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拆迁后，消失的不止房子
文｜读者：Cy
老家被拆前，我一直生活在乡下。
那是一间隐没在重叠村落里微不起眼的老屋。黛色瓦片上覆着茸茸的苔藓，墙面砖石也早已被岁月沉淀成厚重的灰蓝。大门不是时下流行的铜环铁门，而是两扇朴素敦实的木门，到了夜晚堵上一截分叉的陈木，就变成了一把沉重的锁，沉默着，锁住一室陈旧的气息。
《那山那人那狗》剧照
这座老屋是个体面的老房子，虽然年纪比我大，但经过后期修葺，也是个根骨清正、通透敞亮的好住所。幼时，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这里，它就像一个古老的留影机，记录着我悠然的童年记忆。
我最偏爱的是老屋前的一片庭院，四四方方，宽阔疏朗。中国人的种菜情结早已超越生存需求，更成为一种精神情结渗透在血液里。老屋的土地也逃不过宿命，被分割成整齐的一畦畦，种满了不同种类的瓜果蔬菜。一到夏天，整个院子就盈满了清凉的绿意。攀援的葡萄藤、嫩绿的豆角、刺手的鲜黄瓜……每个季节都有粮食的稳定供给，有时我还会被委派将多余的蔬菜分发给邻居们，然后以物换物，拿着几个桃儿或者一把鲜薄荷回家。
《小森林》剧照
小时候的我酷爱在院子里洗头。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泼洒，透过梧桐叶片暖洋洋地照在后脑勺。我搬出来吃饭用的红木桌，放一个洗脸盆，坐得高高的翘首以待。洗头水用的是深井水，舀一瓢水倒回压水井，提几下撬架，就有清凌凌的井水被引出来。爷爷把烧好的开水和着井水调节好温度，用水壶装着，慢悠悠地浇在我头上。他喜欢高一点的水温，美其名曰软化头发，我便经常被烫得嗷嗷叫，大声喊着“凉一点！凉一点！”
爷爷年轻时在院子里植满了树，到了我这一代已经长得笔直茁壮。夏天的时候树叶几乎遮天蔽日，清凉无比。这个时日蝉有很多，地上会遍布一个个指头大小的黑洞。我和小伙伴们会把洞挖得更大一点，做玩弹珠的弹坑。所有人从同一起点出发，谁先把弹珠打到弹坑里谁就赢，简单的游戏，能消耗无聊的一个个下午。玩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黑洞挖深挖大，看看有没有隐匿不出的蝉。还没有蜕皮的蝉猴儿炸炸吃，就是一道补充蛋白质的鲜美小菜。
我上学之后，仍然经常去老屋找爷爷奶奶。中午放学，蹬着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大街小巷，到了家门口，把车搬过高高的门槛石，就能闻见熟悉的饭菜香。有时候吃过饭，还会有一道餐后甜点——“炖香蕉”，香蕉带皮放在水里，被小火炖得熟烂甜香，小时嗜甜的我总是一口气吃个精光。后来听奶奶说，爷爷总是在我放学前提前炖上很久，这样的做法其实未必科学，却是一个老人执着的坚持。现在的我长成大人，已经不喜欢太甜腻的东西，但记忆中的滋味，我从不曾忘怀。
我在老屋里没有自己的床，奶奶和爷爷习惯分床睡，我就和奶奶一起睡。屋子其实是一个大开间，只是用一组衣柜做了一个简单的隔断，充当睡觉时候的屏风。在乌漆麻黑的夜里，胆小的我总是失眠，害怕黑暗里会突然有只手把我抓走，便经常戳醒旁边的奶奶，一定要让她面朝着我睡觉，或给我讲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壮胆。在一把破旧蒲扇的缓慢扇风下，我便能安心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老屋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它就像是一个年迈宽容的老人，静静地矗立着。在过去的数十年它见证了无数段故事，也迎来送往了无数个人：从大伯二伯的娶妻生子到弟弟的出生求学，每一个成员的诞生它都是忠实的记录者。到了过年的时候，它又会崭露新颜，为自己添上鲜亮喜庆的红色。到处都是热闹的，有鞭炮声、欢笑声、孩子的打闹声，蒸腾着地锅的热气，充斥着团圆的喜悦。大家族难得相聚齐全，热热闹闹的包饺子、看春晚。此时，老屋静默的氛围被打断了，深深的皱纹也抚平不见，沉下心，仿佛能听到它欢悦的叹息。
我在老屋的注视下成长，又出外求学工作，一年半载也回不了家一趟。2019年家乡政策颁布，老家需得拆迁改建。匆匆忙忙地量地、赔款、拆除，只花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又毫无防备，挺立了几十年的老屋沉睡在脚下的土壤里。
《人世间》剧照
睽违已久回到家乡，我试图找寻这座房子的旧址，但徒劳无功。接连的几个村镇都被规划成生态水系，道路和河流要面临重新改造。放眼望去，老家乡村再没有鳞次栉比的平房小巷，只有拆迁留下的一堆堆碎石瓦砾，和随风颤抖的绿色网布。
老屋就这样消失了。我们搬到了附近的社区单元房，住进了整齐划一的小区，爷爷奶奶也早已年迈，他们住在县城的大伯家。失去了老屋的他们，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就像割舍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同伴。从乡村步入城镇，是社会进步、文明开化的映照，旧时的低矮平房离我们越来越远，每个人都在这场嬗变中离开自己心中的老屋。我悲情于这种分离，那片地域上的朝耕暮耘、开垦建造随着岁月淡去，如同无法挽留的夕阳残影。
我怀念从前的那段时光，也经常想起葡萄藤、梧桐树和蒸腾的地锅热气。我们再没有新的院子可以种菜，清新的瓜果香留在了童年的夏天。或许那千家万户、几乎等同复制的砖瓦平房，仅仅代表了落后与贫穷，但于我而言，竟回忆不起一丝生活的窘迫和酸楚。它仿佛融进了我的血肉化为图腾，那段情愫，永远拉不断扯不完。余秋雨说老屋和自己的眼睛一起明亮，而我的老屋又何尝不是我打量世界的第一扇窗口呢？
回想过去，我惋惜自己竟没有机会记录下来老屋的珍贵影像，徒留纸上苍白的只言片语。未来，这里还会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又会有新的故事继续发生。承载了历史记忆的那间老房子，也会迎合着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继续亲吻大地吧。
排版：红蛋 / 审核：同同
大家都在看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