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之影——林四娘的政治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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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伴随晴雯夭亡而突兀出现的林四娘的秘密,我在前书已经作了解密。但对于林四娘故事的来源和寓意仍需要进一步地深入探讨。
林四娘的故事发生在顺治十八年和康熙元年的山东青城,因为流传颇广,所以记载颇多,当时的文献记录主要有李澄中的《艮斋笔记》、林云铭的《损斋焚余》、王士禛的《池北偶谈》、陈维嵩的《妇人集》、陈玉璂的《青州行引》,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安致远的《青社遗闻》等。
虽然这些野史的记述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但总体而言,林四娘的故事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山东人士记载的衡王府中的哀怨亡魂林四娘;另一种是福建林云铭所写的蒙冤而死的贞洁烈女林四娘,但无论哪一种都与陈宝钥直接相关。为何林四娘的故事男主角既不是山东青城本地人,也不是在青城任职的其他清朝官员,如康熙元年十月接替陈宝钥的、曾为曹寅老师的、当时的文坛领袖、诗文俱佳的崇祯朝旧臣周亮工呢?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陈宝钥,福建晋江人,南明隆武二年举人,永历九年,陈宝钥被郑成功委任为协理礼官。次年,因郑成功雄猜苛刻,陈宝钥惧得罪,自泉州降清。顺治十八年,陈宝钥被派往山东青州任兵备海防道。康熙元年四月,永历帝被吴三桂弑杀,明统绝祀。六月,郑成功、李定国忧愤而死。十月,陈宝钥因母亲去逝而回家守制,清廷任命周亮工代之,因此陈宝钥在青州只待了一年多。陈宝钥服孝期满后,又被派往江南任扬州分守道兼钞关,负责“通省驿盐兼榷龙江关税”。康熙九年,擢升贵州参议,督理粮储。三藩之乱时,担任贵州粮驿道任的陈宝钥又跟从吴三桂反清,并被委以按察使之任。三藩之乱被平定后的康熙十八年二月,陈宝钥复降于清,因此得以回乡终老,他所著的《陈绿崖诗集》在乾隆朝时被列入《禁毁书目》,原因是“记崇祯以后及唐、桂二王事,语多狂吠”,这说明陈宝钥始终不忘故国,他的心中并不真正认可清廷统治,而这就是林四娘故事为何会发生在陈宝钥身上的原因所在。
关于林四娘的诸多记载虽大体相仿,但具体细节却又个个不同,为何她在同时期的文人笔下的形象如此纷杂多变?林四娘的故事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居然能够引起清初众多名人文士的纷纷关注,并被朱慈炤选中成为晴雯的形象代言人呢?这就需要逐一地比较和分析了。
首先来看李澄中的《艮斋笔记》。之所以先说李澄中,因为李澄中不但是熟悉青州的山东人,而且还与故事的男主人公陈宝钥认识,根据李澄中在《三生记》中所写:“辛丑,以制义诗赋见知于观察陈大莱(即陈宝钥)先生。”李澄中在顺治十八年因为制义诗赋而获得了当时在青州任职的陈宝钥的赏识,两人从此有了往来,而这段时间恰恰就是林四娘故事发生之时,虽然李澄中并未明确写他是从陈宝钥口中获知林四娘的故事,但具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李澄中无疑是最接近林四娘真相的人之一。
李澄中(1629年-1700年),山东诸城人,出生于明朝官宦之家,生活优越,年少时便以诗赋闻名于世。崇祯十五年(1642) 冬,清兵第六次入塞,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劫掠财宝牛马无数,俘获汉民三十六万九千多名。李澄中的家乡诸城县亦被清兵攻破,时年十四岁的李澄中不得不跟随父亲和二哥弃家逃难,家产被劫掠一空。李澄中诗歌和文章写得好,但参加科举却屡试不第。康熙十七年,清廷为了拉拢汉族知识分子,于是下诏征海内鸿博之士,年已五十岁的李澄中被山东督抚推荐参加博学鸿词科考,并在次年中“博学鸿词”,得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虽然身为清廷官员,但李澄中在一些文章对清兵暴行作了记载,这说明年少时的经历让李澄中对清廷并不完全认可,而这使他与陈宝钥的政治认知保持高度一致,从而也就让他能够更加真实地记述故事全貌。
李澄中在《艮斋笔记》中写:陈宝钥到青州任职,奉檄打开明衡王宫,发现除了寝殿一院还算完好外,其余的别殿长廊都已经损毁了。三天后,陈宝钥再次来到衡王宫的寝殿,却看到寝殿墙壁上突然出现了新题的绝句三首,墨迹尚淋漓未干。
一云:静锁深宫十八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二云: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靖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学禅。
三云: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翻译:我的魂魄盘桓在这衡王府中已经十八年了,现在还有谁会像我一样想起已经灭亡的故国?看着从前的殿宇被丛林封闭,忍不住怀念旧日的君主而落泪悲泣。如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远迁海外、波涛相隔的台湾明郑的海国政权上,但那也只是斜阳夕照的黄昏末路,希望渺茫,汉家士民的抗争烽烟渐渐消弭平静了,我一个弱女子不能化为厉鬼为国报仇,只能寄托于求佛学禅,日日诵念佛号千百句,翻看贝叶梵经两三篇,以此来解脱痛苦。我高声吟唱凄凉悲伤的乐曲,只为了用歌声代替我的哭声,以表达我难以言说的哀愁苦痛,就请你听完也为之流泪吧。诗文的字句之间隐晦地表达了汉人遭逢国破君亡的深切痛苦和无法恢复汉家政权的愤恨不甘。
诗句出现的当天晚上,陈宝钥的官署内出现悲伤的泣诉之声,陈宝钥认为这是冤魂来找他申诉冤屈,于是命其现身相见,但鬼魂只是出声骚扰却并不现身,这引起了陈宝钥的厌烦,于是用火炮进行威慑,但没有任何用处,鬼魂的身形同官署的房屋差不多大,飘渺微茫,无法描述。后来有一天,一个自称林四娘的身披朱帔的盛装少妇,带着一个青衣侍女名叫东姑的去了陈宝钥的弟弟家,陈宝钥知道后不予理会。胥吏们见到林四娘从官署中出来,都以为她是陈宝钥的家眷,纷纷避让,但一个小吏知道林四娘不是陈家家眷,于是偷偷尾随,随后看到林四娘进了马神庙取供桌上的水,“三噀之”,也就是将水含在嘴里然后喷出,道士作法时常有此动作。小吏于是在林四娘回到堂后坐下后恭敬地捧上茶水,看到林四娘的手仿佛枯树皮一样,怀疑她是木魅树精所化。林四娘告诫小吏要好好侍奉长官,不要做坏事,否则鬼神定会取他性命。半年后,林四娘离开青州去了蜀中,这一点非常奇怪,结合林四娘的悼亡诗,“去之蜀中”很可能是暗示读者要特别注意林四娘诗中的那句“泣望君王化杜鹃”,因为蜀中就是化为啼血杜鹃的亡国之君杜宇的国家古蜀国的所在地,这是在强调林四娘所代表的亡国之喻。林四娘离开后不久,陈宝钥也因母亲去世需要返家守制而离开了青州,没有多久,陈宝钥的弟弟也去世了。
其次再看林云铭的《损斋焚余》。林云铭(1628年-1697年),顺治十五年进士,授官徽州府通判。林云铭虽然不是山东人,没有到过青州,但他是福建人,也就是陈宝钥的同乡,林云铭在《损斋焚余·林四娘记》中写得非常清楚:“康熙六年,陈补任江南驿传道,为余述其事,属记之。” 林四娘的故事是康熙六年由陈宝钥本人亲口告诉他的。林云铭记录说陈宝钥在山东青州任职的期间被一个青面獠牙的凶恶厉鬼夜夜骚扰,怎么也驱赶不走,无论是枪炮弓箭、还是巫师作法,都毫无用处。其友刘望龄劝陈宝钥还是任其自然的好,厉鬼于是投桃报李,并听从刘望龄之劝,改换头面,化为国色丽人与陈宝钥相见,自称林四娘。林四娘还带了一男仆名叫实道,一个侍女名叫东姑,这两人都是有影无形,只有林四娘与真人没有差别。陈宝钥每日都与林四娘欢饮赋诗,两人结为诗酒朋友,虽举止亲密,但从不逾越。林四娘还帮助陈宝钥处理疑难公务,但凡有从福建来拜访陈宝钥的朋友也都会得到她的热情招待,临别还会赠送非常灵验的预言诗,其中有一人见其貌美于是生出邪念,结果被施法痛打。林四娘喜欢作诗,但作出的诗无不是感慨凄楚,令人不忍卒读,不过林云铭并没有记录下林四娘作的任何诗句。陈宝钥询问林四娘为何会在死后变得有神通。林四娘告诉陈宝钥,她本是福建莆田人,其父在崇祯朝担任江宁府库官,因为亏空官帑触犯国法而被捕下狱,为救父亲,林四娘与表兄四处奔走,由于奔波在外的条件所限,林四娘不得不与结伴同行的表兄“同卧起半载”,但两人其实并无私情,好不容易救得父亲出狱,其父却认定她与表兄关系不清白,林四娘悲愤之下自缢明志,因为蒙受冤屈而死,所以死后烈魂不散。由于陈宝钥也是福建人,难得异地遇同乡,林四娘这才专程与陈宝钥结交。后来,陈宝钥离开青州。他与林四娘相处的时间一共十八个月,分别之后,陈宝钥依然对林四娘思慕不已。
接下来便是王士祯的《池北偶谈》。王士祯(1634年-1711年),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五年(1658年)进士,康熙十八年充《明史》纂修官,后官至刑部尚书。其祖父王象晋是东林党名士,曾在崇祯朝担任河南按察使、浙江右布政使等职。王士祯在《池北偶谈·卷二十一》中写林四娘是衡王的宠妾,死于衡王府中,后来,国家灭亡,衡王府人去宅空,林四娘的鬼魂却留恋故园,不肯离开。林四娘想要宴请宾客,自然也都是鬼魂,但是衡王府已经破败荒芜,因此向陈宝钥借用亭馆作为宴请场所,获得陈宝钥的允诺后,林四娘就每天都来此大摆筵席,宾客满座,笑语喧哗。每次喝到酒酣之时,林四娘就会开始讲述衡王府中的旧事,然后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音哀怨,满座宾客听了无不落泪罢酒。一年多后,林四娘尘缘已尽,与陈宝钥告别,从此再未出现。林四娘作的诗被记录了厚厚一卷,其中有一首写道:“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箫鼓遍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王士祯写林四娘十四五岁,非常貌美,身着朱衣,腰佩双剑,但《池北偶谈》并没有提到林四娘的任何侍从。
然后是听王士祯转述的陈维崧和陈玉璂。王士祯笔下的林四娘是“腰佩双剑”,因此,听他转述故事的陈维崧和陈玉璂等人笔下的林四娘也就都变成了佩剑模样。
陈维崧(1625年——1682年),江苏宜兴人,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得入史馆修《明史》,与王士祯既是好友、又是同僚。其祖父陈于廷是东林党的中坚人物,明末任左都御史。其父陈贞慧,复社骨干,明末四公子之一。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只简单写他从王十一那里听说了林四娘的故事,“王十一为余述林四娘事,幽窈而屑瑟,盖搜神酉阳之亚也。四娘自言故衡邸宫人。”对林四娘的具体事迹毫无提及,好在冒褒的注解提供了细节,并说明故事来源是王太史所写的《林四娘歌》的序言,根据“王太史”这一称谓,再比较清初关于林四娘故事的其他记录者,陈维崧所说的“王十一”、即冒褒所说的“王太史”应该就是曾任明史官的王士祯。根据冒褒的记述:陈宝钥被任命管理青州,晚上却听到衙署的上空中乐声大作,并有车驾驿动之声,而后看到厅堂中“耀燎辉煌,杯馔罗列,宾客杂沓于堂上,俳优厮养奔走于堂下”,无论陈宝钥派士兵们怎么呵斥驱逐、甚至用弓箭射击、用大炮轰击都没用。几天之后,林四娘前来拜见陈宝钥,身边还有两个侍女,分别是东儿、青儿,这里的不同估计是王士祯将李澄中的“东姑青衣”——“一个穿青衣的侍女东姑”以讹传讹成了“东儿和青儿两个侍女”。林四娘自称她原是侍奉衡王的宫人,得道成仙后重返衡王府第探望旧日好友,她向陈宝钥请求允许自己的车架停留,并让她使用府第招待自己在衡王府时的故交好友,作为交换,林四娘邀请陈宝钥一同饮食,并许诺给与陈宝钥属下犒赏,林四娘的菜肴酒水全是珍肴良酝,发给士兵们的犒赏是“朱提青蚨”,即银钱,大家这才安定下来。林四娘酒席间与人唱和的诗词多有“凭吊故苑”的离别之音,三个月后离开,林四娘所做的一首诗被记录了下来:“玉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苍姻绿。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陈玉璂(1636年-?),江苏人,康熙六年进士,官中书舍人。陈玉璂的《学文堂诗集·青州行》中介绍说林四娘的故事是王士禛告诉他的,“昔年,王祠部向予曾道其事”,林四娘自称衡王妃,来自金陵,明亡前病死。虽然陈玉璂没有引录林四娘作的诗句,但是他本人为此而作的《青州行》却清楚地表明林四娘的无限凄楚和难言苦痛都是因为国破君亡:“庭前小雨三更始,有客酣歌眼泪垂。青州遗事最关情,欲言不言心惊悸。……谁知中道成弃捐,故宫回首泪如泉。吁嗟世事真翻覆,妾死君王亦可怜。……含悲再拜说衡王,昔也承恩今断肠。鹤归已失当年梦,魂返难寻旧日香。……人生一死诚何用,留得芳名青史重。花蕊空辜故王恩,明妃徒有还宫梦。谁将白骨殉王家,魂梦归来泣暮鸦。……不知此女为谁来,对客陈词亦可哀。君不见,杜鹃枝上三更血,傍汝飞鸣到夜台。”
最后来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蒲松龄(1640年-1715年),山东淄川县人。蒲松龄热衷于求取功名,但乡试屡不中,71岁时才破例补为贡生,以教书、幕僚维生,一生颇不得意。康熙十八年(1679年),四十岁的蒲松龄完成志怪小说《聊斋志异》,其后略有增补。无论是李澄中的《艮斋笔记》、林云铭的《损斋焚余》,还是王士禛的《池北偶谈》、陈维嵩的《妇人集》、陈玉璂的《青州行引》,这些清廷官员记录下的林四娘虽爱饮酒唱和,但与陈宝钥之间并无逾越之举;不过到了《聊斋志异》里,却有了不同,由于穷书生蒲松龄始终秉持“美女必为书生狂”的基本原则,所以坚守贞洁的林四娘就变成了一个向陈宝钥投怀送抱、主动求欢的风流艳鬼。在蒲松龄的笔下,林四娘年方二十,容貌艳丽,本是明朝衡王府宫人,但独来独往,身边并无侍女,在与陈宝钥缠绵三年后,便往王姓人家投胎去了。需要指出的一点是:陈宝钥只在青州呆了一年多,是不可能与林四娘缠绵三年的。尽管《聊斋志异·林四娘》存在这些瑕疵,但难能可贵的是蒲松龄在故事的末尾转录了最为重要的林四娘写的怀念故明的悼亡诗,毕竟这才是林四娘的故事所要传达的核心主旨。全诗除了个别的三字不同外,如“静锁深宫十八年”变成了“十七年”、“靖烽烟”变成了“静烽烟”、“学禅”变成了“问禅”外,其余与李澄中的《艮斋笔记》中记录的林四娘的诗句完全一致。
以及安致远的《青社遗闻》。安致远(1628年-1701年),山东寿光人,清初贡生,自顺治二年至康熙二十三年间,应举十五次,但因屡试不中,遂放弃科举。安致远的《青社遗闻》中记录的林四娘是个身着明朝服饰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一个名叫东姑的侍女,两人并非常人,官兵们的鸟铳根本伤不到她俩。中年妇人自称林四娘,乃是衡王府旧人,因与陈宝钥同乡,故前来官署结识。林四娘时常与陈宝钥说起衡王府的旧事,两人每日唱和,留下了诗作一卷,在青州人士间广泛流传。两人往来没有多久,林四娘就告别而去,而陈宝钥也在不久之后因为升任江南而离开了青州。
比较之后不难发现:除了李澄中、陈玉璂和蒲松龄外,其他的林四娘故事的转录者们就只是单纯地记取鬼怪故事而已,并将其中最为关键的亡国之悲的主旨思想尽数阉割剪除。如王士祯将林四娘诗中怀念故国的悼亡之处又是删除、又是改写,终于将 “高唱梨园歌代哭”的伤悼故国的十二句的悼亡诗改为了一首仅仅八句的“梨园高唱升平曲”的意味单纯的女子怀旧诗。
而林云铭根据陈宝钥亲口讲述而写的《林四娘记》与山东人士李澄中、王士祯、蒲松龄、安致远等人所记述的林四娘故事的差异很大,不仅与青州衡王毫无关系,而且也不存在丝毫的亡国之悲。这种差异的造成只能是源于陈宝钥。
陈宝钥善诗文,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诗人,而且擅长模仿女子口吻以抒发忧思哀愁之情,如他写的《秋胡行》、《妾薄命》、《琵琶行》、《红鹦鹉》等作品。因此如果鬼魂林四娘并不真正存在的话,那就只能是陈宝钥一手创造出来的了,他是托名林四娘曲折隐晦地表达自己心中深藏的亡国之悲。康熙元年,在获知永历政权彻底覆亡后,陈宝钥悲痛难抑,一时激愤之下创造出了林四娘这个女鬼,然后托林四娘之名写诗以抒发自己无法直说的忧愤之情。虽然不久之后,陈宝钥因丧母需要回家守制而离开了青州,但他创造出来的林四娘的故事却永远地留在了青州,那些他托名林四娘而写悼亡诗篇也在青州广泛流传开来。但到了康熙六年,经过五年的时间摧折,陈宝钥的心情已经冷静了下来,因为担心惹祸上身,所以他在给同乡林云铭讲述这个故事时作了刻意的修改,不但赋予了林四娘一个全新的身份,而且也未向透露林云铭任何一首诗的具体内容,只是笼统地说林四娘“所著诗多感慨凄楚之音,人不忍读”,从而将林四娘的故事与政治彻底切割。
我在前书说过,朱慈炤虽然婚后在浙江定居,但他个人长期游走四方,其中多次赴山东教书,因此他对林四娘的故事十分熟悉,他最终选取林四娘作为晴雯的一个象征影射无疑是寓意深远的。在全面的比较总结之后,我们不难发现林四娘这一人物具有两大特点:
- 林四娘忠君爱国,虽为孤魂野鬼,却仍然不忘故国,日日悲泣。
- 林四娘至孝贞洁,为救父亲不辞辛苦、不惧艰险,为保名节自缢明志、高洁刚烈。贞洁自持却蒙冤枉死,晴雯之蒙受屈辱,恰如林四娘之含冤受屈。
正是基于以上两点要旨,朱慈炤最终选择林四娘作为贞洁刚烈、忠君报国的晴雯的形象代言人,他不仅将林四娘引入了《红楼梦》中,而且还更进一步地将林四娘从一个只会通过写诗哭泣以悼亡故国的哀怨女鬼塑造成了上阵奋勇杀敌、为国慷慨捐躯的忠义女将,深度拓展了林四娘的寓意和内涵,朱慈炤这样改,为的是全面而真实地反映出晴雯这一形象所影射的历史人物的真实作为。因为晴雯不但是贞洁刚烈、忠君爱国,惨遭东林党和周金莲的恶毒诋毁和阴谋暗害的明朝宫妃田秀英;而且还是至诚至孝、忠君报国,为大明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剿匪督师杨嗣昌。
需要注意的是:不但深化了林四娘的政治寓意,朱慈炤还又特意将“衡王”改为“恒王”,虽然只是一字之差,意义却是天差地别。《易经·恒卦》曰:“恒,久也。”,改“衡”为“恒”,不但暗示林四娘对故国大明的感情绝不只是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地方藩王身上,同时也强调了林四娘对故国旧主的忠诚不贰和追思悼念是恒久不变、永恒不灭的。
最后,还有一个另类记载不得不提,这就是既不熟悉山东,也不认识陈宝钥的江南陈奕禧写的《虞州集·林四娘小传》。陈奕禧(1648年—1709年),浙江海宁盐官人,曾任户部郎中,虽无科举功名,但因书法获得康熙赏识而被破格召入直南书房,后擢升江西南安知府。完全是道听途说的陈奕禧笔下的林四娘的故事彻底变了味,不但故事的发生地点变成了济南,不再是青州;而且林四娘形象也被彻底改变,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披甲佩剑的面貌无奇的剑仙大妈,不再是青春貌美的哀怨女鬼,也不再与大明的衡王府有任何关系,只是单纯地奉上帝之命下凡来帮陈宝钥排忧解难。剑仙大妈虽然也会法术,但既不会作诗,也从不感伤,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悼念故国的反清诗句了,林四娘身上原本被赋予的伤悼明朝的政治隐喻也就被陈奕禧给彻底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