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原来就是这么滋生的

我所在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定期开会，讨论当今金融市场的新趋向，以及最新的国际政治风云变幻带给市场的可能冲击，然后共同决定我们的投资策略如何更新以便为客户带来最大回报。他们做好决定后我们下层操作人员就跟着依从旨意忙开了: 修改模型，调整组合，买进卖出。改来改去是否最优化了，真的只有天晓得。我们这里还有些不定期的会议，有更高级别的头脑主持，其他部门管理层也有参加。这样的会议有时会关系到机构重组精简，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万变不离其中。高层领导拍拍脑袋，也许很多可怜人又要象棋子和螺丝钉一样在＂大机器＂的维护保养求生存的过程中被不得已舍弃或拆卸了！

不论是定期或不定期的会议，这类高级别的会议都会有行政助理事先订好会议餐。会议结束后，行政助理会被通知: 还有没有用完的食物。行政助理通常会到会议室，把食物搬到公用厨房的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电脑上，发个给全部门的邮件，欢迎大家自行享用没有被碰过的食物。

我的日常午餐多是带前晚的剩饭菜，然后在办公室厨房的微波炉里加热。说实话日日重复的生活是让人心理厌倦的。我终于不再坚持自己多年前定下并一直执行的"绝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实在不好吃的也开始悄悄倒了。上了年纪，不能勉强自己，一切听从胃口和身体的指示，否则只怕有害无益。偶然也到楼下快餐店里换换口味，后来发现，即使舍得花钱了，真正吃来吃去可选的也不多。

两年前回国，来到中学母校。当年的同班同学已经是校长书记。因为妈妈也是我校退休老师，同学热情地请我们母女在学校餐厅吃了工作餐。我惊讶中国一所中学的餐厅竟然有这么丰富的饮食选择，而且价廉物美得让人叹为观止。有了对比，回来上班后越发觉得自己的午餐过于寒酸。正叹气，回头一看，大小老板都在我身后排队等用微波炉。再看他们盒里的，无非也是前天剩下的意面。唉，看来不是钱的问题。年长有家的多带盒装加热饭菜，现在的北美世界对印度咖喱味已见多接受，我却没有印度同事的自信，还是恼火爸妈又往我饭盒里加了有生蒜的黄瓜以及韭菜鸡蛋。每回要心虚地对下个使用微波炉的同事解释一下气味。几个年轻人讲究健康饮食的，在洗蔬菜，现做色拉，还有小伙子临时拿出面包压做三明治，反正看得我也不馋。这就是我们办公室里波澜不惊的午餐百态图。

若碰上有会，有多余的会议餐，大家在看到电邮通知后都跑得挺快，没人客气。带剩饭的都想换个口味，临时现做的不必麻烦了，下楼买快餐的省钱了，所以免费午餐对大家都是吸引。我有时晚看了电邮，再去已经分光。我甚至发现越高级别的同事跑得越快，抢得越欢，他们仿佛八国联军进了紫禁城，拿出海盗的气势来了。我甚至猜想，是不是这些人本质里就有更多的贪婪，所以才有动力在工作中向上攀爬。你看我身旁的南希，快退休的单身，职位最低，就不屑这样的争抢。

我承认，这种情况我若不是无意错过，也是不能免俗的。过去的一周我们部门每天都在开会，神秘莫测，所订的会议餐规格很高。第一天，我及时看到电邮通知，如意地挑到了喜欢的午餐。我一边吃，一边想，都说一辈子的中国胃改不掉，其实也不尽然。比如我这份，又清淡，又新鲜，还营养搭配都足够了。这样的饮食质量远远强过我那一盒剩饭菜。不知我盒里的蔬菜经过高温翻炒，隔夜，再微波加热，还有多少维他命余留？听说这轮会议要开一周，我决定第二天不带午餐了，省得浪费。

第二天工作不顺，系统故障。自动化！自动化！你们高薪聘来IT精英，不就是恨不得将来用自动化把我们都赶走吗？！这就是你们的活宝系统！我耐着性子把所有系统症状都汇报解释了，喘口气的当儿却发现免费午餐的通知早就发了。果不其然，再去只有零星残渣在桌上还没有擦尽。人算不如天算，这种感觉对我这样的年纪，还陌生吗？我乖乖下楼买快餐去了。

第三天，我还是没有带饭，心想不会运气回回都差吧。今天真顺，还没到中午，一天里的重头戏已经唱完了。心里一阵轻松，见四下没人，心又发痒，点击进了文学城。看看美食贴吧，午饭时候快到了，先望梅止渴一下。哎呀，怎么高手这么多呢，瞧人家的摄影技术，不但让我看到色，也仿佛闻到香，尝到味了。难怪人家夫妻恩爱，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谁会不爱田螺姑娘呢？！我还是不能整天玩那悬乎的文学，要学习人家，把生活调出滋味来，在厨房里找寻诗意。咦？电脑下方闪了一下，可能有邮件通知去拿免费餐了。让我快点把这篇美食博客读完，这篇好长哦，博主的神奇高超让我高山仰止了。一旦认识到人与人的差距大到了无能弥补的地步，我反倒轻松了，继续自暴自弃！我关闭博客，核实了新来的电邮，确是两分钟前来的通知大家去厨房各取所需。我快步走进厨房，什么？就两分钟的功夫啊，早我一步跨入的同事拿了最后一份，冲我眨眨眼：＂迟了一秒！＂我身后又陆续进来几个满怀期望的。＂咱办公室都是饥饿的秃鹰啊！＂有个妈妈不高兴了。我连续失望两天了，终于也阴阳怪气起来：＂哎呀真是的，在我的文化里，这种场合至少要装一装的呀！＂另一个东欧的同事也来劲了：＂我们在欧洲也是要装装的，不能急吼成这样。看来到了北美，大家把羞耻感都扔了！＂我因为贪恋博客里的美食耽误了身边的美食，懊恼！

本来我们也就是嘴欠两下就散了，倒是行政助理正好飘过，我们的片言只语多少刮进她的耳朵一些。第四天，和我个人关系挺好的行政助理来到我桌前，悄悄告诉我，今天会议结束后她会让我和她的好友先到会议室去拿午餐，等我们拿完，她再发电邮通知全办公室。那太好了！我脑子也没动，就答应了。有了这个后门，日子容易多了：我们溜进会议室，定定心心地选了自己喜欢的。我还发现有人多拿了一份，然后溜进她老板的办公室拍马屁去了。等看到电邮通知出现时，我已经在吃着午餐，会心地笑了。

最后一天如法炮制。拿不到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与速度无关。我一边吃一边突然意识到：原来腐败就是这么滋生的啊！在看似公平竞争的情况后面原来是有暗箱操作的。这世界有限的资源，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而留给公众去撕杀争抢的仅是做做样子的剩余而已。我们的一顿午餐，再高规格也不过二，三十元而已，对于我们的吸引只是方便。如果要换成股市信息被同样利用，咱们都得进局子了。难怪我们部门这方面管理如此严格，员工的个人交易记录都要上报。现在想来，也是应该自觉遵行的。

原来走捷径，图方便乃是人类的通性。如果没有制度的约束，这个通性在自然状态下膨胀成吞噬我们的洪水猛兽，真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对比竞争所历尽的激烈艰辛和残酷，这样的方便简直是太＂抚慰＂，太＂温暖＂了，这样的诱惑让人失去平静和淡然。更可怕的是我在靠关系捷足先登时已经在心里为自己找好了辩护的道德依据：那些衣冠楚楚在里面开会的凭什么拿着高薪，吃着美食，还一边谈论着怎么把我们精简掉？是世界先不公平的。我先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这样良心就不必被拷问，煎熬。估计每个在黑暗中奔向悬崖的人都是这么迈出第一步的吧！而只要一旦开始了，多和少就不再有区别，一次不公与次次不公也只成了数字差别，既然生命的绳索已经交给魔鬼，就只能由着被它拉到毁灭为止了。

圣经里说：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文化熏陶，西方的制度建立，多半是防范型的。就好像＂丑话说在前头＂，乃是为了保护大家能够拥有相对公平，也更是保护当权者不轻易跌倒。西方文化并不盼望＂明君＂，觉得太不靠谱。我也承认不大靠谱了。虽然没有明君，没有义人的结论是让人伤心失望的，但比起犯罪和不公，总算两害取其轻吧。也不抱怨成熟的资本主义没有发财的机会了，晚上睡得香甜是什么腐败都换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