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调剂”超生婴儿，从未消失的“计生委”

可能大家这两天都看到了下面这张，广西桂林全州县卫生健康局的“不予受理告知书” —— 认定90年代初当地计生委闯进超生家庭抢走婴儿，是一种“社会调剂”，不是拐卖儿童，也没留存任何记录，所以去哪里了不知道。

因为生长在大都市里，基层计生办的威名在我人生前些年并没那么震慑。到长大一些，才逐渐从外省，尤其是农村长大的同学朋友的口中，逐渐理解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其中记忆最深的两个事情：一个是某西北农村长大的朋友，跟我说小时候他奶奶是用“再哭计生办就来抓你了”来天天吓唬他的；另外一个则是和山东的朋友聊天时，第一次听到“百日无孩”这个事件，记得当时惊得寒毛乍起。

这些事情，大多是坊间口口相传，无论老百姓怎么看，计生部门依旧是那个权势滔天的热饽饽。直到2011年，财新杂志的封面报道《邵氏“弃儿”》，成为引发了全民愤怒集体爆发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1年5月号《财新》封面

这个事件还成为之后多次法考的题目：问邵阳市计生办这样没收没有准生证的孩子，用“收养”的模式卖给境外机构，是否构成拐卖妇女儿童罪。罗翔还讲解过这道题：

罗翔讲解这道题的B站视频

2011年5月，《邵氏“弃儿”》报道面世；2011年11月，“双独二胎”政策开始大范围实施；2013年3月，国家计生委“消失”，同卫生部合并成“卫计委”。

至此，“计生办”这三个字走进历史的回收站已经近十年，但它给很多中国人带来的伤痛却远没有消失，比如今天依旧在寻找自己被抢走，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的孩子的年迈父母。

“调剂”的新闻曝光被热议之后，桂林市处理的速度还是很快，迅速对全州现任的卫健局局长和分管副局长停职调查，理由是“漠视群众诉求、行政不作为”。

这个处理本身没问题，但抢走孩子的不是他们，更重要的是对当年事实的回溯 —— 当时当地什么部门，什么领导制定的抢孩子的“调剂”政策，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有多少人因为调剂别人家的孩子升官发财。

最重要的则是，有多少孩子被抢走，他们都在哪里，是死是活？

在这次新闻的评论中，不乏类似“计生办也好，计划生育也好，都是过去的事情，没必要翻旧账”的观点。

也许计生办已经被分类回收，现在也从“只生一个好”，变成了“多生一个好”。当初用计生名义违法违纪，升官发财的人，也有意无意淡忘了这段记忆。但即便计生办消失了，即便主管计生的那批人退休了，甚至死了，真正导致这些悲剧的问题，并没有消失，这是我们更需要警惕的，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直面这些历史问题。

忘记历史就是什么来着？

计划生育时代的悲剧，原因并不是“计划生育”这个目标本身。设定计划生育政策，希望降低中国人口增速，减少人口负担，来提升经济实力、国民生活水平。这个目标并不“恶”。

但为什么在执行的过程中，却造成了这么多问题，甚至导致悲剧的违法行为呢？

因为光有一个好的理想和目标并不足够，每个上学的学生都想满分，每个开店的商人都想门庭若市，但结果取决于你如何做，是好好学习还是去偷答案，是认真经营还是骗钱，而非你的愿望多美好多伟大。

计划生育的目的是对的，是好的，并不代表可以用违反法律、社会道德和人性的方式去推进它，不代表挂着“计划生育”招牌的单位，就有权强迫他人堕胎，有权抢走别人家的孩子“调剂”。

是什么让计划生育从一个理论上很好的目标，成为现在一段支支吾吾的集体记忆呢？

“计生办”的名字在很多经历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心中，都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它可以吓唬孩子，而是因为在当时，计划生育是一个政治KPI，所以计生办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实权部门 —— 相关部门人员如果被认定为对计生任务执行不力，那就遇到大麻烦了。而任何能不惜（别人的）代价，用一切手段，完成计生目标的人，哪怕万夫所指，也更有机会平步青云。

当人口这个复杂的社会科学问题，被简单粗暴地定义为政治态度后，各种问题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人口问题是随着经济发展、文化变化而不断改变的，80年代初制定的政策，却延续到了10年，20年，30年后，两代人过去，中国的经济发展，人们的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人口问题也已变化，老龄化的警钟天天敲，但计划生育政策却被僵硬地坚持着。

中国庞大而复杂，各省各市，城镇乡村情况差异很大，需要灵活掌握。但在计生工作执行过程中，只给目标，不划红线，导致层层加码。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们，面对的可能不过是是说服教育，或者罚款记过。但生活在在农村乡镇的民众，面对的则是各种骇人听闻的标语口号，甚至直接强制堕胎，拆房游街和抢孩子的暴力行为。

计生工作涉及到每人每户，因此必须将大量的基层力量去推进执行，这一方面带来了庞大不可一世的计生机构和附庸，另一方面也让执行计生工作的基础人员拥有了完全超越他们职位和责任的权力，当“断人生死”的权力下放到基层之后，在执行过程中无视法律的各种可怕操作，就自然无法避免。

而基层因拥有巨大的权力，膨胀的心态，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了重大的问题，却可以不用担负责任。因为执行的是上级给的计生任务，弄出恶性事件，推到组织或者上级身上就好，自然有人帮你开脱甚至隐瞒。这也是在全州卫健局回复文中，要替之前违法抢孩子的人员开脱的原因。

计划生育的时代结束了，但导致它出问题的原因并未消失，如果我们不去反思这些问题，只是说“别翻旧账”，那这样的问题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无非以另外一种形式，伤害另外一群人，这次，也许我们也无法幸免于难。

对于很多网友，诧异的不仅仅是“调剂孩子”的黑暗历史，而是全州县卫健局在2022年7月1日的回复中，依然觉得30年前抢走别人家孩子，并且失去下落，不知生死，是一件没错的事情。

意外吧？其实也不意外。前辈们抢孩子也是为了完成任务混口饭，如果清算旧账，现在的卫健局官员不是要兔死狐悲？他们完成上级任务的时候做的某些事情以后被人清算怎么办？

更何况同样是全州，这两天的另外一个热搜新闻是：2019年的时候，全州县卫健局因为一名女子未婚生子，对其罚款9.3万元。女子起诉到全州县人民法院后败诉。

所以，即便在计生办消失数年之后，全州县卫健局，依然在做着计生办做的事情，维护着几十年前计生办的违法行为。

这也不难理解，卫健局本就是计生办，他们的上级机构卫健委，就是曾经的计生委，牌子换了，但一脉相承的精神没有换。

• 1981年3月，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成立（计生委），后改名为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

• 2013年3月，计生委同卫生部，整合组建为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卫计委）。 

• 2018年3月，卫计委又改组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卫健委）。

有读者留言质疑我在之前的文章中，为什么不信任卫健委的某些政策。其实我已经很努力做到就事论事，但如果真的没藏住这种不信任，那应该是因为卫健委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赫赫本名，实在是太让中国人刻骨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