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天下》第二十章 生死几番身浴血
元辰殿内,此时早已是满地狼藉。
破窗而入的逍遥弟子与朱见深的大内护卫几番拼杀,血污只喷得殿内供奉的真君大帝一头一脸,殿中的泥塑天神们早被缤纷的暗器打得千疮百孔,数尊神像更是沾到剑气土崩瓦解。青砖冷地上散布着许多残兵碎刃,一楼二楼的狭窄楼梯上也横七竖八歪倒众多中毒而死的尸身。随着又一串“噗噗噗”的死亡之音,终于冲上二楼仙阁的李子龙蓦地发动全身真气,只见他银须银发翻飞,一身道袍随着他一声大喝猛得裂成碎片,幻化出如白雨般的万千银丝针,暴雨梨花般四散飞射,也不顾念殿内及楼梯上仍有几名缠斗中的逍遥门下,使出灭绝杀招。只见白光到处,惨叫一片,除了舞动玄袍磁剑拼死护住朱见深和万妃的雨沁田,最后几个大内侍卫连同逍遥弟子全部中招,哀嚎嘶叫声中,各个脸色乌黑渗血,不消片刻,再无生气。
“雨沁田,如今这大殿之内只剩你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护得他二人不死!今日纵叫鱼死网破,我也定要你个坏我好事的小阉宦给狗皇帝陪葬!”
李子龙眼见雨沁田手中那袭玄袍早因争斗多时被暗器割得千疮百孔,再看他那白皙俊脸上沁下的串串珠汗,朱唇微张气喘不休,显然已经精疲力尽。难为他小小年纪武功就练到如此出神入画的境界,一副俏模样也是世间难找,无奈今日大势所迫,却留他不得!
雨沁田反手护紧朱见深腰身,只觉相触竟是颤抖一片,也不知是背后那人吓得体若筛糠,还是自己久战不支,力竭发颤。胸口一片腥甜之气,眼睛也被汗水迷得难受。眼前这个道士,功力远超过自己设想,仗着早有准备,专克他那一手暗器功夫,却仍被他这层出不穷的花样逼得险象环生。战到此时,那道士所携暗器仍不见竭。看来今番鹿死谁手,真真难料。
猛听得窗外火雷引爆之声不绝于耳,再看李子龙闻声望向窗外刹时绷紧的脸,雨沁田心中稍宽,看来援军终是到了!
正此时,觉得迎面罡风袭来,忙挥剑抵挡,只见那暗器竟是不同以往,碰在剑上不能被磁力吸附,反而溜溜地弹开,坠地之声仿若圆珠滚动,正不知是何道理,猛听得爆裂声响,殿内的木案泥塑顷刻被炸得粉碎,碎屑夹带着烟尘火光扑面而来,便是自己化作千手观音,也无法抵挡这滚滚而来的爆裂之气。只听背后朱见深和万妃已被熏得狼狈,咳作一团,咬牙将他们推到木梯之下,厉声道:“皇上,爬上木梯便是顶楼祭台,暂行躲避,臣随后上来!”
话音未落,便觉数颗霹雳子又破空袭来,知道李子龙新招的厉害,不能出玄铁剑化解,只好抡起残破袍带,催动内力,粘拉卷落,将霹雳子悉数弹开,瞬间二楼已被炸成火海一片,木梁窗格起火,烧得噼啪作响,明白李子龙用出这样的暗器烧殿,已是走投无路、两败俱伤的打法。眼见手中的袍子也燃烧起火,咬牙掼在地上,罢了,今日便与你个妖道拼出个生死!
隔着烟雾,见李子龙也嫌宽袍大袖在火海中碍事,暴开的道袍下却着一件贴身紧衫,遍身是口袋,仍别着不少暗器,难怪他战到此刻仍然不竭,原来竟穿着个暗器库。心念一动,舞动玄剑,腾挪闪避间也尽量将他掷来的霹雳子反弹回去。随着无数霹雳子爆开,一时间,元辰殿内外,皆成地狱火海。
再说朱见深,身为帝王一路走来,也算见惯了宫中的争斗和杀戮,但眼前真正的人头飞起,毒血横溢,残肢遍地的场面,便是恶梦,也未有如此血腥!眼看身边护卫渐稀,刀光剑影下数次险象环生,早已吓得腿脚绵软,被手下侍卫拉着东躲西闪跌跌撞撞退入元辰殿,呼啸声中无数暗器自身边擦过,周身的触觉因为恐惧而慢慢麻痹了,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中了毒,甚至无法分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那些倒在身边中了毒镖全身痉挛扭曲而死的面孔,那些被砍得四分五裂的躯体,已渐渐扭曲成色彩斑斓的怪影,看不真切;耳边贵妃凄惨的惊叫,嚎哭,呼啸而过的兵刃、暗器,爆裂与坍塌声,也仿佛听不清楚,天地便似融合成一幅狰狞的地狱血海。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如此糟糕,他是皇上,自认为还算一个了解自己的国家与百姓的好皇上,起码在这京城里,一切的人、事皆在自己掌控之内。依稀记得这位李道长还曾进宫给他讲解过炼丹修真之道,颇有仙风道骨,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然会突然发难,还是如此蓄谋周全的一场叛乱。
眼见自己那些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贴身侍卫都做了这些江湖贼人刀下的死尸,而自己尤其倚重信赖的东厂,竟在此关头不见踪影。朱见深平生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接近。望着身边犹如母亲般敬重喜爱的万姐姐被吓得瘫软在地,对着那一地血腥和各种扭曲的死体竟至呕吐起来,自己身为君王,或者只是一个丈夫、男人,竟然是如此无力。
而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在这场血染的噩梦中,最终站在自己身前屹立不倒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单薄的人儿。从那一袭白衫突破重围,杀入这血阵之中,朱见深就恍惚了——他真是那个在床上每每被自己欺负得狠了,还会落泪的人吗?虽说也知道他会功夫,自己却偏要他自行服了锁功散前来侍寝。何曾见识过他仗剑而立在刀光剑影中的顽强?袍带舞动,身若流云,挡住的是千万个向自己索命的暗器,血从他剑锋上滴落,那眉宇间的狠而厉,陌生,却在这生死关头显得那样让人安心。
望着那白莲花般翻飞的身姿,朱见深竟然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绝境中迷失了,莫不是自己酒吃的多了,眼前这一切其实只是莲台仙会上那大红的舞台和缤纷的花海,无数看客簇拥叫好着,那人手牵白练,舞姿绝尘,为自己跳一只最惊艳的舞蹈。没错,此刻听不清鼓乐人声,唯见那人翻飞的青丝缱绻,身若灵蛇,始终围绕自己身边。终于,他回身,粉颊带晕,鬓染薄汗,亲密的环抱,竟破天荒地主动亲近,不嫌自己笨脚拙步,还愿意相携一同起舞。跳跃翻转、弯腰仰身,如此贴近,近到可以感受他身子上传来的轻颤,那眼波潋滟间,竟是如此情义真切,漫天爆开的烟花下,唯见那人风姿卓绝,举世独立。莫若就此去了,随他同登仙境……
“皇上!”一声惊呼,伴随着跌倒在地的疼痛,朱见深才如梦初醒,回神只见火红的莲台瞬间闪回血池地狱,华丽的烟火也还原为熊熊的烈焰和呛人的烟雾,“爬上木梯便是顶楼祭台,暂行躲避,臣随后上来!”朱见深听得那人焦急的喝令,方才强撑起意志,耳边是霹雳子叮当落地的滚动爆炸声,燃烧的木梁时有断裂坍塌,远望那人在火海中与道士浴血而战,黑雾烟尘似要将那纤瘦的白影儿生生吞没。自己无力去帮手,至少也不能枉费他不顾性命的这番保护,死的如此窝囊。眼见身边万妃已吓得神志不清,只有半拖半拽,最后索性背上她往顶楼爬去。
这元辰殿顶楼是个观星作法的祭台,皆由汉白玉砖铺就。除了四周一圈围栏和高大的汉白玉香炉外,竟是空旷无物。幕天远眺,倒是于整个白云观内外的形势,一目了然。朱见深狼狈地爬上平台,终于得吸一口户外的干冷之气,定神一看,才发现殿外广场竟也是一片硝烟火海,观外已有众多官军严堵围剿,正在向内缩小包围,火海之外,匪寇们与诸多锦衣卫缠斗,大多都已尸横遍地,力不能敌。眼看胜利的希望近在眼前,却猛听得背后断裂之声大作,原来自己和万妃爬上来用的木梯已着火坍塌,紧接着,李子龙全身烟熏火燎地飞身窜上平台。
朱见深大惊失色,慌忙拉了万妃往后跌逃,眼见那道士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伸手入怀便拿出三枚霹雳子,却被随后跃上祭台的雨沁田背后一个飞扑,锁住脖子滚开数丈。二人此刻皆被楼下的火势点着了衣衫,雨沁田清秀的面庞也已布满了烟尘血汗,白莲花般的官袍被霹雳子中的火油沾染,就地滚动火焰仍不见熄,灼烧的剧痛让他蹙紧了秀眉,一抖手,扯下金丝玉带,那燃烧的官袍便似扑火的白蝶般朝李子龙兜头罩下。
李子龙被雨沁田反弹回来的霹雳子炸在身侧也烧得不轻,知道他是有意为之,恨得牙痒。眼见朱见深逃上平台,哪肯放弃,出手如电又是一连串的爆裂,趁雨沁田应付火势之机踩着即将轰塌的火梯便跃上祭台。无奈须发内袍皆已燃火,剧烈的燃烧之痛从背后直冲头皮,待要脱去里衣,又觉得舍弃那一身的暗器正合了小阉宦的算计。彷徨间,见雨沁田紧追不舍仍不退缩,再也顾不得吝惜,将身上所有霹雳子都集结在手中,一股脑全朝他砸去。
雨沁田见十数枚霹雳子当头袭来,此刻既无玄袍在手,也无衣袖可挡,唯有纵身而起,举剑拨挡。激烈地连串爆破中,只觉眼前硝烟弥漫,耳内鸣叫一片,竟辨不清暗器的破空之声,唯有本能地翻滚,挥剑防守,便觉一个霹雳子竟在眼前炸裂,当啷一声,那磁剑竟被生生炸断两节,剑尖甩在肩膀上,一阵剧痛,只见鲜红热血顺着臂膀淋漓滴下。拄着断剑勉强跪立起身,便觉得浑身的疼痛鲜活地在四肢百骸里到处流窜,臂膀不停地微微抽搐着,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逐渐抽离,脚上一软,便要倒下身去,却猛听得楼下火海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雨沁田!”
冲进火海的楚进良,早已顾不得自身安危,飞奔到元辰殿前,只见满地尸首,有皇帝身边那一班御前侍卫的,也有众逍遥弟子和江湖客的。滚滚烟尘和倾颓爆裂中,就是遍寻不着那人的踪影,情急之下,只能大声呼喊,却猛听得微弱一声“楚镇抚使”的回应,疯了一般地搬开几具尸身,才见谭永满身浴血地倒在当中。
“你家掌印呢!皇上呢!快说!”楚进良已顾不得谭永此刻的虚弱,一把拉起他身子,急得失了魂魄。
谭永眼皮微抬,嘴唇略张,却被硝烟熏得发不出半点响声,被楚进良急切地一阵乱摇,更是险些昏了过去,勉强抬了抬手。楚进良顺着他手指方向,只见元辰殿已沐浴在一片火海中,大柱着火,二楼也烧得浓烟冲天,眼见便要倒塌的样子。透过弥漫的火光熊熊,烈焰腾空,只见殿顶的白色观星祭台上隐约能见一袭黄色,还有打斗的人影,也没时间安置谭永,朝着高大的元辰殿几步发力疾奔,腾空一跃,已踩上一楼殿角飞檐黄瓦,一个扭身翻转,又踩上二楼着火的窗棂,再一提气,便翻上了白玉祭台。
却见此刻李子龙再也受不住烈火烧身的痛苦,嘶吼一声,蓦的青筋暴起,一身着火的里衣猛地碎裂成片,里衣上那些残余的银丝针受真气鼓动,迸射四方,竟是他多年未用出的防身绝技“尘寰灭绝”。雨沁田受楚进良一声呼唤的鼓舞,强撑心力,运起断剑朝身前那半截剑尖上一挑,以全身劲力御剑,剑尖因受磁力的吸附,竟如得了生命般在剑身上飞速旋转,雨沁田拼得这临时妙想,催动内力,那锋利的剑尖蕴涵着惊人的力道迎向李子龙暴衣所发的银针,飞旋碰撞间,已将周遭的毒针尽数吸附,受剑身吸引,便像回旋镖一样,稳稳飞回,雨沁田断剑当空一挑,那剑尖便停在刃口之上稳稳旋转,绝妙炫目仿若杂耍,竟破了李子龙毕生杀技。
雨沁田望着李子龙赤裸着上身,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终于露出一丝胜利的浅笑:“妖道,如今你脱光了衣衫,我且看你还有什么暗器可用!你气数已尽,拿命来!”语音不落,鼓动内力,那一节断剑头便如流星般脱离剑身,龙吟般呼啸直朝李子龙面门飞来,磁力渐弱,那周身吸附的毒针纷纷朝李子龙射去!
李子龙哪里料想这些见血封喉的毒针有朝一日竟以这种方式向自己袭来,此刻既无浮尘,又空无一衣蔽体,眼望那如落雨般袭来的银针,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大叫一声不好,连忙拔身跃起,拼得一阵接连不断的纵跃翻跳,翻滚挣扎,总算尽数避开。却在此时,忽觉肚腹森然一凉,低头一看,只见雪白的皮肉上一道红痕,刹那间,便如江河决堤般裂开一道血口,腹内肠子竟随着如注喷出的鲜血流出体外。原来那半截剑尖甩出粘附的毒针后,受磁剑吸引竟在空中一个回转飞将回来,李子龙不曾想到这一节,躲避毒针的当头竟被那锋利无比的回旋断剑一下划破肚腹,瞬间便坠落倒地,肚肠流了一地,却是活不成了。
“进良哥,你终于来了……”雨沁田见楚进良顶着硝烟火舌跃上祭台,心中一喜,便觉浑身力道瞬间抽空般,再也拿捏不住手上的半截断剑,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却见楚进良望着李子龙的神情一紧,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道士一手撑在地上不住喘息,另一手竟然猛地插进自己肚腹之内,鲜血顺着手腕奔涌滴落满地,竟是自裁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听见李子龙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伴随着楚进良一声惊呼“小心”,只见一道迅猛的血光从李子龙那满是鲜血的手上飞出,直射向躲在香炉边失魂落魄的朱见深!
雨沁田万万料想不出李子龙在这必死绝境还有什么暗器可用,头脑一片空白,只来得及纵身扑向朱见深方向,便觉那一道血剑贴着自己的心脏当胸贯入,劲力之强,竟带着自己的身体猛地向后倾倒而去,撞在背后朱见深怀中,仍不能化解其满含恨意的猛锐穿刺之力,又把朱见深撞得飞出数丈,直到将两人都钉在那白玉香炉上,方才止住去势。
朱见深背心狠狠撞在身后的香炉上,只惊得忘记了呼吸,半晌方才找回了触觉,低头一看,只见雨沁田倒在怀中,心口洞穿,血如泉涌,一张俊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早已昏厥过去。而他胸前血洞中,那迅猛袭来的“暗器”,竟然是那妖道不顾性命伸手入腹生生掰下的一根肋骨!
眼见这根肋骨竟洞穿了雨沁田单薄的胸膛,滴血的末端离自己的前胸不过一寸之遥,若不是这人拼死挡在身前,只怕此刻竟被那妖道临死一击要了性命!
“雨沁田!你醒醒!撑住,雨儿!雨儿……”
魂飞魄散抢到近前的楚进良,哪还顾念什么君臣之礼,自朱见深手上一把抱过那浴血的身躯,眼见雨沁田命在旦夕,哪里来得及想别的,运起真气,双掌紧贴他前心后背便源源不断输入内力续命,哪知半盏香的功夫,那人竟是全无生气,殷红的血汩汩涌出,连楚进良一身衣袍也染得通红,任凭身边惊魂略定的皇帝贵妃百般呼唤,竟是了无回音。
“楚镇抚使,雨爱卿他怕是……”朱见深望着又一缕鲜血自雨沁田唇角滑落,感到背后窜上楼来的火势燎得人鬓发皆焦,身下的汉白玉祭台也发出隆隆的震颤,眼见整座元辰殿便要倾颓,但看楚进良急得一头血汗仍不肯罢休地执着催动内力,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防楚进良突然抬头盯住自己,熏黑的面庞汗泪纵横,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中竟带了慑人的威严和执着,“皇上,你趁我发力之时把他胸前那根肋骨拔出,否则他血脉难通,命在顷刻!”
朱见深感到身下祭台又是一阵摇晃,不敢作言,颤巍巍地伸手抚上雨沁田胸口的血洞,眼见那血肉模糊间一根白森森的骨头牢牢插在心口大动脉上,控制不住心慌手抖,提了几次气,却不敢拔。
楚进良双手紧护着雨沁田周身要穴不敢松手,眼见朱见深犹犹豫豫,气得大喝出声,“快拔!”
朱见深被他一骂手上更慌,抖着手抓住那根肋骨胡乱一拔,只把雨沁田疼得大叫一声,却清醒过来。微微睁眼,见楚进良一脸焦急朱见深一片慌乱,投去一丝安慰的浅笑,吸了口气,抬手抚上自己心口便是果断一拔,鲜红的热血喷射向天,与周遭漫天的烈焰熊熊,织成一幅凄美的红卷。
未完待续……
首发:远歌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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