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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的礼生,最后为妻子行一场礼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失业的礼生,最后为妻子行一场礼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文化


“我冇别的给你大伯母,就只能好好为她行场礼,这也是我承诺过她咯。”


配图 |《龙门相》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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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农历九月初三,父亲从医院打来电话,说大伯母中风进了急诊。打小我就常听大伯说中风也要看日子,“女的逢三六九这几个日子中风就不好”。至于怎么个不好,大伯有他自己的算法。

我连忙赶往医院,大伯和父亲正蹲在急诊室门口。灯不亮,他们的影子贴在地面上,像两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后来门开了,出来了个白大褂说:“带回去吧,最多两天,开颅已没了意义了。”

“医师,听说现在有什么针打咯,能不能也给她打一针?多少钱不管,能让她多活一天是一天。”大伯声音哽咽了,上前扯着白大褂的手不松。

白大褂还是摇摇头。随后,大伯母被推了出来,大伯迎上去握住她的手,不停地轻唤:“白老!白老!你老一定要好起来啊……”

在湘北,在他人姓氏后面加一个“老”字,是一种尊称,打我记事起,大伯便是这样称呼大伯母的。他还常告诫我们,“上床夫妻下床客”,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从未对大伯母高声说话,总是像对待亲戚般对她客客气气,温言细语,二人相濡以沫了一辈子。

医生都说没有治疗的意义了,陷入昏迷的大伯母又被带回了孟湾。次日安排好店里的事,我便匆匆赶了回去。

下午4点,大伯母“老”了。

在我们孟湾,老人去世从不说“死”字,多说“老了”,也说“过了”、“走了”。现在年轻人有了新词,说“挂了”。每当听到,大伯就会拿眼瞪过去,说:“亡者为大,要有敬畏之心。”

落了气的大伯母躺在一张老式木床上。木床油了红漆,很旧了,那是她和大伯的婚床,睡一辈子了。进城多年的大哥二哥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三哥木讷地站在角落里,屋里除了几个妇妪在低泣,就只有大伯一人的哭声,哏哏的。他边哭边诉述着大伯母生前的种种好,语气里全是不舍。

见到此番情景,我也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团转,忙背过身去。


大伯母是在三哥新屋里落气的——这是大伯选定的地方。

大伯母生了三个崽,都比我大,他们三个当中唯有三哥人不是蛮灵泛,因为他在四岁那年发过一场高烧,留下了后遗症。

三哥的新屋刚落成不久,大哥、二哥,还有我父亲都不太赞同让大伯母在这里“走”。但大伯执意要这么做,他说:“别人看不起三崽,我们自己要看得起他。”大哥二哥说大伯死要面子,父亲却长叹一声说:“他是一个在外跑动的人,我们应该维护他的体面。”

我和父亲一起准备料理大伯母的后事,但孟湾的青壮年都挤进了城,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即便都来帮忙,也没几个人。父亲艰难地把一桩桩事安排下去,就在两个叔婆要去厨房烧水给大伯母洗身时,大伯突然止住哭声,冲父亲说:“先去拜井水。”

大伯这话,给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孩童时,若湾里“老人”了,我们就会看到长辈领着“孝子”直奔泉井打水。孝子是过世老人的崽,生前无论是孝顺还是忤逆,统统都叫“孝子”。响一挂鞭,孝子便跪在井前磕一个头,从泉井舀一碗水到木桶里。过世老人多少岁,就得磕多少个头,舀多少碗水——这叫“拜井水”,拜来的井水便是老人最后的洗澡水。

孟湾有一远一近两口泉井,供应全村人的用水。春夏两季还好,一到秋冬旱季,井前抢水的事便常有发生。后来在政府的扶持下,孟湾完善了引水工程,靠近屋场的那口泉井里扔了抽水泵,井口被水泥盖封死,算是继续使用。但偏远的那口泉井荒废多年,附近早已杂草丛生,路都没了。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湾人不得不丢了“拜井水”的老传统,谁家“老了人”,“孝子”都是拧开自家的水龙头,“哗哗”放一桶水烧了了事。

除了大伯,大概没人会觉得这样做不妥。

做了几十年的兄弟,父亲怎么会不了解大伯,但困难摆在眼前,他只好开导:“年代变哒,你老就莫操心哒……”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大伯便打断他说,老祖宗几千年的传承不能丢。




大伯向来性情温和,待人接物也甚为得体,可就是容不得他人随意更改传统,尤其是在礼仪方面。父亲说,这可能是因为大伯幼年上过私塾的缘故,“书很饱”。

早年间,附近的村子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要第一时间请了大伯去写对联、当喜生、礼生。尤其是赶上“老人”了,葬礼程序纷繁复杂,大伯外出一次就得忙好几天,有时还得连着赶场。

那时的大伯风光无限,村里人家大事小情都以请了他去为排场。他写对联很讲究,要穿一件干净整洁的中山装,拿一支酒盅那么大的大笔写大字,再拿一支小指头粗细的小笔写小字。他的字写得好,平时在家抄的是黄自元的帖。

场子里摆一张大红枣木的八仙桌,桌上是裁好的红纸或白纸,簇新的。大伯左手压纸,右手执笔,嘴上哼哼两句,笔在空中点两下,落笔,对联便写出来了。桌旁围了好多人夸对联好,夸字好,眼里全是对他的崇拜。

那时,农村的日子开始慢慢好起来,做酒的人家尤其多。大伯从东家写到西家,从这村写到那村,没得歇。请人写对联要拿红包,湘北人叫“赏封”,还要送一包烟,价格不一。大伯从不在意红包里的钱数,无论多少,他都是欣欣然地接下。虽然是个农民,但大伯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应当秉持读书人的气节与风骨。

一直以来,大伯都喜欢聪明孩子,要是听闻湾里或族里哪家孩子会念书,他也跟着高兴。我们同族六叔的女儿学习成绩不错,但她娘老子是个药罐子,因家贫不得不辍学,后来是大伯出钱供她读完高中。如今,这个女孩在公司里做了中层干部,一回到孟湾,总要先来看望大伯。


大伯从未想到,自己作为“礼生”有一天也会失业,甚至还会遭人嫌弃。

改革开放以后,孟湾有许多人丢下土地,涌入城市打工。他们过年过节返回孟湾,带回了各种新事物和新观念。比如,有人家里“老人”了,崽女们就不再用传统礼仪的那一套,而是请来号乐队、鼓乐队、歌舞队,热热闹闹办一场,显得很排场。

渐渐地,大伯没了用武之地。看着本该庄严肃穆的丧事被办得跟开业庆典一样喜气洋洋,他气得捶胸顿足,连叱:“胡闹,老祖宗传承下几千年的文化就落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践踏哒!”

见他痛心疾首,湾里人一开始还有点过意不去,觉得是请的歌舞队砸了大伯的饭碗。一些念旧的人会请他去帮忙写写对联,做些可有可无的事,但也有人觉得请大伯写对联划不来——超市有现成的对联卖,价格便宜,相比手写,省钱还省烟。

其实大伯并不在意那份钱,他也不管主家是否乐意,张口闭口就用“老祖宗传承”来规劝一番,大家越来越反感他。后来,为防备大伯前去“砸”场,方圆上下,大事小事再也没人通知他了。没几年,原本意气风发的大伯便像被抽了魂一样,变得老态龙钟。


如今,大伯母走了,大伯想用尽毕生所学,使尽浑身解数为她办一场传统的葬礼。望着大伯泪水后面坚定的眼神,父亲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然后就叫我提上水桶——大哥二哥还在路上,三哥不中用,就只能由我这个亲侄子当“孝子”去拜井水了。我三岁没了娘,大伯母就跟我的娘一样,以前她也总说我是她的细崽。

出门时,大伯还不忘提醒一声:“白老他是戊子咯。”

大伯说的“戊子”,是大伯母的生年。在大伯的年轮记载里从来没有阿拉伯数字,就只有天干地支六十一花甲的算法。我很小的时候,大伯就教我怎样掐指,所以他一说到“戊子”,我便知道要拜七十三碗井水回来。

绕了好大一圈,踩平了几排田埂,路上父亲两次脚滑,差点摔落到田圳里,我的裤腿也被路旁的荆棘划破了一道长口子,最后终于来到了那口荒废的泉井前。父亲蹲下身,用手抠开水面上的青苔,又捡出几只死蛤蟆和一只死老鼠,而后插上香烛,响了一挂鞭。我开始默默磕头,他默默舀水。

抬水回到三哥家,在几个妇妪的帮助下,大伯母终于沐浴更衣完毕。这些年,孟湾的逝者穿的都是眼下时新的服装,男的穿西服、打领带;女的就穿新款的休闲服或礼服。而大伯给大伯母准备的还是传统的汉服。

要入殓了。在大伯的要求下,有人搬来了大锣大鼓,又请来了唢呐。一切临当时,大伯又说话了:“到老屋里升堂。”

老屋在三哥新屋的旁边,堂屋宽敞,我祖父祖母老了,都是在这里升的堂,行了好几场礼。我终于明白了大伯在三个崽接连做屋时为何都不肯拆老屋,即便拆,也到底留了堂屋。

父亲没说什么,又指挥大家把棺木摆到老屋的堂屋里,之后鞭炮、唢呐、锣鼓齐响。




我正在堂屋里忙,父亲喊我过去,说大伯让我写对联。我愕然,现在还有谁家是自己写对联的?可转念一想,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久前,三哥新屋落成做过屋酒,大伯就提出要写对联。他给别人写了一辈子对联,到自家做酒,如果不贴对联肯定要惹人笑话。大家都说到超市里去买一副就行了,但大伯不肯,可自己又不好给自家写,于是天不亮,他便步行到十多公里外的杨树村,请那边的一个老先生写了十多副对联拿回来。

有了对联的装点,三哥的新屋果然喜气十足,但贴得再多也没人细看,甚至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对联写得再好,傻子也变不了刁子(聪明人)。”

相比喜事,丧事写联的要求更高,因为要请礼生来行礼。礼生是儒学传承者,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赏联”,几人聚在一起,难免要把对联评头论足一番。

父亲拿来一张纸,是大伯写的联底子,我只负责誊抄:“生我身,携我大,教我言行,今日胡为抛我去;怀娘德,感娘恩,思娘训诲,何时再可觅娘回”“不见厨前炊母影;何尝甑里灶娘香”……

我第一次写联,不像,贴到门框上去,不好看。倒也没人细看,但大伯出来看了,他没说话,看完又佝偻着身子进屋去了。


晚上8点左右,大哥、二哥各携妻子回来了。任他们在灵前哭一阵后,父亲便喊了大哥、二哥和我,到大伯屋里商讨如何操办后事。

这些年,大哥二哥在外面混得不错,他们声称要把娘的后事办得热闹体面,“要请号乐队、鼓乐队,要到汨罗去请正式戏班子来唱花鼓戏,还要请县城有名的细三花(三花是花鼓戏里的丑角)……总之,别人家有的,我们都要有,甚至要更好,娘老子养大我们不容易”。

父亲嘴上“嗯”着,却没有表态,似在顾虑着什么。大伯躺在一把竹椅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好看。大哥二哥没注意到爷老子的脸色,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大伯突然挺起身,右手重重拍在扶手上,把外面的一块竹篾都拍落了,他几乎是吼着说:“你们是要庆祝你娘死得好是不?!”

这些年,大伯四处“砸”场,不少人到大哥二哥面前告状,让他俩看住自己的爷老子,不该管的事莫管,令哥俩在人前颜面尽失。大哥还好,脾气火爆的二哥见大伯如此,也像点着了的炸药筒,冲他回道:“爷老子你莫再老古董哒,现在是时代变哒,你老做好老人家就是,年轻人的事莫管宽哒。”

大伯“噌”地站起身,扬手要打二哥,被我和父亲拦住。但他眼中的火苗依然蹿得老高,吼道:“你这不孝子,老祖宗传承几千年的文化你们喊丢就丢,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是对祖先大不敬,是在亵渎祖先,晓得不?”

此前我从未见过大伯动怒,哪怕二哥在外闯了祸把别人肋骨打断了,他也只说“人非圣贤,谁不犯错,能知错就改便好”,从治疗到赔偿,都是他出面善后的;大哥当年硬要同一个混风月场的女人结婚,也不见大伯出手打人,后来那女人嫌大哥穷,跟别人跑了,大伯又四处张罗给大哥讨亲,完全是一个慈父。

大伯真是“老古董”吗?他可是孟湾里最早玩智能手机的老人,因为识字,玩手机甚至比年轻人还溜。他也说过现代科技发达,但他从不用手机刷短视频、玩游戏,而是在手机上读书。我说到网上有大把的免费读书网站,何必在“微信读书”上面充钱,大伯却说:“读书人应该尊重写作者的劳动成果。”

此话一出,我都感到羞愧。




商讨会不欢而散,我和大哥拽着二哥出了屋,父亲留下来安慰大伯。二哥还是坚持要请乐队、戏班子,说该有的排场要有,不能矮别人一头。大哥没有发言,但他心里肯定也是赞同的。

三兄弟坐在大伯母灵前,不久,我父亲也过来了。他看看供桌上大伯母的遗像,又看看大哥和二哥,语重心长地说:“你爷老子同你娘老子相敬如宾一世,他比你们更想把这次后事办好,但儒家思想在他心里已是根深蒂固,别人家的事他劝不住,自家的事就让他作一回主吧!”

父亲说起大伯以前为了别人家的事,忙得不着家。他曾向大伯母承诺过,只要她走在他前面,他一定为她举行一场空前的家祭大礼,弥补他对她的亏欠。大哥二哥都说大伯是老糊涂了,父亲慨叹:“满足他吧!就当是替你爷老子为你娘老子还愿。”

兄弟俩没再言语,但我分明看到两滴泪花从他俩的眼角一闪而过。他们妥协了,决定遵循大伯的意愿,整场葬礼一切按照传统礼仪来。


大伯列了一个名单,初五清早,我父亲便派人拿着名单外出,去请“礼生”了。

“礼生”是主持礼仪的儒士,一般要请四位。他们在整场葬礼中非常受尊重,要用吹打迎进送出,孝子还要对他们不停地作揖。孝堂前安放逝者灵位,礼生就站在桌旁,上桌站两位,统礼,是东阁老和西阁老。往下站两位,是为执事,领主祭者上香、献帛、奠酒、奠饭、奠茶,行祭奠礼。

白天行家祭礼,主祭者是孝子,所有亲戚在这时都须穿上白衣白帽;晚上行客礼,先行“龙山”,就是娘舅屋里的人行礼,再行姻亲,而后是姑表、姨表、女婿……过去,各种行礼搞得很隆重,五服之内的族亲再远都要赶来。礼生们绕堂唱酒歌,叫“喊礼”——大多都是有酒的古诗词。亲人们便跟在后面,扯起长长的一线,甚是壮观。

我曾问过大伯,这些礼仪有何意义?大伯说这是对逝者一生的回望,是怀念,也是送行。“中国是礼仪之邦,国就是大家,宗族就是小家,只有各小家讲礼仪,大家才会更有礼仪风范”。

然而农民们进城后,再有意义的礼仪也坚持不下去了。大家都忙,回老家奔丧见老人最后一面都是紧挤着时间,哪还有闲工夫跟着礼生们半天半天地打团转呢?于是,行礼慢慢地被简化、取消,后来“礼生”这门古老的职业也要消失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伯依然坚持要为大伯母行一场大礼。行大礼要请八位礼生,难度可想而知。果然到了中午,派出去的人回来了,但一位礼生都没请到,人家不是忙得没时间,就是不在家。

大伯一屁股跌坐在竹椅里,再也没心情商讨酒席的事了,整个人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般。他在竹椅里躺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拿起一旁的手机就开始往外拨电话。

屋外人多,很吵,大伯听不清电话,以为对方也听不清,就扯起喉咙喊:

“好几年冇()见到你老哒,身体还健旺噻?我家白老老哒,想劳驾你老拔步来行场礼。啊!你老也冇时间啊。”

“劳驾你老,能来噻?难走?我派人来接你老噻。噢!落医院里啊?高血压啊,那就冇来看望你老咯,那确实是冇办法,等你老费心哒。”

“请你老来帮我家白老行场礼,一场500块钱,赏封除外……噢!是崽女不肯你老出来哒,你老生几个好崽女,好好好,谢谢你老哒。”

打了几通电话,没一个人接应。

见大伯接连受挫,父亲就劝他算了,请戏班子来唱两天戏也行,“大嫂生前也喜欢看戏”。

大伯沉默一阵,又拿起电话,这次他要打给自己的徒弟。




大伯曾经带过三个徒弟,带他们出去做礼生。大伯站东阁老,大徒弟站西阁老,二徒弟和三徒弟就站下方执事。

行陈设礼时,大伯喊:“设香案。”

大徒弟喊:“香案设否?”

二徒弟喊:“香案正设。”

三徒弟喊:“香案已设。”

绕堂时,大伯走在最前面,三个徒弟依次后面跟着,他们都戴着礼帽,身着长衫,背着手慢慢踱步。后面扯起一长串身穿麻衣和白衣的逝者族亲,每人手里捧一杯酒或端着一根燃着的香。

大伯响亮地唱:“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家乡。”三个徒弟也轮番跟唱。

两年还是三年,徒弟们先后出师了,他们会写联了,也能完整行好各种礼仪。可没过几年,这套东西就被湾里人视为“落伍”,大伯和他的三个徒弟都失业了。徒弟们还年轻,纷纷改行。大徒弟做起了几个铝合金门窗的品牌代理,忙不赢;二徒弟去北京搞装修,越做越精,当老板了;三徒弟在长沙做外卖骑手,一个月收入上万,买了房和车。三个徒弟很久都不到大伯这儿来探望了。大伯骂他们得艺忘师,要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可嘴上这样说,徒弟们的手机号码他却记得清楚。

这次拨过去,大徒弟的电话成了空号,二徒弟不接。三徒弟倒是接了电话,大伯就提出想让他来帮师娘行场礼。三徒弟说自己在开车,要等一会儿再打过来。大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他的电话。下午拨过去,在通话中。一直等到傍晚,再拨,对方已关机。

“砰!”大伯摔了手机,外壳、屏幕,零零碎碎散了一地。

听到屋里的声响,大嫂二嫂忙跑进来安慰大伯。父亲长叹一声,也劝道:“就莫搞算哒,也不能怪别个,现在都忙,单为你一场礼去摘落自己的生意肯定难做到。就照伢崽们咯,请两伙号鼓队,请个戏班子来热闹一下。”

大伯没有接父亲的话茬,招呼我去开车,便自顾自地出了门去了。


大伯不死心,他觉得以前那些常与自己同堂共事的老头子们总会给他点面子的,只要他亲自上门去请,肯定能请得动人。

我们先去了邻村的胡老家,他曾与大伯在同一个私塾读书。我们到的时候,胡老正在吃饭,见到我们上门,他甚是意外,也有些难为情——之前大伯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高血压在住院。

大伯没有戳穿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邀请他来做礼生。胡老还未发言,他的老伴就咋呼开了:“还去去去,去个鬼怕是!以为还是那时候?七老八十哒还去讨别个嫌,又能搞几个钱?有钱也不去,难丢崽女个脸。”

老太太如此说,大伯还能说什么。我们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接着,我们又去了张瞎子女儿家。张瞎子的眼睛其实并不瞎,只是爱眯缝着双眼看人,之前大伯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被女儿接去了。我和大伯驱车数里路,结果他女儿说爷老子是来住过一阵,“但早回去了”。

明知张瞎子也在敷衍自己,大伯还是决定要去当面争取一下。我俩到张瞎子家的时候,他正半躺在沙发上,眯着双眼刷短视频,笑得一脸麻子都开了花。见到大伯,张瞎子一开始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大大咧咧地说:“现在这情况你老也晓得,不是我不接应你老,着实是不愿再去讨年轻人嫌,也不想受崽女埋怨,两头不讨好。你老也莫一根筋哒,世道变哒!”

之后,我们又接连跑了几家,结果都一样。大伯觉得难以置信,不停地嘀咕:“老祖宗传承几千年的文化,何理就讨人嫌哒?”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不知该如何回答。

开车回转时,大伯突然叫住我,说最后要去杨树村试一下。那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是大伯的莫逆之交,之前他还帮三哥的新屋写了对联。

我有些犹豫,问大伯:“老先生应该八十多岁了吧?”

“九十四哒。”大伯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赶紧说老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儒士,到现在还坚守着礼仪传统,“他说等他‘老’了,一定要请我去给他行礼。他死后别的不要,就只要一场礼。如果我有事,也尽量可去找他。我冇别的给你大伯母,就只能好好为她行场礼,这也是我承诺过她咯。”

说罢,大伯长长叹息一声。


杨树村到了,车停在老先生家门口,我们却看到他家的地坪里架起了几个铁棚。东边的铁棚里是一伙号乐队,十几支长短不一的管号正在吹奏着大气磅礴的《运动员进行曲》;西边的铁棚里,七八面大鼓一字排开,十几个妇女一边整齐地敲着点子,给一首《十跪爹娘》伴奏。堂屋中央摆着一台水晶棺,上面立着老先生的遗像。灵前正在搭建戏台,准备唱戏了。

老先生也“老了”,压根没人通知大伯。大伯环顾四周,头门也好,大门小门也罢,看不到一滴墨水。老先生生前给别人写了一辈子的对联,自己死后却没有一个墨字为他送行。

我说打转回去算了,大伯却坚持要下车,我搀扶着他进了堂屋,他点燃三根香插在灵前的供桌上,又俯身拜了四拜。他没管家属的谢礼,直接到老先生的房间找出笔墨,又把纸铺在戏台上,写了一幅大字联——“空怀八斗;满憾九泉”。

待到墨干,大伯借用戏班子的透明胶带,把对联工工整整地贴在了堂屋的大门上。老先生的几个崽女见状,给大伯封了一个红包,又拿给他一包蓝蒂芙蓉王。

大伯接过红包和烟,顺手放在老先生灵前的供桌上,而后转身离开。直到坐回车上,他都一言不发。




回家的路上,大伯静静地斜躺在座位里,苍老了很多。一回屋,他便躺到那把竹椅里,大嫂端来鸡蛋面,他连筷子也没扶一下。等我吃完,他就把我支出去守灵,又把我父亲喊了进去。

初六,大伯母的丧事正式开酒席,湾里人、族人、亲友们陆续从城里赶来。他们把白衣抱在怀里,都没穿,因为要孝子先穿上麻衣。

父亲领人在堂屋布置礼堂,到了八点半,礼堂里大锣大鼓声骤起,唢呐也“呜啦呜啦”吹了起来。此时礼生进场了,就一人——大伯。看到如此场景,一地坪的亲友嘘声一片。一般来说,五服以内的亲人都不可为逝者行礼,更何况是夫妻。丈夫为妻子行礼,自古以来非常罕见,今天可能也是最后一回了。

我不知道大伯和父亲前一夜都谈了些什么,父亲竟同意大伯这么做。是父亲怜悯?还是大伯决绝?不得而知。

空荡荡的礼堂里,大伯一人站在那,身体显得越发单薄、瘦小。他一脸庄严肃穆,待到唢呐锣鼓止住,他清清嗓子,便开始喊礼:“行成服礼,内外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司事者,各司其事。擂鼓者诣擂鼓所,鼓擂三通……”

大伯的声音还是那么绵长、圆润,像从山谷深处飘出来的悠远歌声。我不禁想起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领着三个徒弟行礼,众人虔诚地跟在他的身后。

父亲把我从回忆中推醒,塞给我一件白衣。我举目四望,这才发现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三哥都穿上了麻衣、草鞋,腰间系上了草绳。地坪里也已落满了一片白,亲友们都穿戴上了白衣白帽,我也赶紧穿上,捧过一根香,跟着人流往前走。

最前面,大伯那悠扬的歌声响起:“生死原由造化排,儿孙绕柩痛衔哀,入棺遂了平生事,会赴瑶池再不回。叹人生,世间本是歇凉台。倏忽光阴能几何?千头万绪历奔波,任他金榜题名客,到底难逃薤露歌。叹人生,当觉黄粱一梦柯。”

开席前,我和父亲领着哥嫂们到席间谢礼,方才发现空了好几桌。前来奔丧的人几乎走了一半,有些甚至还是很重要的亲戚。想来他们确实是太忙了,礼没行完便走了。

席间,我听到亲友们在背后议论大伯。有人说大伯是隔久了没当礼生,就想在家过把瘾;有人说大伯是为了省钱,来这么一出,最少要为大哥二哥省两万元的开支;也有人说太难为大伯了,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忘老祖宗的传承……

这些话,大哥二哥不是没听见,但暴躁的他们却都选择了沉默。


初七清早,我们要送大伯母的灵柩上山了。八个抬棺人一切准备就绪,出发时,大伯端一只大海碗出来了,碗里盛满了柴汤米炭。

来“践行”的亲友稀稀落落,见到大伯都安静了下来。只见大伯站上一只高脚板凳,抓一把米炭扔在棺木上,高唱道:“伏以天开地辟,有阴有阳,日升月恒,有晦有光,人生斯世,有存有亡……魑魅避道,魍魉潜藏,若有邪细,驱逐他方,卜云其吉,终焉永藏,佑尔子孙,百世其昌……八大金刚齐努力,轻轻抬上紫金山——”

歌毕,大伯把碗重重地摔在棺木上,碎片溅了一地。八个抬棺人便齐齐“呵”一声,顿时锣响、鼓响、唢呐响,鞭炮齐发,送葬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往坟山去了。

还未走出多远,我接到了屋里人的电话,说刚行礼完的大伯一头从高脚板凳上栽了下来。几个嫡亲留下陪大伯母走最后一程,我和大哥匆匆返回家中,将大伯紧急送往医院。

大伯也中风了。是精神受挫,加上连续为葬礼操劳,没有休息好导致的。他偏瘫在病榻上,口歪眼斜,连话也说不好了。

后来,我每次回孟湾看他,他总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嘴里“咿咿呀呀”好一阵,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伯是在担心吗?到他寿终的那一天,会有谁来为他举行一场最后的礼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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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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