿着!”他竟然还记得当初我递芙蓉王给他的事儿。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老周满头白发,我竟有点想流泪。

“不能不能,”我绕着手,把泪憋了回去,跟他开玩笑,“这不是收红包吗?可不能犯错误。”可老周硬是把烟塞到我口袋里,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匝人民币,放在廖姐跟前:“他们说钱都是你垫的,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但这里肯定只多不少,多的算是我的心意。”

廖姐把钱放在一边,挥挥手,跟我说:“你带老周去病房收拾东西,我处理巴儿出院的手续。”其实这不合规矩,按流程应该是老周自己先跑一趟,再由我们处理。我凑近廖姐,想暗示她这样不好。但是她只埋头看着电脑,手背上好像有泪水。


老周把巴儿带走前,又和我闲聊了几句,说他放弃了再出去打工的念头。一是巴儿已然是这个样子了,他也走不远;二是疫情严重,以往的那些包工头老板都不敢再带着人出去:三是年纪也大了,就是有活干,别人也不愿意要他。

巴儿走的那天,廖姐非要开自己的车送他们。廖姐上车前,我悄悄递给她一个包裹,让她给老周,里面是那包芙蓉王,还有500块钱。而廖姐打开自己的包示意我把烟扔进去,我往里面看了一眼,老周给她的那匝钱也在里面。

廖姐让我把钱拿回去,她说:“你给他钱,他也不会要,算了,心意到了就行。”

车一开,巴儿和老周就走了。




2022年初,我接到了老周的电话,里面却是巴儿的声音,“猜猜我是谁呀?”

我笑着问他:“巴儿,你的尾巴长出来没有?”

“没有喔,”巴儿很遗憾,“哥说我不听话,不是好人,尾巴长不出来,但他说廖姐姐跟你都是好人,你呢,你的尾巴长出来没有?”

“没有喔,”我学着他的语气,“等我长出来就告诉你啊。”

又过了几天,微信上忽然有个好友提示,顶着一个动漫头像,我一看是巴儿,因为打招呼的备注上写的是,“尾巴去哪儿啦”。巴儿告诉我,老周给他买了手机,注册了微信,平时手机放在护士那里,他让巴儿想他了就给他打微信电话。他跟老周要了我的号码,说是要问问我,为什么自己长不出尾巴。

我这次倒是追问他一句:“你为什么老是纠结尾巴呀?”

巴儿半天没说话。过了几天,他忽然发了个名为《我与哥哥》的文档给我,说这是他求着护士帮打出来的,里面有这么一段——

我从小跟着哥哥长大,我喜欢让他讲故事给我听,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海鸥找尾巴”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海鸥,有一天他在海滩玩耍,看见一只蚌,蚌壳里躺着一枚美丽的珍珠,他就啄了起来。可等他转身离开时,这只蚌突然夹住了他的尾巴。他要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最后,他只能使劲一拽,挣脱了,但尾巴却拽掉了。没了尾巴,海鸥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于是他想,怎么找到一个尾巴呢?起初,他找了几根草,把这几根草安在尾部,插进肉里时,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强忍着疼痛飞了起来,只是没飞多远,就失去平衡,只能停下来。

他拔掉这几根草,又折了一根松枝插在尾部,再次忍着疼痛飞了起来,但也没飞多久,就一晃一晃地稳不住了,于是他只好又拔下松枝,再想别的办法。最后,他找了一条柳树枝,安插在尾部。这次比前两次飞起来轻松了些,也能飞得更久一点。可惜,还是没坚持到一小时,就精疲力尽了。于是,他也只好把柳树枝也摘下,无精打采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于是,我问:“那他飞不起来了,到哪儿去找吃的呢?不会饿死吗?”

我哥说:“不是的,他饿了可以走到旁边的树林里找虫吃,渴了喝海水。”

我又问:“喔。那他飞不起来,找不到亲人,怎么办?”

他说:“他的确很孤单,很苦闷,每天无所事事,整天在沙滩上逛来逛去。但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他发现他的尾巴又长了出来。就可以去找亲人了。”

看完这个故事,我感慨万千。原本,我一直将巴儿对于“尾巴”的执念看作是老周安抚他的手段。我从没想过,关于巴儿念念不忘的“尾巴”还有一个这样的故事,能唤起巴儿这么多与哥哥旧时相处的美好回忆。或许,在巴儿日趋病态化的思绪里,“尾巴”不仅是能区分好人与坏人的标志,还是能找到亲人温暖、回归群体生活的载体。

巴儿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假的,我哥是不是骗我?”

我肯定地回答:“故事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呀,你就是哥哥的尾巴。有了尾巴,他才能保持平衡,跟海鸥一样,能飞得远,见得多,还能找到亲人。”

“哦!”巴儿好似恍然大悟,“那我的尾巴,其实就是哥哥啰!”



后记


巴儿三五不时地就给我打微信电话,但我时常因为忙碌没接到,再打回去也没人接,估计是电话被护士拿着了。

我时不时把巴儿发给我的这段文档拿出来读,也总在出院人员的档案里找出巴儿所有的病历看。因为我很好奇,14岁前的巴儿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想找出一个答案。

但很可惜,病历里没有。我问廖姐,为什么有的人好端端就得了精神疾病。

她说:“有些人用愤怒对抗波折,有些人用麻木,有些人与之和谐共存。而患上精神疾病,其实也是一种人对波折的回答,它和所有的回答一样,都是人生的答案。对于多种多样的人生来说,答案的对错与否本身就没有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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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

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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