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6)
戴晓亮喝高了之后,像一只患了红眼病的吉娃娃,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估计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顶多把我当成了一只木桶,一股脑把心中淤积已久的陈谷子烂芝麻全倒进了桶里。
那一年,放暑假的那个下午,戴晓亮从职业技术学院回来,兴冲冲跑到老妈的小超市取钥匙。前脚刚跨进门,眼前忽地一亮,何方美女来此造访?只见一位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货架旁与老妈谈笑风生。他的后脚还没有跨进门槛,就愣在了原地。戴母转头介绍道,这是新招聘的员工阿珍,刚从武汉到深圳。那女子忽闪着星星般的眼睛,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把粉红的桃腮衬得娇羞娇羞的,瞬间秒杀荷尔蒙多多的他。
晚上,母子俩到附近的“真功夫”就餐,勃然心动的他显得心不在焉。知子莫如母。他老妈一边吃一边故作心不在焉地叹道:“这个阿珍,也不容易,都29岁了还没有结婚。这个女娃倒是心直口快,什么都掏心掏肺地说了。她从小就没有了爹,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一次和妈赌气出来的。只因为她妈坚决不同意她和年长16岁的生意人处对象,哪怕她寻死觅活,她妈就是不松口,这不,一气之下就南下广东了。据说买了飞机票后,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了。我看她伶牙俐齿,又是大专生,就把她留了下来,把那个笨得出奇的阿秀给辞退了。来了两周,还不错,吃得苦……”
戴晓亮耳边只留下“29岁”几个字。一边大口扒饭,一边迷惑地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比我大十岁?!我们班里的有些女生,尤其那些广东妹,才20岁左右,看上去比她还显老。不可能,肯定是老妈在忽悠我。想到这里,他放下碗,淡然一笑,说:“行了妈,不要弯弯绕了。你就直接警告我,不要靠近这个打工妹不就得了吗?”“我说的是实话,她真的有那么大的年龄……你可别犯傻啊。”
戴晓亮的最大特点就是具有逆转一切的本事。那个暑假他一反常态,既没有呆在家里昏天黑地地打游戏,也没有跑出去和哥们泡酒吧,而是主动提出在要在小店打暑期工,还对他妈妈说:“我不要你的工钱,这样就可以节约一个人工费了。一个小店顶多三个人……”他妈妈很不情愿,说:“去你老爸公司打工吧,学点正经的东西也好。”
他老爸戴石匠如今是”山鼎园林设计公司”的老板,身边围绕好多画家、雕塑家、设计师和工匠还有好几位经济学教授做他的参谋,在深莞有两个子公司,员工好几百人,每年盈利上千万。本来他是不想老婆另起炉灶的,但老婆拿不出台面,且口无遮拦,放在公司非但排不上用场还碍他的事,可放在家里她又闲不住,硬要闹着办超市,兴许是想还一个愿,重拾河山吧。戴晓亮一听他老妈要赶他去老爸的园林设计公司,立马告饶道,“老妈,我一看见我老爸,脚就会抽筋,你饶了我吧……”逗得他老妈合不拢嘴。又听他道,他们学校领导去香港取经回来,规定每一个学生在假期里必做公益,并且要把它纳入社会实践的学分里。他老妈听了之后,心想也好,留在店里总比放他出去泡酒吧强。好在自己事先给阿珍打了预防针,说是儿子晓亮未满20岁就弄得一身坏毛病,除了嫖以外,抽烟喝酒赌博无所不沾。这样一来,阿珍如同惊弓之鸟,对戴晓亮自然就敬而远之了。
因为有了她,老妈的小超市,变成了戴晓亮的乐园。他热情地接待客人,吹着口哨帮助母亲收货进货,忙得不亦乐乎。不时偷眼观察那位线条起伏,韵味无穷的女子。
偶尔,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自然而然地哼哼曲子,声音美妙婉转,是她母亲长期训练出来的美声歌喉。这动听的声音一扫往日的寡淡清净,让小店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不要看这阿珍长得秀秀气气,可她身上的那股蛮劲连戴晓亮见了都退避三舍。货物到了她抢着搬最重的,送外卖也是她打主力。天长日久,白牡丹变成黑牡丹了,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太阳的气息,让处于青春期顶峰的他跃跃欲试。
此时,高亢的帕瓦罗蒂和酒吧暂时作别。沙克斯演奏的“回家” 悠然出场。那种撕心裂肺的缠绵让人落寞,让人疼到骨头里去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滚动着一个接一个的画面——
超级强烈,名副其实的白日,白亮得让人心惊胆战,晒得你无法睁开眼睛。妩媚得令人疼爱的珍姐,吃力地踩着破旧的单车走街穿巷送外卖,她粉红的腮帮上挂着一串串石榴籽般的晶莹的汗珠。
远方,在武汉的一栋老房子的窗户上,有一个愁肠百结的老妪终日守望,站成了一道风景。
……
阿珍只顾埋头苦干,不讲报酬,深得戴母欣赏。 第二个月就转正并加了工资,老板娘让她搬来存货的阁楼居住。精打细算的戴母心想,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可以抵消奖金,又可以让她夜晚看店。她没有想到小阁楼搭成了戏台子,上演了一出她料想不到的小戏。
那晚,小阁楼吱吱嘎嘎地叫着,戴晓亮在阿珍从反抗到顺从的过程中完成了全新的云雨之旅。比较起来,先前他班里的那根豆芽菜简直是块木头。他野性十足地耕作于这块丰饶的田地之上,小憩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真的有29岁吗?她嫣然一笑点点头,但见眼角却流出晶莹的泪珠来,一时间梨花带雨,让戴晓亮有点不知所措。那一刻,他捧着她的桃腮发誓道,“你就是有40岁,我也要娶你!”她猛然推开他,收敛起笑容说:“瞎说!”
事后,他琢磨了好些天,那种全新的感觉到底由什么而起,最后才觉出这是一种让人很放松的安全感。
戴晓亮整日沉浸在余味无穷的甜美回忆中,却不料此后阿珍对他像陌生人一样而拒之千里,似乎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她深知一旦败露,她将面临炒鱿鱼的危险。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小工以及尚可栖息之地,对于一个刚落地深圳的打工妹来说,是何等的不易。但是倘若她一开始就断然拒绝老板娘的宝贝儿子,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阁楼事发之前,阿珍就左右权衡,把砝码掂量过去掂量过来,最后采取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战术。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戴晓亮在焦虑中期期艾艾瞅机会,而这时戴母深藏已久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终因自顾无暇而关门落幕。阿珍也就自谋出路去了。
两年后,也就是戴晓亮大学毕业那年,戴母遭遇车祸,不幸成了植物人。戴晓亮的父亲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找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来管理家里的一大摊子事情,包括指导和监管保姆、招呼家庭医生和护士、关照老人和病人……还要负责全家的日常开支。戴晓亮向父亲力荐他恋恋不舍的珍姐,让戴老板心有所动,答应面谈再定。
阿珍这会在深圳附近的东莞长安镇的电子厂做后勤部主管,事务繁杂琐碎,每月工资只有4000元。她接到戴晓亮的电话以后,心里盘算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知道假如自己受命于这个家庭的危难之中,那么戴父这个园林设计公司的大老板,将来绝不会亏待自己。
戴家豪宅,阿珍以前就去过一次,是戴母专门带她去开眼界的。那一次,她忐忑不安,至始至终低眉无语,这正是戴母想看到的效果,炫富是她这种暴发户富婆的本能。
银湖独立别墅群,清一色的欧式建筑,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戴家豪宅共四层,前有 花园鱼塘,后有游泳池健身房。戴晓亮的爷爷奶奶和保姆住一楼,父母住二楼,他个人独占三楼。戴母重病之后,家庭护士入驻主卧,戴父搬到了隔壁。
戴晓亮陪着阿珍来到二楼书房与其父面谈。戴老板向阿珍简短地陈述了工作的性质和职责。却见她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抬头,貌似犹豫地说:“这个工作有点像保姆,如果……如果我妈知道了,她不会同意我干这个的……”
“不,不是,绝不是保姆!”戴晓亮慌忙地插嘴道。“这个叫管家。”
“对对对,叫管家!”戴老板连声附和。
戴晓亮又解释道:“听国外回来的朋友介绍,在发达国家,管家是一个十分高尚的职业。所以英国皇家学院还专门开设了管家专业。”
“是这样吗?”阿珍脸上带着庄重的微笑,又说,“可惜我不是科班出生。”
“我太太很赏识你的办事能力,这一点我很放心……报酬嘛……完全没问题。”戴老板常和香港人做生意,所以口气也不乏港味儿。
“久仰戴先生的高风亮节,我非常愿意为您和夫人效劳。不过,我有两个要求……”她说话的节奏和语感,让人想起外交官。
“你尽管说!”戴晓亮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戴父极其不耐烦地瞪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地瞅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慢条斯理说道:“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是可以满足的。”他说的时候,故意在合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你说说看,哪两个要求?”
“一是,我希望签订一个正式的合同;二是,我希望在一年期合同满了之后,能够到山鼎公司就职,好好学一些东西。戴先生可以把我这里的表现,作为一个考察。”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他一边问一边眯缝着眼睛仔细探视她那双会说话的明眸
“声乐。”她脆生生地答道。
“那你将来应该从艺呀。”
“不。我要经商。我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潜质。”
“哦……”戴晓亮又想越俎代庖,但摄于父亲疑惑而威严的目光,只好把帮腔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哦,是这样……”戴老板边起身边说,“明天来签合同吧。”他迈着四方步往门外走去,头脑里陡然冒出了阿庆嫂的笑容。
最终,阿珍咬了咬牙,在两年期合同上签了字。她想在这里干两年,总比卧薪尝胆强一百倍。好歹有每月8000元的收入,可以和山鼎公司的行政总管媲美了,而她的同学在小学做老师,累死累活身心疲惫,年收入顶破天才6万元。
从此,阿珍搬进了戴家豪宅,入住二楼的客房,戴老板搬到了三楼去住。
这阿珍的确是个人精。无论做什么都上手极快。不到两个月,就把戴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没有办法让植物人回复元气以外,家中的主人与仆人、医生与护士一律听从她呼风唤雨,对戴家父子俩自然是熨帖入微,他们出席什么场合该穿什么服装,她了如指掌,他们每日的换洗衣服,西装领带,总是她督促保姆一应熨叠,皮鞋皮包保洁铮亮,不在话下。开支账目一清二白,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刀刃上,且每月都有结余。如此而来,她很快赢得了戴老板的信任与赏识。
家里有了阿珍,让戴老板大松一口气。他重新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生意场。国内国外满天飞,不回家住宿是常有的事情。其时,戴晓亮在公司的行政部门做助理,倒是每天按时回家。金屋藏娇,让他乐也思蜀。
那两年,阿珍好比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更多的天地施展拳脚,展露风采,只好在笼子把歌喉练得更完美一些。不知不觉就和戴晓亮耳鬓厮磨起来。
每当周末,家庭护士放假回家了。二三楼便成了戴晓亮和阿珍的伊甸园。他俩一边给戴母做按摩,一边谈天说地。戴晓亮把公司的一些人事或生意上的纠葛讲给她听,她总会教给他一些处世的技巧与办法。她给他讲《麦当劳帝国》、《菜根谭》、《厚黑学》……让他茅塞顿开,喜不自胜。
在深不可测的黑夜,他们合二为一,坠入昏昏欲醉、无人知晓的深渊。
那两年,对戴晓亮来说是最苦恼也是最甜蜜的岁月,他痛并快乐着。
他失去了亲密的母爱,却获得了新生的爱。他在珍姐的庇护下,渐渐变得温和而坚定,在她的滋润下,显得容光焕发,锐不可当。
“西班牙斗牛士”富有节奏地撞击着酒吧的天花板。
夜色逐渐向酒吧渗透。客人鱼贯而入,在斗牛士的激发下,你一杯我一瓶地喝着,说笑着。酒杯的碰撞声和放肆的笑声,在斗牛士的有序不乱的步伐之间,时隐时现。
我仰首而望,看见了珍姐卧薪尝胆的死磕样;一摇头,看见了她的戏妆脸谱,一半嫣然一半狰狞;又摇头,看见了一对颠鸾倒凤的影子……珍姐,你也太他妈的不地道了,把自己啃过的骨头扔给我。你真以为我是二百五呀?哈哈哈……我大笑不止。仰头消灭了一大杯嘉士伯。
“你说,她现在要抛弃我,把我当一件衣服随便送人,你说说看,这算什么!”戴晓亮瞪着一双吉娃娃红眼,冲着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吼道。焉知我是你的仇人?我在心里冷笑道。
原来如此,难怪我在珍姐身上我嗅到了狐狸精的味道,难怪我看见她和她的手袋,就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要知道,我多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我似乎为自己旧病复发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和答案。
斗牛士继续进攻。曲调如铿锵玫瑰,波浪起伏地挺进,鼓舞着我把这个舞蹈进行到底。
“后来,后来怎么样?她去了你老爸的公司吗?”我急切地问。因为我发现,不但戴晓亮正在丧失说话的能力,连我自己也飘飘然起来。
“她不但去了……还……还当上了董事长助理,差点成了我老爸的小蜜……你知道吗……我……我不就是为这个和我老爸闹翻的吗……”
吓!太离谱了吧。这种事情我以前好似在电影里或者小说里见到过。
“她为什么要抛弃你,就是因为你老爸的原因吗?”我紧追不放,一抬眼,竟然看见软塌塌的他,在桌面上伏成了一滩烂泥。
“戴晓亮!戴晓亮……”我连唤几声,他毫无反应。一会儿,他居然毫无章法地打起呼噜来了,幸而有斗牛士掩饰,否则会让我这个“女朋友”难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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