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棺定论奥巴马（二）
八年弹指一挥间，奥巴马从昔日的英姿勃发的政治小清新变成了鬓角斑白的待退老帮菜。在这八年里，我的小孩出生长大，买了房子换了工作，家庭收入乘二，个人资产翻番。如果跳开个人的小圈子，排除象征啊标志啊这些不能当饭吃的虚茬儿，历史会怎样去评价奥巴马总统的政治遗产呢？
首当其冲的，我认为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奥巴马保健法案。美国作为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却是世界发达国家里唯一没有全民医保的成员。她的公民健康保险体系一直是一笔糊涂账，有由政府支配负担的涵盖老弱病残的Medicare/Mediaid，也有全部国有的社会主义模式退伍军人保健体系，更主要的是雇主包揽私人保险公司唱主角的市场模式。美国每年给医保的投入占总GDP的18%，世界第一，远高于其他发达国家（比如挪威以色列只有8%），而在关键国民健康指数类似平均预期寿命和婴儿死亡率派在世界第十九位，15%的国民因为买不起保险而缺医少药不敢看病，即使有保险的如果得了开销大的重病也可能被保险公司一脚踢开。奥巴马在当选之初，民主党在短短一年的窗口同时占领了总统和两院。他当机立断，抓住了这个转瞬既逝失之就不再来的机会，全力通过了奥巴马保健。这个法案建立了几个关键标准，1，通过政府给穷人补贴的方式确保人人必须买保险；2，保险公司不得以pre-existing condition为理由拒绝病人或提高保费；3，保险公司不得给病人花费设立上限；4，成年子女在26岁之前可以挂靠在父母的保险计划之下。奥记保健实施六年来，有得有失，毁誉参半。成就是有两千万以前买不起保险的人通过奥巴马保健获得了保险，为人诟病的是对私人保险公司让利过多，对医疗价格控制不足，导致今年很多地方的保费飚升。而且在政府的严格监管下保险公司看到榨不出油水就干脆取消了计划，让部分原本有保险的人反而失去了保险。如今川普上台，共和党控制两院，奥记保健成了案板上的肥猪，说话间就要被宰杀，我们怎么还能说这是奥巴马的主要遗产呢？
因为奥巴马保健是不可能被废除的！重要的话说三遍！这个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来自于此法最大的反对者Ted Cruz。他在四年前接受保守名嘴Sean Hanniy时如是说：
If we don‘t do it (defund Obacare) now, in all likelihood, Obamacare will never, ever be repealed. Why is that? Because on January 1, the exchanges kick in, the subsidies kick in,” and added that “their plan is to get the American people addicted to the sugar, addicted to the subsidies, and once that happens, in all likelihood, it never gets…”
他的意思就是说一旦美国人民尝到了医保的好处，穷人从政府拿到了补助买了保险，共和党再要拿走这些权利就无异于政治自杀，废除奥巴马保健永无可能。Cruz是对的，再看看川普是怎么说的，川普说“I want everyone covered””nobody dies on street”其他共和党人也从坚决废除奥巴马保健变成了：“要废除，但是同时保留其合理的方面”，这些所谓合理方面都是奥记保健的核心条款，比如保护pre-existing condition, 允许成年子女挂靠父母保险等等。小布什当总统八年，共和党占领众议院长达十年，在医保方面寸步未行，而奥巴马上任初始就一举通过立法确立的这些原则，几年下来，都成为医保领域里的“政治正确”，没有人，哪怕是从来就把“政治正确”踩在脚下的川普，再敢于去挑战这些理念。难怪Hannity在听了Cruz的解释之后叫苦：完了，废不了了！（It is over, it never gets repealed）。
如果共和党人屈服于奥巴马保健中“合理”的部分，那么什么是它不合理之处需要废除呢？原来除了那些对病人温情脉脉，对保险公司严格限制的条款以外，该法的另外一个核心就是所谓的“Personal Mandate”，指的是所有的人，要么通过雇主医保，要么就进入奥巴马保健体系，有工作就雇主补助，有钱就自掏腰包，没钱没工作就由政府补贴，反正每个人都必须买保险，否则就面临逐年增加的罚款。保守派对这一条如梗在喉，认为这是政府公权力对个人自由的侵犯，为此他们在立法机构票数不足的劣势下还多次阻击，甚至不惜把联邦政府关闭16天，未遂后就以“Personal Mandate”违反宪法为理由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以六比三的票数遭到拒绝。到2012年奥巴马连任成功，奥巴马保健法经历了政府四级机关的审查和全体人民的判决：立法两院通过，总统签署，高法确认，“全民公决”通过，因为2012年的总统大选实际就是全体人民对该法和奥巴马本人的信任投票。正是通过这样的严格审核，奥巴马把“everyone must be covered”这个所有发达国家都信奉的医保信条第一次在美国这个最大的发达国家变成现实，任何后来者如果企图动摇这个原则，必然要付出惨重的政治代价。
按照共和党的设想，坚持禁止歧视pre-exisitng conditions这样的“好”规定，废除“人人买保险”这样的政府强制令，究竟可行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家不能只知索取不讲责任。只有人人保险，保险业才能收到便宜量又足的年轻群体，用他们支付老弱病残的费用。如果没有“personal mandate”硬性规定，保险公司又不能拒绝身染重病的新客户，那么唯一的后果就是大伙都挺到生病再去买保险，保险公司就玩儿完了！奥巴马保健是他为共和党继任者织下的一张大网，其中对病人的保护和要求，对保险业的限制和让利，各种机关环环相扣，牵一动而发全身。即使是名义上废除奥记保健换上个川普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名字，历史也会最终把功劳记在奥巴马这个最早吃螃蟹的人身上。
丘机尔曾经这样评价美国人民： Americans will always do the right thing ................until they tried everything else。 他是对的，美国是西方国家中最晚废除奴隶制的，连隔壁的墨西哥都比她早了三十多年；世界绝大多数发达国家都在二战后实行全民医保，以解公民对生老病死的后顾之忧，只有美国还在贪婪的私人保险业和黑暗的医生行会制造的混乱中踯躅一个甲子，听任三千万子民在缺医少药中担惊受怕。混乱的IT系统，计划取消和保费疯长都是奥巴马保健的漏洞和不不良后果，你可以尽情地批判取笑。但是“全民医保”这个革命性的概念，却是奥巴马引导美国人民在正确的道路上迈出的最重要的第一步。我认为这就是奥巴马总统留给后世的最大遗产。
2008年奥巴马继承的美国，是一个深陷经济危机和两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疲惫帝国。福特，通用和克莱斯勒三大车厂经营不善面临破产，奥巴马政府拍出八百亿美元注入奄奄一息的美国汽车工业，被共和党大选对手批评为腐败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 保守派自由经济的旗舰杂志《经济学人》甚至怀疑奥巴马别有用心，滥用纳税人的钱去养肥汽车工会这个民主党票仓。但是仅仅两年之后，被政府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通用克莱斯和通用运行开始进入正轨，销售额超过百分之十，开始大量偿还政府欠款。《经济学人》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刊发社论向奥巴马道歉，承认反对派判断失误，奥巴马干的漂亮。2007年小布什总统放任lehman brothers破产，由次贷危机引发了全国性的经济衰退；而奥巴马当机立断挽救美国汽车工业，阻止了大衰退滑向大萧条。
再谈战争，奥巴马是二战之后美国第一个真正的“反战”总统，就在小布什总统发动2002年伊拉克战争前夕，他发表了著名讲演：I don't oppose all wars, what I am opposed to is a dumb war。历史学学家公认正是这样的富有政治勇气和前瞻性的立场帮助他在六年后战胜了对伊战投下赞成票的希拉里。在总统任期内奥巴马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实施了降温和撤军；对混乱的叙利亚内战决不出兵；对摇摇欲坠的利比亚卡扎费政权采用了“垂帘听政”（leading from behind）的聪明策略，自己不出头让英法盟友打头阵，和伊朗签订和约允许它发展核能但是限制核武的研发。如今，奥巴马的对手把ISIS的崛起归罪于他在伊拉克的快速撤军；把叙利亚的内战和屠杀归罪为他的袖手旁观，把利比亚的混乱和美国大使的被杀归罪于他在中东的“捣乱”。美国有句俗语叫做“damn if you do and damn if you don’t”，意思是不管你做什么都要挨骂。如果不从伊拉克撤军，任何一个战死的美军士兵都是奥巴马的血债；如果派地面部队介入叙利亚内战造成美军伤亡，他就会被骂成战争贩子；如果放任卡扎费屠杀反对派，他就会成为暴君的帮凶；如果对伊朗只制裁不谈判，就会重蹈听任朝鲜悄悄获得核武的覆辙。当然，这不仅仅是奥巴马的冤枉，任何一个美国总统都会受这样的夹板气，因为他们权重如山，行事后果重大。
奥巴马的好处说一千道一万，但是美国人民八年前选了他，主要目的既不是为了他能改革医保，更不是因为他会经营车行，而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后种族”时代（Post Racial Era）的全民总统，一举把美国社会百年来种族分裂的阴影抛在脑后。人民的梦很美，如果内战废除了奴隶制度但黑人并没有赢得真正的政治权力，如果民权运动赋予了黑人政治权利但是种族隔阂依然深刻，那么依靠第一位黑人总统来终结种族矛盾的历史时刻就到了！但是八年以来，至少从表面上看，种族冲突仿佛有愈演愈烈的倾向：警察枪杀无辜或有辜黑人的影像不断在社交媒体流传，抗议警察种族偏见的“黑人生命重要”（All Lives Matter）运动兴起如燎原之火，保守团体则以“All Lives Matter”作为无声的抗议和对抗，多个大城市发生了暴力抗议和骚乱事件，暴力组织袭击警察作为报复事件层出不穷。所以在种族关系这个最大的任务上，奥巴马失败了。这失败既有他个人经历的局限性，他毕竟是在传统黑人社区赚下政治资本的民权活动家，面对歧视和不公奋起反击是他的职业，所以，当他为了纪念遭到枪杀的黑人少年Trayvon Martin而说出“if i had a son he would look like trayvon”，在黑人社区听来是多么的合理而富于同情心，而在对黑人暴力犯罪现象深恶痛绝的人听来简直就是总统在企图影响司法甚至煽动暴力。这失败也有保守派对这个黑人总统丧失理智一般的反抗阻击，奥巴马上任伊始，保守派精神领袖Rush Limbaugh就宣布“I hope he fails”；保守派实际领袖Mitch McConnel宣布了他的首要目标，不是合作共赢，不是发展经济，而是“ making sure president Obama’s a one-term president”；国情咨文历来是庄严肃穆显示国家团结总统威仪的时刻，而在奥巴马第一次这样的露脸，共和党迎接他的是“你扯谎”这样的大庭广众狂呼乱喊；哪怕是奥巴马挫败了Mitch McConnel的首要任务，以两百万选票获得连任，他在不少共和党眼里也不是真正的总统，因为川普随即领衔出演了质疑奥巴马公民资格的“birthcer”运动，成为他在政治上崛起的资本，并最终把他带向了白宫的大门。做为“白人党”的保守派给奥巴马没有留下任何机会，当然在种族关系方面也难有起色。而且随着手机社交媒体的流行，任何社会种族不安定因素都会在第一时间被传播被放大甚至歪曲，也许种族关系并没有变得更坏，只是过去隐藏的社会丑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曝光。
在这样的顽抗之下，奥巴马表面上有八年任期，其实真正能任他腾挪的时间只有一年。在2009年一年，民主党拥有众院多数和参院三分之二超级多数（60票），共和党只能眼睁睁看着奥巴马签署医保法案。但是小肯尼迪议员当年因脑癌去世，共和党的Scott Brown出人意料地夺下了这个民主党的铁票，把参院力量对比改成41对59。美国特殊的宪政体制规定在多数派少于三分之二优势的情况下，少数派有权强行阻击重大法案的通过（fillibuster）。 于是这一票的变动彻底颠覆了奥巴马的万丈雄心，接下来的七年上演的都是府院互相拆台的戏码，他再也没有了重大立法成就的机会，只能通过总统令（executive order）绕过国会推行政令，比如大赦幼年来美的非法移民，加强购枪的背景调查，提前释放非暴力毒品罪犯，实施司法犯罪制度的改革。但是这些无源之水的成就将来在川普总统的一声令下都会变成废纸。
奥巴马的成功，是苦心人天不负的个人奋斗，他负笈哈佛哥伦比亚，同学在大律师行轻松挣大钱，他却死心塌地到最穷最乱最危险的芝加哥贫民窟搞社区服务。奥巴马的成功，也多亏贵人相助时代造英雄，他出身白人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引人注目的家庭经历让他所到之处就成为瞩目的焦点。奥巴马的成功，也不乏人为拔高揠苗助长的因素，比如他前脚刚刚踏入参议院，起特殊的口才和经历立即被同事惊为天人，虽然履历单薄也成为未来总统的重点培养对象。奥巴马是一个缺乏行政经验的明星政客，具有夸夸其谈败絮其中之人的全部特征。幸运的是，具有极大局限性的奥巴马毕竟具有领袖的气质，在极端敌意的环境中交出了一分80分的答卷。2011年，美国情报部门找到本拉登的踪迹，是采用一颗导弹送他上西天的保守方案，还是派出特种部队深入虎穴手刃仇人的冒险之举？前有卡特总统冒险解救伊朗人质机毁人亡的前车之鉴，后有国防部长盖茨小心稳健但求无过的逆耳良言，但是奥巴马这个毫无战争经验的Community Organizer的见识却超越了盖茨几十年的情报军事经验，他承担了领袖的责任，下达攻击，特种兵手刃拉登，911三千冤魂大仇得雪，美利坚民族心灵的伤疤得到医治。
作为总统，奥巴马是幸运的，他单凭肤色就足以在美国历史上写下不凡的篇章；奥巴马也是不幸的，他的肤色让黑人社区对他希望大失望也大；让死硬保守派对他的反抗坚如磐石，让他一筹莫展，政绩大打折扣；即使是普通白人百姓目睹这长达八年的撕逼，对他的态度从期许到观望，从怀疑到反感，最后选出一个川普向他这个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比出了中指。我对他观察了八年，感觉他的确真心想做一个超越左右，跨过种族的全民总统。但是，当老好人两边不得罪是很难的，奥巴马对种族事件谨言慎行，就会被他的黑人票仓指责为唯唯诺诺，他在重压下言词稍越雷池，反对派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的动机。八年下来，在全国人民看来，奥巴马这个黑人总统只是黑人的总统，而远非全民的总统。
不论是奥记保健，还是汽车救星，不论是债台高筑的经济，还是日益分裂的种族，对奥巴马功过最终的“盖棺定论”要由历史来评定。但是有一点确是确凿无疑，美国黑人，这个历经苦难至今仍在黑暗中踯躅的民族， 有了奥巴马和他的第一家庭这样的骄傲和榜样。下面两张照片， 一张是一位106岁黑人妇女和总统夫妇在白宫幸福起舞，她陶醉地说“一位黑人总统，太棒了！”另一张是一个五岁的黑人男孩好奇地问总统是否和自己一样有黑人特有的卷曲头发，奥巴马弯下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让小孩摸个够，原来真的是一样的啊。奥巴马总统，是前辈黑人奋斗的结晶，也是未来世代前行的希望。
我最后用他激励黑人大学毕业生的一段题为《再无借口》的著名演说来结束这篇文章，纪念奥巴马总统的八年任期，也纪念我们这八年流逝的人生年华。
"我们有太多的黑人青年为自己的人生作出错误的选择，我年轻时也不例外。有时我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这个世界对黑人不公的压制，有时我为自己个人的错误寻找借口。但是你们四年寒窗，应当知道我们再没有找借口的空间。借口是无能者通向一无所有的桥梁。我们再没有找借口的时间。是的，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遗毒依然存在，种族歧视并未消失。但是想一想我们的时代，来自中国，印度和巴西的青年，他们比你们更加一无所有，但是你们共同拥有和竞争这个世界。如果自己不奋然前行，就没有人会白白赐予”。
“We know that too many young men in our community continue to make bad choices. And I have to say, growing up, I made quite a few myself. Sometimes I wrote off my own failings as just another example of the world trying to keep a black man down. I had a tendency sometimes to make excuses for me not doing the right thing. But one of the things that all of you have learned over the last four years is there’s no longer any room for excuses. Excuses are tools of the incompetent used to build bridges to nowhere and monuments of nothingness. Well, we’ve got no time for excuses. Not because the bitter legacy of slavery and segregation have vanished entirely; they have not. Not because racism and discrimination no longer exist; we know those are still out there. It’s just that in today’s hyperconnected, hypercompetitive world, with millions of young people from China and India and Brazil -- many of whom started with a whole lot less than all of you did -- all of them entering the global workforce alongside you, nobody is going to give you anything that you have not earned. ”
聊一聊那些离世或落幕的风云人物（1）卡斯特罗之死：天下“英雄”，又弱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