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岁月里也有温情
两个姑妈和父亲因为家庭出身,大学毕业分别被分配到兰州,西安和太原。爷爷奶奶原本出自北方,所以倒也洒脱,还戏称:咱家是黄土高原上的三国鼎立。但自小在南京长大的父亲就觉得苦了。尤其是天灾人祸的那些年,吃顿饱餐,多口细粮都成了奢侈,更惘提在连年政治运动的惶恐下对事业前途的追求。"回南京"成了父亲的奋斗目标,为此,他坚持把婚姻和家乡联在一起方才考虑,也因此才有了和在南京生活工作的母亲的相识,相处,走入婚姻以及婚后长达十几年的两地分居。
我和妹妹的童年世界里妈妈就是"天",爸爸是回来"作客"的。妈妈一个人教书,一个人养育我和妹妹。同住的爷爷奶奶对我们无比慈爱,但老人在自己尚被压制的年代里再尽力,也常常分身乏术。在大西北的姑妈们因为条件艰苦,也把孩子陆续送回南京,对于孙辈们,奶奶于情于理都要手心手背的。如今我回想童年,不但心疼自己,更同情我的表姐妹们。我和妹妹在没有"父亲"角色的童年里,至少还有阳光般温暖,大海般宽广的母爱,而我的表姐妹们却只能紧紧依赖爱着她们的外婆外公。她们成年后与亲生父母的磨合经历了诸般痛苦,则又是后话了。
我和妹妹极为依恋妈妈。会走路后我们常常拉着手到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等妈妈下班。看到妈妈远远地穿过马路走向我们,我们雀跃欢呼,觉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终于盼到了。我们不懂夏天天长冬天天短的道理,寒冬时节等到天黑没见妈妈,就一路哭回家:"妈妈肯定被车撞了!"爷爷奶奶赶紧安抚我们。往往我们正哭得伤心时,妈妈就到家了,我们再破涕为笑。其实并没有多晚,只是冬季天早早地黑了,我们就以为很晚了。有一天,妹妹丢了。我们起先没有在意,等妈妈回来后还不见妹妹,大家都急了。我们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找,丢魂失魄地找。这时,路对面一声"妈妈!",只见民警小王牵着妹妹走向我们。原来三岁的妹妹觉得自己大了,希望有所创举,决定自己去学校接妈妈,结果走丢了,哭着被路人送到派出所。"小王叔叔给我吃馍了!"妹妹见到妈妈喜极而泣。那时的民警和路人真好!
妈妈那时最怕下乡劳动。每当要带学生下农村,最发愁的就是年幼的孩子怎么办。妈妈下乡期间我的零碎记忆有: 妹妹曾经在街坊的石婆婆家住过,石婆婆家待她亲如一家;妈妈的同事王老师来家里带我出去玩,看电影,电影名是"小将",里面歌颂的学生对老师造反的对白都还记得;还有吴老师接我去她家小住,大桌上新蒸的热包子尽我吃,吴老师自己的孩子们倒坐在边旁小凳上。晚上睡觉,吴老师新洗新晒的被子满满的太阳味儿;印象最深的是,有次表姐患猩红热,奶奶已是心慌身急,没法留我在家。妈妈只好把我也带到句容农场,农场食堂的师傅看见老师的孩子,心生同情,每天悄悄把最好的菜都留给我。
我们自小体弱多病,三天两头缺课在家。妈妈去上班,我或妹妹谁病假,就自己坐在床上,休息,等妈妈回家。邮差叔叔来,听见楼上有歌声,便上楼把我们订阅的"江苏儿童"和"少年文艺"直接送到我或者妹妹的手里,还笑着对正唱得欢的孩子说:"怎么又生病啦?"妹妹稍大一点就会自己去附近的医院打针,打针的护士医生都夸:"这孩子真招人喜欢!"
也许不是因为制度的丑恶,时代的荒诞,我们原本会有更美好的童年。但我更愿意看到,即使在压抑和贫乏的年月,也有那么多人性的善良,从未泯灭。无论是片警,同事,街坊,厨师,邮差和医护,都给过我们温情和关爱。他们就象天上的星光,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希望,生出对未来的向往。龙应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里说,不是为了控诉,也不是为了谴责,而是为了向所有被时代践踏、侮辱、伤害的人致敬。我写这小文也不为悲情,不为善感,而是为了向所有人生旅途中互相搀扶,递水,施舍的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