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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雪夜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消失的雪夜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文化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其实胡春雷说的也是现实。”杨改叹了口气,“岁数大了,早晚都得被淘汰。我这辈子总是被淘汰来淘汰去的,实在是烦了、累了,不想再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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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大爆炸2022丨入围作品




人和人的相遇有时真的很突然,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总会以一种冷不丁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而这不期而至的重逢并不都是令人愉悦的——我和杨改时隔十余年后的再次相见,便是如此。

我在北京一家国有银行的分行做人事工作,2019年11月底,我和两个同事到东区支行做竞聘干部的调研和民意测评工作,所考察的对象是东区支行机构业务部的经理胡春雷。这个人挺奇怪,30多岁的年纪,名牌大学硕士生,业绩突出、政治面貌健康,真可谓年轻有为,却在分行处级干部的竞聘中“基层打分”特别低,几乎接近为0。而且,分行还接到匿名举报,说他负责的部室,14个员工中有6个人被诊断出抑郁症,由于以前行里出过抑郁症员工自杀事件,影响非常不好,这就引起了分行的高度重视。

当支行主管人事的邓副行长带我们去机构业务部时,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粗着嗓门大声咆哮:“老杨,老子非把你挫骨扬灰了不可,你信不信?!”

邓副行长闻声,苦笑了下:“这就是小胡,年轻人,脾气急了些。”

机构业务部大敞着门,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正脸红脖子粗地站在屋子当中,四周围坐着几个蔫头巴脑的科员。见我们进来,胡春雷先是一愣,之后立马堆起假花般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握着邓副行长的手欢快地说:“欢迎领导来视察工作哈。”

邓副行长向他介绍了我们,胡春雷略显尴尬,指了指屋里的人说:“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开例会。”

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胡春雷身后一张略显苍老的脸上——我在心里不禁惊呼出来:杨改?

杨改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大两岁,他母亲曾是我母亲所在部队医院的洗衣工,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2007年他的婚礼上,距如今已有十多年了。他什么时候进的银行,我竟然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眼前的杨改,年近半百,工服皱皱巴巴,戴了副蓝色的套袖,身形消瘦,面庞虽然仍可用俊朗来形容,但却布满了沧桑疲惫的暗沉。他应该也认出了我,连忙把头扭向窗外,在这种场合,我也不好跟他打招呼。我向邓副行长要来6名抑郁症员工的名单和诊断书,杨改的名字赫然在列,诊断书上写着“轻度抑郁”。

我悄悄地记下了杨改的手机号码,晚上一到家就给他打去电话:“老改,你什么时候进的银行呀?”

“你是谁啊?”老改无精打采地问。

“我是木木呀,上午咱们还见过。”

“我不认识你。”他的声音生硬又冰冷。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我有点急,“你忘了?咱俩是小学同学,咱俩的妈妈都在医院,你结婚的时候我还去过……”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电话戛然挂断。

我拿着手机呆坐在沙发上,心里既生气又困惑。老公偏偏不识时务地走过来,惊喜地指着窗外:“喂,快来看,外面飘雪花了。”

那一夜,北京迎来了冬季第一场雪。




杨改的母亲叫杨思念,我小时认识她时,她就在医院里做洗衣工,人长得美,经常用一块淡蓝花的手帕慵懒地挽着头发,即使是套着粗蓝的工作服,也有别样的风情。

这样一个美人,却不知为何大家都管她叫“蝈蝈”。我曾和小伙伴们探讨过这个绰号,蝈蝈无非是腰粗肚子大,可这个女人的腰腹非但不粗壮,简直是盈盈可握。

直到有一天,黄毛儿杜军跟我们说:“因为她怀老改的时候肚子特别大,所以才叫蝈蝈。”说完,杜军还故意挺着肚子来回走了两圈,逗得一帮小屁孩儿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杜军又神神秘秘地说了句:“知道吗?老改没有爸。”

“那老改是怎么来的?”

“搞破鞋搞来的呗,我妈说的。”杜军似乎对获得这样一条独家信息很自豪,手不停地捋着自己枯燥泛黄的头发,也许在他看来,“黄毛儿”这个外号比“蝈蝈”要高级得多。

回家我问我妈“搞破鞋”是什么意思,不想被我妈用筷子敲了头:“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脏话?”

“杜军妈说老改是搞破鞋搞来的。”

我妈一脸愤然:“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才多大点儿就爱嚼舌头根子。以后不许再瞎传了啊,再让我听见,看我不敲碎你的脑壳。还有,人家叫杨改,别一天天‘老改老改’的,不学好。”

虽然我当时仍是不明白“破鞋”的含义,但看我妈的反应,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大概“蝈蝈”的意思也差不多。此后,我再见到杨思念,总会禁不住脸红,而再见到杨改,眼神会不自觉地带出同情和怜悯的意味来。


杨改跟他妈妈一样漂亮。之所以用漂亮这个词,是因为他长得像个女孩子,唇红齿白,眼睛像一汪深潭,只是眸子里闪现着与小孩子不相符的郁郁寡欢。大院里的孩子都习惯性地管他叫“老改”,这个外号同样不咋地,让人想到“劳改犯”。杨改也不大合群,从来不跟我们这帮孩子一起上下学或满院子疯跑着玩儿,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孤僻”这个词,我就说他文静。杜军不认可:“啥文静啊,他不配,他妈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医生护士,不过是个洗衣工。”

小时候为了我上学方便,我和母亲只有周末才回家,平时就暂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楼后面有一溜平房,是给司机、锅炉工和保洁人员住的,平房西侧尽头是动物实验室,里面养着兔子和老鼠,尿骚味很重,旁边有个加盖的小房,连窗户都没有,杨改和母亲杨思念就住在那里。

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比较迟,我会趴在窗户上看着杨改坐在屋外的小饭桌上写作业,他妈妈在一边用小煤气炉子下着面条,再打个鸡蛋放进去。这样简陋的画面,当时却给我带来一种宁静的美感。

杨改还有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夜跑。那时大院里到晚上10点熄灯号一吹,路灯就会灭去一大半,只有路口处亮上一两盏灯,杨改清瘦的身影在黑暗里忽隐忽现,像一道孱弱又孤寂的风。

杨改小学时功课还不错,又擅长文艺,唱歌跳舞朗诵样样精通,这样漂亮又优秀的孩子,老师们自然都喜欢,就选他做了校鼓号队的指挥。每到“六一”和“十一”,我们都会看见杨改穿着雪白的制服走在队列最前面,手里挥舞着长长的指挥旗,别提多威风了。很多女生都会在放学后去操场围观鼓号队的训练,这给杜军气坏了,经常故意出怪声去捣乱。




1984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六一”前,区里组织小学生文艺汇演,我们学校编排了个唱跳节目,《阿凡提的故事》。我小时候胖墩墩的,老师就让我演巴依老爷的老婆,杨改则扮演阿凡提,一脸坏相的杜军自然是演可恶的巴依老爷了。我可不愿意跟杜军搭档,杜军似乎对自己“大腹便便”的形象也很不满意,他妈妈还为此跑到学校要求老师给儿子换个角色。就在老师为难时,杨改说他可以演巴依老爷,这可把我乐坏了。最终,杜军被裁了下去,阿凡提由一个女生易装来演。

杨改比较瘦,老师就给他做了个腰围,里面放了个塞满黄豆的小枕头,好撑出一个“肚子”。一次排练,台下坐满了老师同学,当杨改的巴依老爷一出场,就听见杜军在台下哄喊了句:“蝈蝈——”杨改一下子忘了词儿,愣在了台上,片刻后,他把小枕头从腰间卸了下来,猛地拽向杜军,我也冲下舞台,去踢杜军的屁股。

那次打架,杜军的鼻子被黄豆枕头砸出了血,头顶的黄毛也被我揪下来一撮。最后我们仨被各自的家长领了回去。杜军妈不敢跟我妈吵,就揪住杨思念破口大骂,好多词儿我当时不明白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骚货”、“死性不改”什么的。最后还是院长大人出面调解:“小孩儿打架,大人跟着瞎吵吵啥?都是军人,注意军容军纪。”杜军妈就不吱声了。我妈说,是因为司机班的小柳回老家了,他住的那间平房腾了出来,杜军妈想让他的光棍儿傻弟弟(在医院里干垃圾清运工)住进去,要不,以她那浑不吝的脾气,能善罢甘休?

大人的事我不懂,但自从打架事件过后,杨改似乎对我比以往亲近了些。汇演的头一天,学校排练到很晚,老师把我们送到大院门口就回去了,杨改说不如去他家再练练,我欣然同意。走到他家门口,杨改正要掏出钥匙开门,突然从屋里传出来一阵轻微的“嗯嗯啊啊”的声音,好像是个男的,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来,杨改一把捂住我的嘴,然后拉着我就跑,一直跑到路灯下面。

“你家有人啊?”我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

“哦,大概是我妈在洗澡吧。”杨改敷衍地答道,“这事别跟其他人乱说。”

“你真逗,洗澡有啥不能说的。”我傻乎乎地笑起来。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杨改猛地抬起头,眼里冒着绿光,宛如一头恶狼,“否则我……”

我从没见过如此狰狞的杨改,想哭又不敢哭,好在这时我妈出门来接我:“你们干嘛呐,这么晚还不回家?”

“阿姨,我们在背台词呢。”说完杨改又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又开始了他的夜跑,路灯在他身后一盏接着一盏地灭了下去。

那一晚,我做了一宿的噩梦。第二天演出,虽然我在台上忘了词儿,但我们学校仍获得了一等奖,杨改还被评为最佳小演员。但我俩又回到了最初疏离的状态,我也不再趴窗户整天盯着他了——当然,他妈妈洗澡的事我跟谁也没说。我只觉得,年幼的杨改,让同样年幼的我感到一丝丝恐惧。

不久后,杨思念母子搬去了司机小柳空出来的那间平房。房子虽然也很简陋,但比之前住的小黑屋强多了,起码有厨房、有水池、有窗户,杨改再也不用露天写作业了。不过医院里也又多了很多传闻,我听杜军妈跟我妈讲:“狐狸精就是有手段哈,眼睛一勾就能勾出一间房来,也不知谁是她的后台。”

我妈说:“嗐,小杨也不容易,还带着个孩子。”

“那是她活该,当初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还好意思要房子?切,不掀她老底儿就不错了!”


从我妈嘴里知道了杨思念的那些过往时,我都参加工作了。

那天电视里正播放老电影《芙蓉镇》,我妈指着屏幕上的刘晓庆说:“唉,我一看到胡玉音扫大街这段,就想起了杨思念。”

原来杨思念是文艺兵出身,曾是文工团里的台柱子,1969年去山区慰问演出时,不幸被落石砸伤了腰,治好后却再也不能跳舞了,就被分到部队医院做宣传干事。部队医院也都有自己的演出队,我妈和杜军妈都是其中的一员,杜军妈还是队长。她以前在队里或许是一枝独秀,但自打杨思念来了之后,立刻就被比成了渣渣。

那时追求杨思念的男人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其中不乏高干和高干子弟,但杨思念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小战士,还怀了孕。在70年代初,未婚先孕是个天大的事,特别是在部队,那可不得了。最先发现端倪的是杜军妈,那时她还兼任革委会的干事,就在全院大会上对杨思念展开了大规模的揭发和批斗。杨思念从此脱了军装,从干部转为了普通职工,那个小战士因为禁不住吓,一下子疯了,被送去了精神病院。这还不算完,杨思念每天要在专人看押下打扫院子,有时杜军妈气不顺,还要跑过去给杨思念的脖子上挂双破鞋。

1973年春节头几天,天降大雪,傍晚下班后,杨思念又被派去清扫院中积雪。那时她已经快生了,挺着大肚子,腰也弯不下去,眼睛都看不见脚下的路面,结果一不小心就滑坐在地上,我妈发现她时,她躺在雪堆上疼得直叫唤,羊水流了一地。我妈连忙叫上几个战士,用拉煤灰的大板车把她送去了抢救室,杨改就这么出生了。

孩子生于大雪之夜,杨思念本来想给他起名叫“雪夜”,但革委会不同意,说他这么个“黑”孩子怎么配得上纯洁白雪?叫“改”吧,改正的改。

“要说杨思念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她娘家人都在黑龙江老家,父母就是当地林场的工人,也没个人帮她,过去我还给过她粮票、军被军毯呢。”我妈说起往事,一个劲儿地摇头,“唉,那个年代人心真是太可怕了,未婚先孕是不对,但也没必要把人整成那样儿,杨思念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充其量也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嘛。”

我想,其实人心和年代有什么关系,杜军妈嫉妒杨思念,杜军嫉妒杨改,就这么简单。人性的阴暗只会在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中被放大,但从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1987年,我小学毕业后跟杨改去了不同的中学,很少能碰上面了。

直到上初二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宿舍楼,突然听见后面的平房区一片嘈杂。我趴在窗户上向外望去,看见杨改家门口停了辆小轿车,还聚集了好些人,甚至连医院的领导们都来了,有的人还抱着崭新的被褥和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忙着往车里搬。

杨思念穿了件淡粉色连衣裙,头发依旧用手帕挽着,只是也换成了淡粉色。她那时已有40出头的年纪了吧,但岁月在她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优雅。她淡淡地笑着,并没有被身边热闹又庸俗的气氛所感染。杨改也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肢体有些僵硬和局促,一下便钻进车里躲了起来,杨思念也跟着坐了进去。身后,杜军妈略带谄媚地喊着:“小杨,你可要常回来看看,毕竟这里是你的娘家呢——”

我不知道杨思念有没有回答她,小轿车按了几下喇叭,便绝尘而去了。

晚上我迫不及待地跟我妈讲起这特大新闻,问:“杨改跟他妈这是搬去哪里了啊?”

“不远,就是斜对面的‘6号院’。你杨阿姨带着杨改又嫁人了。”

“6号院”在我们那片很有名,住的都是高干,杨思念嫁的,是个比她大了10多岁的“大官儿”,听说那人很早以前曾是杨思念的崇拜者,杨思念的每场演出,他几乎都跑过去看。前一年,他常年生病卧床的老婆突然病逝了,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杨思念,也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竟突然在极短的时间内“闪婚”了。那时医院的家属区流传着,“杨思念现在住着二层小楼,进门有三四个保姆伺候,出门儿都是车接车送,俨然一副官太太的模样”。

反正我是没见着。


一日放学后,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杜军和另外两个小学同学——他们是来看望生病住院的小学班主任刘老师的,我已经去探望过了,但既然遇到,就不得不再带他们去一次。

到了病房时,意外发现杨改也在,正跟刘老师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见我们进来,他冲我们挥了挥手,看上去比过去开朗了些。

从病房出来,杜军突然提议:“老改,带我们去你家坐坐呗?我还从来没见过大官儿家是啥样儿呢。”

杨改略皱了皱眉,但还是同意了。

杨改的继父家住的楼房并不是传说中的什么“二层小楼”,但面积很大,5、6间屋子加上客厅厨房卫生间,足有200来平,电视冰箱录像机音响,什么都有。我们去的时候,他继父正在客厅的花梨木台子上练习书法,还有个保姆正在洗菜做饭。见到我们几个,杨改的继父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便让杨改带我们去他自己的房间。杨改也没有称呼他“爸爸”,而是叫“王叔叔”。

杨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的北侧,紧邻卫生间。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个书柜、一个衣柜。杨改搬来两把椅子让我们坐,自己又去端来一盘糖果和一碟子瓜子儿。

“杨阿姨呢?”我问。

“她还没下班。”杨改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她是大院俱乐部的副主任,平时忙得很。”

大家开始聊天嗑瓜子儿,聊些小学时的趣事。杨改的写字台上有台录音机,杜军手欠,不知怎么鼓捣的,突然冒出一首当时很火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张雨生高亢的声音震耳欲聋,杨改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连忙把录音机关了。随后,保姆急匆匆走进来,沉着脸说:“你们小声点儿,首长正在休息。”说完就开始拿扫帚扫地上掉落的瓜子皮。杨改也悄悄弯下腰,偷偷把滑进床下的一张糖纸捡了起来。

这样一弄,大家顿时没了聊天的兴致,忙起身告辞。当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时,入户门突然打开了,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子开门跑了进来,嘴里大喊着:“阿姨,有没有西瓜啊,我都快渴死了。”保姆忙上前接过女孩儿的背包,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早就给你放冰箱冰着呢。”

女孩儿看见我们,眉毛挑了挑,想说什么又没说。这时那个王叔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呦,宝贝闺女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连忙跑了出去,我走在最后,听见那女孩儿尖声尖气地说:“真是胆儿肥了,也学会往家里领人了。”

杨改告诉我们,那个王叔叔有3个孩子,2个男孩儿,1个出国了,1个在军事科学院工作,刚才那个女孩儿是他的小女儿,正在上大学。走到半路,正好碰上了杨改的妈妈杨思念,她从一辆小轿车上下来,看见我们,骄傲地扬了扬头,随后她只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杜军连正眼都没瞅。

杨改犹豫地对他妈说:“王毓婷回来了。”

“那咱们去食堂吃吧,据说今天有梅菜扣肉和熘肝尖儿。”杨思念故作轻快地说,“人家父女不常见面,咱们就别凑热闹了。”

望着他们母子远去的背影,杜军酸溜溜地说了句:“也没住上二层小楼嘛,神气啥?”

“那人家的房子也比你家大好几倍,再说杨阿姨也确实坐小轿车啊。”我揶揄着回了杜军一句。

“真是草鸡变凤凰。”

我不知道杜军是在说杨思念还是在说杨改,或者二者都有吧。但我感觉,杨改活得并不那么如意,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了,那并不是他的家,寄人篱下的滋味又怎会好受呢?


从那以后,我几乎就没再见过杨改。

1991年,已经上高二的我,一天晚上补完课回家,看院里好些人都往急诊大楼跑,便也跟过去看热闹。只见急诊大厅里一片喧哗,地上散落着血滴和破碎的输液瓶子,两个头破血流的男子正在对峙,其中一个竟是杨改。他鼻子和嘴都淌着血,一只眼睛已肿得快睁不开了,一手拎着把椅子,嘴角抽搐着,要不是杨思念在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他可能随时都会把椅子砸向对方的脑袋。

跟杨改打架的男子二十七八岁,眉骨处也被打破了个小口子,但看得出来还算个文明人,他并没有骂街,只是气喘吁吁不断重复地叫着:“小流氓……你个小流氓……”

“我不是——”杨改也在大声地嘶吼。

“毓智,这只是个误会……”杨思念在身后疲惫地解释着,“毓婷没有关门,杨改不知道她在里面……”

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那个年轻男子是杨改继父的二儿子王毓智,也就是王毓婷的二哥。事情的起因,是王毓婷说杨改偷看她洗澡,在家又哭又闹的,正好赶上王毓智回来,兄妹俩就合起伙来把杨改揍了一顿。看情形,这是从家里又打到了医院。

“这是陷害!”杨改还在咆哮,“你们就是想把我们从家里赶出去……”

“别说了!”杨思念一下子哭出了声,拽着杨改的胳膊慢慢蹲坐在地上,“别再说了……”

王毓智冷冷地嘲笑着:“那是你的家吗?那是我爸、我妈和我们的家,你们是怎么进的这个门难道心里没数?野……”

“好了,住口吧!”突然身后响起一声断喝,原来是杨改的继父带着两个警卫员赶来了,“都回家去,在这儿闹像什么话!”

王毓智狠狠地看了他爸一眼,没再吱声,气哼哼地转身走了,连头上的伤口都没处理。杨思念给杨改办了住院手续,当晚就陪儿子住在了病房里,没有回家。

这件事沸扬了一阵就烟消云散了。杨改出院后,杨思念又回了王家,一次我跟我妈去颐和园玩儿,还看见她挽着老王的胳膊甜蜜地散着步,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后来听说,杨改没等高中毕业就去当了兵,彻底地离开了那个家,也可以说,是那个家把他彻底剔除了,没了他,所有人又都重回了祥和。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2005年,我已经大学毕业进银行工作好几年了。

一日周末,我爸过去的同事段叔叔来我家拜访,他人很精明,从部队转业后就去了公安部工作,我们不常联系。

他这次火急火燎地来我家,不是来找我爸,而是特地来找我妈询问事情。他屁股还没坐稳,就忙着问:“陈医生,你们医院过去有个叫杨思念的吗?”

“有啊,怎么了?”我妈不明就里。

“她有个儿子叫杨改您知道吗?”

“知道。”我妈指了指我,“过去他跟我家小妹是小学同学。”

段叔叔又把目光投向我,我连忙摆手:“我对他不是很了解,我们小学后就没怎么联系过。”

我爸在一旁催促着:“怎么了老段?有话就直说。”

“唉,怎么说呢?”段叔叔吞吞吐吐地道,“这个杨改啊,跟我女儿段欣欣好上了,俩人在一个机关工作,杨改给首长开车,欣欣在财务。他俩已经谈了四五年了,我跟她妈起先都不知道。要说这个杨改,看上去还不错,人长得精神,工作表现也不错,还提了干入了党,原来都说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可后来我怎么听说他的家世有点儿……那个,她妈妈作风不好还是改嫁的?那个杨改品行也……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爸妈都是不爱传闲话的人,听段叔叔这么一问,我妈立马就尬在那里了:“嗯,杨思念的那些事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吧,早就过去了。杨改可是不错,那些传闻不可信的。”

段叔叔还不死心:“陈医生,欣欣可是您看着长大的,恋爱结婚那是人生大事,您得如实告诉我,咱不能看着欣欣往火坑里跳不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妈只得把杨思念母子的事大概讲了讲,并没有添油加醋,那段叔叔也是越听脸越黑。最后,我妈特地补充道:“其实这些都算什么事呢?况且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人家杨思念跟老王生活得也挺幸福,谁还去揪着过去不放呢?”

段叔叔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嘟囔着:“原来他这高干子弟是个冒牌儿的。”

段叔叔走后,我妈还是忐忑不安,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搅了两个孩子的婚事。我跟段欣欣也认识,只是不太熟,但觉得那个女孩儿还是挺单纯朴实的,不像他爸爸那么世故,于是叹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门当户对,段叔叔也太势利了。”

结果我爸来了句:“说实话,要是你找个这样的人家,我们也是不愿意的,这跟势力不势力没关系。”

最终,杨改和段欣欣还是分手了,但真正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段叔叔的阻挠。段欣欣是个很痴情的女孩子,虽然家里百般不同意,但她仍是坚持非杨改不嫁,否则就死给爸妈看。段叔叔没办法,就提了个很苛刻的要求,要杨改拿出10万块彩礼。

一天,杨改带段欣欣回家见父母,王毓婷也在,气氛虽不冷不热,但也算融洽。

王毓婷问段欣欣:“你什么学历啊?”

段欣欣答:“大专。”

“哦,那还算般配吧。你知道吗,我亲二嫂是军医大博士毕业,现在是副主任医师。”她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杨改,“不过他不是我家的人,找个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

段欣欣尴尬地笑了笑。杨思念见状,连忙把话题岔开,问两人打算什么时候办事儿,她好准备。杨改这才拐弯抹角地提了句彩礼的事,但没说金额。他继父说了句:“嗯,人家爸妈养闺女也不容易,虽说咱们军人不兴这个,但应该是要给一些的。”

还没等杨改答话,一边的王毓婷先不干了:“爸,我妈也是老干部,生前工资也不低,现在咱家的存款有一半都是我妈挣的,是留给我们兄妹的,你心里得有点数儿,别都便宜了外人。”

那天段欣欣一出门便开始掉眼泪,嘴里禁不住抱怨起来:“你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怎么到哪儿都是‘外人’?害得我也不受待见……”

还没等段欣欣说完,杨改也不知道从哪儿捡起一块砖头,猛地往自己的额头拍去,顿时血流如注,段欣欣吓得忙喊救命。好在马路对面就是部队医院,杨改被几个路人扶去了急诊,缝了七八针。第二天,杨改就找到段欣欣提出了分手,他表现得很平静,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留恋。

段叔叔给我爸妈讲完这些,摇头咂嘴地说:“真悬呐,这一砖头好在是拍他自己头上了,要是给欣欣来这么一下子,后果不堪设想啊。”

“真看不出来哈。”我妈有些诧异地对我说,“杨改小时候多文静呀,跟个小姑娘儿似的,怎么越大脾气越暴呢。不是跟别人打架就是伤害自己,这孩子心理肯定出问题了。”

我没吭声儿——小时候,我是见识过杨改的狰狞的。


等到2007年“五一”前,我跟老公一回家,我妈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说:“刚才杨阿姨给我打来电话,邀请咱们5月2号去参加杨改的婚礼。”

我有些吃惊:“杨改跟段欣欣又和好啦?”

“不是段欣欣,是个叫陶晶的女孩子。”

“陶晶是谁?”

“听杨阿姨说,她爸爸是外地什么军区的参谋长,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杨阿姨高兴得很,说这家人挺明事理的,什么都不要,而且托亲家的关系,杨改还提了个正营级,分了套小70平的两居室。”

“哦,那是不错。”我心想,杨改这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5月2号,我们如期去参加了杨改的婚礼。婚礼规模不算大,但也比较隆重了。杨思念和老王都来了,女方却只有母亲参加,据说她父亲在外地忙公事,赶不过来。

多少年没见杨改了,他变化很大,不像小时候那样文弱了,几年的兵当下来,人长结实了,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新娘子据说比杨改小7、8岁,长得也不难看,就是特别瘦,那种略带病态的瘦,拖地的婚纱似乎给她带去很沉重的负担,令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与勉强。

杨思念那天看上去神采飞扬,在台上发表了一大通讲话,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很多人都劝我给儿子换个名字,但我没有,改既可以是改正的改,更是改天换地的改……”

改天换地——多么振奋人心的一个词啊。




话再说回来。

我从东区支行回来后,就把对胡春雷的调查情况和民意测评结果跟领导如实汇报了,打分依旧很低,加上胡春雷本身没有太过硬的关系,所以他的中层干部竞聘就彻底泡汤了。至于杨改,既然他都说了“不认识”“不记得”了,显然是不想跟我产生任何关联,所以我也只能当他是陌路。

第二日正好是周末,我跟老公回家看望我妈,一进家门,我就把遇见杨改的事讲了。我妈说:“我也一直忘了跟你说,你杨阿姨去年4月份去世了,听说她的晚年可过得不怎么幸福。”

原来,杨改的继父5年前(2014年)就突发心梗离世了,因为走得突然,也没有立下遗嘱,这下家里可闹翻了天。他的大儿子也从国外回来了,兄妹3人恨不得立即把杨思念从家里轰出去,不仅把过去她的那些“丑”事又抖落出来,据说王毓智还踹了她一脚。杨改虽然过去帮忙,但以一敌三,肯定打不过,最后不得不请组织出面调解。官司打了半年多,最后协商的结果是:老王的存款由杨思念和3个子女各分一半,那套房子属于军产,不能交易,杨思念有居住权,但如果她去世了,就得归还部队。

一番折腾下来,杨思念虽然有了养老的居所,但也是身心俱疲,2015年患了重度脑梗,成了植物人,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只能送去养老院,每个月要花费“一万五六”。这样挺了3年左右,2018年因为肺部感染去世了。

“你想啊,杨改那孩子从小就自尊心强,这一闹可好,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又倒腾了个遍,能不受刺激不抑郁嘛。他妈走了也好,他也不用再被那些破事儿纠缠了,我估计他不理你,也是想彻底摆脱过去吧。”我妈分析道。


分行本来打算对东区支行抑郁症人员再进行一次摸底,但突发的新冠疫情导致这项工作不得不暂时搁置了。2020年上半年,大家就几乎没好好上过几天班,不是居家办公就是错天上班,绩效没有,每月只发基本工资,所有人都快熬疯了。直到5月底,北京疫情稳定了些,行里才恢复了正常运转,却又布置了一大堆业务指标,号称要把上半年的损失夺回来。

6月的一天晚上,我跟老公正在看电视,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拿起电话问找谁,那边一个陌生声音说,是派出所的民警,问我认不认识杨改。我连忙把电视关掉,说,“认识啊,我们是同学,也是同事”。民警让我马上带着5000块钱赶过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有点儿害怕,就叫上老公跟我一起。

到了派出所,只见两个小民警正在聊天,我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小民警笑着说:“那男的喝醉了酒,在广场上摸了个跳舞大妈的屁股,你说我们是算他酒后滋事呢还是猥亵妇女呢?”我跟老公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

那个被骚扰的大妈有60多岁,在调解室里哭得梨花带雨,连说:“真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能碰到这事儿,丢死人了。”

我是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加解释,最后讨价还价赔了3000块钱,才让老太太签了谅解书,这件事最后只被定性为“酒后失德”,民警让我把人带回去“好好教育”。

杨改从拘留室出来时仍是一身酒气,眼睛泛着血丝,我苦笑着问他:“这回你想起我啦?”

杨改晃晃悠悠地用手指了指我:“我想了一圈儿,只有你最合适,咱们是发小,你又是我领导,该不会出卖我吧。”

说完,他打了个酒嗝,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接着人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疫情刚好点儿,你这是跑去哪儿跟谁喝了这么多酒啊?”我跟老公费劲地把他抬起来。

“跟段欣欣。”

“段欣欣?”我有点儿吃惊。

“我得去求人啊。”杨改带着哭腔儿,“人家现在是财务处处长,我得找她帮忙拉存款,她又找来她的朋友,我得花钱请人家吃饭喝酒,厚着脸皮……低三下四……拉不着存款我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我儿子就得死,我没办法……没办法……”

看他醉得不成样子,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只好把他安排进快捷酒店,付了房钱后我和老公就走了。第二天我凌晨5点多就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让他们去看看杨改,不成想前台告诉我说,他在凌晨1点多就打车走了。我不放心,又给杨改打去电话询问情况,谁知他说了句“没事谢谢”就又挂断了电话。

我简直气死了,这个人真是岁数越大越各色了。

不过我对杨改的状态还是有一丝担心,他毕竟有轻度的抑郁症,以后万一出啥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托朋友要来了段欣欣的电话,说想跟她聊聊杨改,没想到,她竟主动约我去她家坐坐。




见了面,我没跟段欣欣提杨改酒后失德的事,只是说他有抑郁症,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

听完,段欣欣幽幽地说:“他不得抑郁症我才奇怪呢。”

看我不明白,她又叹口气道:“你可能不知道,他婚后生活很不幸。”

杨改为什么要娶陶晶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瘸驴配破磨”,谁也别嫌乎谁。陶晶小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之后又各自组成了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所以陶晶就成了那个最多余的人。她上完初中就辍学了,一直混迹于各大酒吧舞厅,三天两头地惹事,到了二十六七了也没个正经对象,她父母倍感头疼。陶晶的妈妈过去跟杨改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工作,觉得这个小伙子挺不错,就找机会让女儿跟他见了一面。起初杨改还担心人家嫌弃自己的家庭,没想到陶晶满不在乎地说:“我无所谓,怎么着都成,咱俩就在一起过吧。”陶晶的妈妈一听乐得什么似的,什么要求都没提,就同意了。杨改虽然风闻陶晶过去的生活有些混乱,但他觉得,婚后俩人只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关键是,他觉得俩人身世差不多,他在这个姑娘面前不用自卑。

刚结婚时,他俩还算和睦,杨改给陶晶找了份宾馆服务员的工作,两年多之后,俩人又生了个儿子,似乎有了幸福三口之家的模样。可生了孩子之后,陶晶开始梦想赚钱发大财,说以后要送儿子去最好的国际学校,所以隔三差五就去酒吧推销酒品。慢慢地,杨改发现,家里的存款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在不断地减少,几乎快成负数了。起初陶晶撒谎说自己在搞什么投资,最终杨改发现,她居然在吸毒。

杨改一气之下去找了岳母,岳母吞吞吐吐地说:“她以前是干过这事儿,但早就戒掉了呀。”杨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他们像甩包袱似的把女儿甩给了他。他后悔不应该让陶晶去酒吧卖酒,她肯定是又遇到了“老朋友”才复吸的。

杨改想离婚,但又怕别人看笑话,而且儿子也都两岁多了。他没收了陶晶所有的钱,上下班都去接送,但不久后,一帮债主就找上门来,有杨改和陶晶的同事,还有放高利贷的,杨改只有一点点去还,最后家里都快被掏空了。

实在没办法,杨改就把陶晶打了一顿,反锁在家里。可吸毒的人瘾头一上来哪里关得住呢?一天,杨改上班后,陶晶就从阳台顺着下水管道爬了出去,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好动又不懂事,拿起她妈用的打火机就开始玩儿,也不知道点燃了哪里,引发了火灾。幸亏邻居发现得早,打了119,又找来几个人把门给踹开,好歹把孩子给救了出来。

这场火几乎让杨改家破人亡——儿子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烧伤很严重,先后做了5次植皮手术,花了50多万,但还是落了终身残疾,面容毁了不说,右手臂和右腿肌肉神经萎缩,行动都困难。陶晶事后被她妈送去外地的姥爷家,对外只是说她精神受了刺激去疗养了。陶晶和杨改两人也终于悄悄离了婚。

杨改已经是债台高筑,自觉无颜再在部队机关待下去了,有人不经意看上他一眼,都会让他如芒刺背。于是,2014年他提出了转业,还是段欣欣给他找的关系进的银行。

段欣欣说:“这几年他苦哈哈地干,好歹还清了一大半的债务,但孩子在18岁前还要再做几次植皮手术,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听完这段,我不胜唏嘘,已经无力再组织语言去表达任何感情。

“那他平时上班谁照顾孩子呢?”我问。

“是他东北老家的什么亲戚,两口子都在北京,女的在家照顾孩子,杨改每月给她4500的工资,男的就在你们银行当保安。”

这时我才注意到,段欣欣家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便问她老公和孩子呢,她笑说:“也离了。现在我常想,如果那时候我不跟杨改说那些话,或者他大度点儿别跟我计较,我们彼此的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种样子。”

“那现在你跟杨改……”

“我也想过。毕竟我们过去谈了5年恋爱,但我实在没有信心去照顾那样的一个孩子,也承担不起那么重的家庭负担,也就只能尽我所能帮他拉拉存款、介绍介绍客户什么的了。”

段欣欣抱歉地冲我笑了笑,我也点点头表示理解。最后段欣欣嘱咐我,让我别跟杨改提起这次会面的事,我说那是当然。




跟段欣欣聊完之后,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我很想帮助杨改,但他那么敏感,又有抑郁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事,生怕适得其反。

这时东区支行却出事了。邓副行长给分行打来电话,说支行机构业务部有个员工涉嫌暴力毁坏公物,询问是否要报警,并把监控录像传了过来。我凑过去一看,又有点感觉窒息——肇事者竟是杨改。

画面中显示的时间是头天晚上10点40几分,地点是机构业务部已经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只见杨改拎着个开水壶,呆呆地站在一台电脑前一动不动,5、6分钟过后,他突然将整壶滚烫的开水一股脑地向电脑倾泻下去,然后疯狂地用水壶砸向办公桌,整个过程真是惊心动魄。干完这一切后,杨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

据说杨改破坏的是胡春雷的电脑和办公桌。领导指着监控视频里的杨改说:“这人看着不太正常啊,去年你去东区支行调研抑郁症时对这人了解过吗?”

“他叫杨改,医院诊断是轻度抑郁。”我如实说道,尽量去替杨改辩解,“而且他是军转干部,这事儿还是谨慎处理的好。”

分行让我去东区支行调查事件发生的起因。去时,杨改依旧对我不理不睬,胡春雷也一改往日的跋扈,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原来东区支行正在开展人事改革,计划将部分部室员工跟网点基层员工进行“轮动”,一是为了淘汰那些业绩差的部室员工,充实各部室活力,二也是为了方便行长们安插自己人。这下,有点儿小权力的人就开始耍威风了,胡春雷把杨改报了上去,最后调配的岗位,竟是让杨改去网点站大堂。

胡春雷跟杨改说:“反正你岁数也不小了,提前适应下基层生活也好。”其实就是欺负人——他总以为自己去年竞聘失败是别人在使坏,为了重新树立威信,便拿杨改来杀鸡儆猴。杨改这次真忍不下去了,他年龄是偏大,但也不是部室里岁数最大的,而且他干活最卖力、业绩也最好,即便是下网点,也应该干客户经理,怎么也不能站大堂啊。所以就有了上述的“暴力行为”。

连我听了都替杨改发愁:网点活儿杂、挣得又少,站大堂收入就更低了,这岂不是给他本来就困苦的生活雪上加霜吗?可这话又不能随便跟别人说,也不敢对杨改点破。

回去后,我只有向领导如实汇报,最后说:“一个部室出了6个抑郁症患者,这很不正常,员工情绪爆发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次好歹没伤人,下次可就说不准了。”

最后,分行决定,暂时调离胡春雷到分行交流学习,支行机构业务部经理由他人接替,至于杨改,虽然不予处分,但仍调离部室,安排去一个效益好的网点任客户经理。

我觉得这样的安排还算近情理,谁知道半个月后,我竟收到了东区支行报上来的辞职人员名单,第一个就是杨改。

下班后,我忙给杨改打电话:“老改,你干嘛辞职啊,是对行里的安排不满意吗?其实,大网点的客户经理跟科员挣得也差不多,再说日后咱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嘛,你别太心急了。”

“不是因为这个。”杨改疲惫地说。

“那是为什么呢?”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其实胡春雷说的也是现实。”他叹了口气,“岁数大了,早晚都得被淘汰。我这辈子总是被淘汰来淘汰去的,实在是烦了、累了,不想再面对了。”

“可你现在辞职多冤啊,退休金医保什么的都没了,再说,如今经济这么不景气,多少人都找不着工作、都失业了。银行再不好,也是个旱涝保收的地儿……”

“真的不想干了,我决心已定。”

我见说不动他,只好问道:“那你辞职后去哪儿?”

“我想先带儿子回趟东北老家,一是把我妈的骨灰送回去安葬,二是带儿子去散散心,他长这么大还哪儿都没去过呢。”

“可你儿子……”我刚想说什么,马上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吗?我儿子生下来白白胖胖的,漂亮得很,那天也是赶上下雪,我觉得我们爷儿俩特别有缘,所以我就给他起名叫杨雪夜,我把自己没福气用上的名儿送给了他,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杨改只有在提起儿子的时候,声音里才有了那么点儿精神气,我却在这边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按照银行规定,员工提出辞职后要有3个月的“脱密期”,稽核没有问题了才放人。那3个月里,杨改每天照旧上班,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劝他现在撤回辞职报告还来得及,可他怎么也不听,最后干脆把我拉黑了。

他最终离开应该是在2020年的10月底,走得悄无声息。



尾声


2020年12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小伙子前来找我,说是杨改四表姐的孩子,杨改是他小舅,现在在新街支行做保安队长。介绍完毕后,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舅还您的钱。”

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3500元钱,是上次去派出所我给他垫付的,却没有只言片语。

我问他:“你舅呢?”

“一个星期前带小夜回东北了,让我和我媳妇儿在这儿给他看家呢。”

说完,小伙子又求我给他媳妇儿找份工作,保洁、保姆都可以。正好,我母亲干休所里的一位阿姨正在找保姆,于是我就介绍他媳妇儿去了。

2021年除夕前一天,我跟老公去接我妈来家过春节,一进干休所,就碰上了杨改的外甥媳妇,我连忙下车问她:“你小舅回北京了吗?”

“唉,人找不到了。”她大着嗓门说。

我大吃一惊:“什么叫找不到了?”

“就是月初嘛,我们那边下大雪,小舅说带小夜去看雪景,然后就再没回来,老家人说可能是在林子里走迷糊了?”

“那你们找了没有啊?”

“找了,边防那边都带着狗去了,可那哪儿找得见啊。您不知道,我们那边林子可大了,又下着大雪,人根本不敢往深里去,现在还报失踪呢,不过那人肯定是……不行了呗。”

我听得天旋地转——杨改,你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那夜,北京也迎来了牛年最后一场雪,新闻里,播音员正在用清脆的嗓音兴奋地报道着:“都说,瑞雪兆丰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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