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居(三): 苦缠痴磨
Mrs. Bloom发话了:"姑娘们，我喜欢你们，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们。我只愿意和喜欢的人做交易。你们确定想要吗？你们什么时候可以下offer?" 我答:"我们真心喜欢，我们也能立即下单。只是我们有预算上限，过了这个数就不可能了。你既然是私售，并不要付经纪费用，能否让点利，让我们可以成交?" Mrs. Bloom并未觉得我提的数字荒唐，毕竟我之前也对比参观过不少公寓。她与我讨价了几个回合，见我坚决不肯多加价了，就指导我们去办公用品商场，"买份标准的专门属于公寓类地产交易的表格，填写完整，然后我们去找律师。"我们连连点头应是。
第二天一上班Mrs. Bloom的电话就跟进了。＂咱们还得谈谈这价格，亲爱的，你也看到了，我这公寓是皇冠上的明珠啊！＂我再度强调我们的无能为力，不然只好忍痛割爱了。又是几个来回撕杀，她又＂忍痛＂答应了。下班我直接坐车去Office Depot。买了表格后步行回家。回家后妹妹一脸焦虑，她责怪我不该省钱走路回家，让她再度担心我的安全。我们真的快成惊弓之鸟了！这对没有经历过犯罪伤害的人是永远理解不了的。那种对世界的完全不再信任，价值观天翻地覆的重新改写，都是很摧残身心的。当然对于强者，任何遭遇都能带来风凰涅磐，浴火重生，而我和妹妹只是习惯和风细雨，熟悉小桥流水的普通人。
饭后，我们边查边学边干，先我口授，共同斟酌，再由妹妹打字。一整天的疲惫轰炸，我累得实在撑不住了，倒在了床上，妹妹接着工作直到深夜。第二天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份专业的地产合约。妹妹的素质正如她的导师所夸赞，隔行都能强过业内专家。
约好了去见律师，那是个周五的下午。Mrs. Bloom穿戴整齐，和她的女司机停在路口等我们。进了她的车我们先让她过目了我们填写的购房合约。这时她又提出让我们加价：＂就加三千吧，求求你们了，我心痛啊！＂其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惯是我崇尚的道德，但彼时的我们处境太脆弱了。按Mrs. Bloom的年龄，早年从波兰移民北美，多半身后有着众所周知的历史带给她个人，家庭和民族的辛酸。但犹太人的天赋我望尘莫及，他们总能重新积累财富的能力，对于拘谨守规的我和我的家庭而言，永远是天方夜谭。再多给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发生类似的奇迹。我咬着牙坚持认定她已经同意了我们起先的报价的，我们不能改。争执中车已到了律师所。
一看挂牌上的”Steinberg＂字样，我就知道敢情律师也是她们的人。进到里面，两个中青年正在交谈。年轻的男士立马起身来扶Mrs. Bloom。Mrs. Bloom给我们介绍这是她孙子，叫希尔顿。中年男子也热情招呼：＂老太太，一切都好吧？＂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是熟门熟路，肥水不流外人田。中年人就是律师，也叫希尔顿。Mrs. Bloom把她孙子拉到门外，两人嘀咕商量着。律师冲我们挤挤眼睛：＂她就是这样，老毛病了！＂不一会儿，他们返回。我们的文件律师已过目，完全没有问题。一切就绪，只需签字画押。就在这时，Mrs. Bloom突然叫停。她再次转身面对我们：＂你们还年轻，还有机会挣钱，再给我加点吧，我签不下啊！＂＂天哪，又来了！＂孙子痛苦地捂住了脸。＂够了！＂只听律师啪地一拍桌子：＂你没完没了地折腾所有的人！马上就是周末，你要我们大家全都困在这里陪着你耗！我太太这会儿还在酒店等我庆生，这两个姑娘也劳累了一周。你这就签字，让我们解脱，快签！放姑娘们回家！＂＂签，你给我签！＂孙子也吼了。Mrs. Bloom在两个男人的围攻下，无可奈何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回来的路上，Mrs. Bloom一路抱怨：＂明明是我花钱请的律师，怎么会反过来帮你们呢？这个希尔顿，太过份了！还有，你们坐我的车，等于我免费为你们提供taxi服务，也没算进去！＂此时的我们，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欣慰，疲惫，任Mrs. Bloom再怎么唠叨，我们都有肚量，权当耳旁风了。
第二天睡梦中被电话惊醒，一看表：凌晨５点。一接电话，熟悉的声音又在耳旁吹响：＂Sherrie，我后悔了，你这是抢劫，你偷走了我的明珠，皇冠上的明珠！＂我真火了：＂那咱们法庭上去算帐吧！＂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我在上班，还是去银行谈贷款，找买方的房产过户律师/公证人，无不是顶着Mrs. Bloom的每日无数电话轰炸进行的。我的同事们都没见过这么奇葩的地产交易，又开始乱出主意了：＂要不就放弃，顺便敲她一笔，房子哪里买不到啊？＂
我也成了一根筋。对我们来说，拥有家的渴望超过千金诱惑。同事们的各种提议在我眼里都成了不负责任的雕虫小技：我跟Mrs. Bloom 杠上了！随着交割日的临近，我们的胶着对峙没有丝毫缓解，迎接她的挑战是我每日的必备功课，我甚至感到置身于和棋逢对手进行较量的亢奋中，自己变得格外斗志昂扬。交割日那天，大家都同情好奇地望着我，不知会有什么戏剧结果出现。结果我顺利地从律师手里拿到钥匙。就从那天起， Mrs. Bloom 从我的生活中人间蒸发，所有的骚扰，利诱和威胁嘎然而止。
每当我回想起Mrs. Bloom，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从不反感这个给我带来困扰的老人，却把和她的短暂交往记忆成生命里的小小传奇。对她来说，吃亏是比死亡更不能忍受的痛苦。她对靠岁月和才智积累起来的财富充满感情。她克制不住地和命运较劲，最不能战胜的就是自己。她的性格行为让我想起她的祖先雅各和上帝摔跤而被弄折了一条腿的故事。抛开所有这些人性的弱点，她是坚守＂诚信＂的底线的。她顽强执着，头脑清晰，精力旺盛。她没有其他女性的哭喊嚎叫，她永远理性，逻辑分明。如果人类的所有战争都是我和Mrs. Bloom之间的战争，那么这个世界是我能够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