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敌 台 (下)
敌 台(下)
7
李芳走后不久,我就关了灯,在黑暗中吸了两支烟之后,我悄悄地摸出了宿舍。我在距离李芳的宿舍大约有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坐了下来,这里是个树丛,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而我却可以观察到宿舍楼每个窗口的动静。
这时一勾清月天如水,所有窗口的灯光都熄了。我在树丛里呆坐了约有半个多小时,有点困了。我心里自嘲说,我的任务本来是捉“野玫瑰”,眼下却来到这里捉色鬼了。
忽然间,我看到有个黑影悄然地从宿舍楼后面,像幽灵一样拐了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李芳的窗口下。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同时我也意识到,晚上李芳之所以来找我,其实就是给我抛出了一个诱饵。——她明明知道那个在窗下偷窥的登徒子不是我,但是她却把握住了我的性格,并且聪明地使用了激将法,她不想自己来揭开那个人的面目,而是想假借我之手来整破他。这女人,想起来真是让人心惊胆颤的!
我匍匐着向前猫了几步,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面目,然后我就十分地震惊了:那人居然是我们的团长张裕国!他就像一只灰鹅一样伸长了脖子,趴到窗沿上,探头探脑地往李芳宿舍的窗户里张望着什么。我不知道他这是在从事侦探工作呢,还是心理变态了:因为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
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不知道此时该干什么才好:是上去逮住张裕国呢,还是悄然离开?张裕国窥望了一会,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窗口,怅然若失。我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李芳也很可能不是那个“野玫瑰”了。如果她是“野玫瑰”,那么像张裕国这样盯着,每天深夜都在她的窗外探头探脑的,她还怎么开展地下工作,发送情报呢?!
不过,我是这么假想的:张裕国也有可能是察觉到了李芳的一些动静,因此时常来侦查一下。这两种可能性都有。所以,我决定放张裕国一马。在“野玫瑰”还没有侦破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落入李芳或者其他人布置的圈套。
我正在浮想联翩着,忽然又见到一个人影从宿舍楼后边摸了出来。我一看,那人居然就是丁映雪。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回热闹了,看来张裕国的麻烦大了。张裕国乍然见到丁映雪,吓了一跳。这时,他们俩跟我的距离只有七、八米左右,我屏住了呼吸,然后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丁映雪瞪着张裕国说,没出息的东西,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干什么?是不是又到那个狐狸精的窗下做春梦去了?!你别吃在嘴里,夹在手里,盯着碗里。老娘可不是好惹的!
我心想,这里丁映雪说的狐狸精,指的显然就是李芳了。不过,丁映雪说这话的口气,本来应该是陈燕玉说的才对呀:人家毕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
张裕国笑着说,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接下来,丁映雪说的一句话,顿时就让我目瞪口呆了:睡不着,刚才你在我床上的时候不是还喊累吗?!张裕国朝四周溜了一眼,嘘了一声说,姑奶奶,你小声点,那些小年轻说不定还没睡呢。
丁映雪冷笑说,都到这时候了,你可别给我添乱子。咱们如今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张裕国说,你做事也要收敛一点,不然我们俩全都完了。然后,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后院去了。
这个情景,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会想到,我们剧团的两个头儿,居然还有一腿!尤其是那个丁映雪,平时正儿八经的,没想到却在人家老婆的眼皮底下,偷了她的汉子。这对我向上的信念,无疑是个重大的打击。
我悄悄地回到宿舍,然后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突然间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我想,这事是不是应该向老徐汇报呢?如果老徐知道了他们两人的越轨行为,他们两人算是完蛋了。最后我决定,还是先把这事隐瞒下来。我不是那种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张裕国让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想起昨晚上他在李芳窗口下探头探脑的猥琐样子,再看看他现在一本正经的派头,差点就笑了起来。张裕国问我,小段子写的怎么样了?我说因为找不到理想的素材,还没有眉目。张裕国说,对了,小柳,你可以多找伏风同志谈谈,她是部队过来的,又是共产党员,熟悉基层的生活,你要多向她学习。
于是,我就找到伏风,跟她说了张裕国要我跟她合作的意思,她显得很高兴。她说,要不这样吧,我来提供一个真实的故事,你我合作,我刚到剧团,想要进步,咱们互相支持,怎么样?
我同意了。于是伏风马上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58年9月台海空战的时候,我方空军的一位飞行员驾驶米格-17PF战机,击落了一架蒋匪军的F-86佩刀式战机,敌机飞行员跳伞逃生,没想到却落在了东山岛上,然后就被我民兵俘获了。我听了,咳嗽了一声说,你这个故事好是好,但是搬上舞台估计有点困难。
伏风瞪圆了眼睛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你知道吗,后来我们得知,那个蒋军飞行员,原来就是我们英勇的飞行员的哥哥,你要編小段子,他们兄弟俩见面时的情景,不是大有文章可做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段子的确不错。看来,我小瞧了她了。我说,好吧,晚上我争取把架构写出来,再添上两个女性的角色,明天请你过目一下。伏风笑着看着我说,这个架构,晚上还是我们俩一起推敲吧,你执笔,我敲敲边鼓。我只好同意了,反正那时剧团里的编剧就像个枪手,你剧本写出来了,到时候署名的还是“集体创作”。我想,我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如果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主动找上门来,那么你将注定无处可逃。
我接着就去找了红月。红月刚刚排练出来,她看到我说,有事吗,柳编剧?我说我已经有了小段子的提纲了,我想在段子里给你安排一个角色。红月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次慰问演出我可能去不了了,我舅舅病的很厉害,我怕到时候都来不及赶回来了,我已经向丁书记请过假。——你不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是我舅舅一把带大的,她就像是我的父亲一样。
我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吗?红月苦笑了一下说,你帮不上什么忙了,因为我舅舅是肝癌晚期,没有几天的时间了。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我的心里跟着一痛说,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剧本出来后我可以不去部队。红月抹着眼睛说,算了吧,你还是安心编你的剧本去吧,郑学是已经答应留下来陪我了,昨天晚上我已经带他去见过我舅舅了,我舅舅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我听了,心里猛然冒起火来。我大声说,凭什么是他留下来?这之前你为什么不找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意思吗?!红月,你要考虑好了,别被郑学是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红月说,其实,我们俩这事有一半也是丁书记安排的。我说,丁书记安排的也未必算数,她算什么?难道还搞封建社会包办婚姻那一套?!
红月愣了一下说,柳编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怎么能这样说丁大姐呢?!
我怒气冲冲地就走了,我觉得红月已经无可救药了,她太单纯了,她可以相信所有的人,可就是不相信我。——而不相信我,就等于不相信爱情。难道她真的是被我的家庭出身给吓住了?!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正在接受党的考验呢!哼!
8
我跟伏风花了两个白天黑夜的时间,终于把京剧段子拿出来了。这两天来,每个晚上伏风都呆在我的宿舍里,给我添茶倒水,我们在磕磕碰碰、忸忸怩怩的接触中,最后终于铤而走险了。——我们接吻了,无师自通,舌头就像长在脑袋瓜上一样。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第一次接吻,只觉得女人的嘴巴热乎乎的,舌头凶巴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总之不像书上说的那么香艳,浪漫,有情趣。那舌头搅乎得人头晕脑胀,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令人心醉神迷。
接吻之后,我的脑子一片苍白,失魂落魄的,就好像丢了两百块钱。而伏风却软塌塌地倾倒在了我的怀中,满脸的幸福。我看着她毛茸茸的眼睛,就像抱着一块巨大的烫手山芋。她说,柳东,咱们这也算是革命加爱情吧,今后,我就是你的未婚妻了,你看,你是编剧,我是播音员,咱们多么美满呀!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这辈子所有的梦,都做到头了。我心里喊着红月,真想大哭一场。这时,伏风道出了她的真实的身份:她的父亲是军区的一位举足轻重的领导。可惜我现在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去他妈的入党,去他妈的首长,去他妈的进步。我就像跌了一跤,把真正的爱情给摔破了。
我们把剧本给丁映雪跟张裕国看了,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他们能提出什么意见呢?演男小生的看了也表示认可。只有李芳对自己的角色不太满意。她找到我说,柳东,你让我演蒋匪军留在大陆的妻子,是什么意思吗?!这个角色太尴尬了。我说没什么意思,最后不是你把他给感化了吗?李芳就愤愤地走了。
经过两天的拧紧的排练,剧本很快就在舞台上树起来了。张裕国看了十分满意,于是宣布,第二天咱们剧团就到前线去,在家里留守的是丁书记,还有郑学是,红月,以及门房管信件收发的孟老头。
傍晚的时候,我抽空跑到老徐那里,向他汇报了团里的情况。老徐笑着说,柳东同志,是驴是马,过几天咱们就知道了,你好好下部队吧,别忘了自己的任务。——对了,你觉得小伏这人怎么样?
我含糊地说,她政治水平高,为人也挺热情的,剧团上下都喜欢她。老徐说,你看人家没有高干子女的派头吧?他点着一支烟,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热情啊!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敢情这些都是老徐安排的套子?!
我们剧团在部队里呆了十来天,每天都有演出,广受欢迎。让我跟伏风感到意外的是,我们编的那个激情四溢的段子,却并不受到欢迎。虽然指战员们的掌声也非常的热烈,但是我们发现,那种热情其实只是在敷衍,这让伏风有些失望,她甚至在背后跟我哭了起来,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剧团里露脸。
而李芳,陈燕玉他们的传统折子戏,却很受官兵们欢迎。尤其是李芳的演出,战士们都看得如痴如醉的,他们都恨不得一口将李芳吞下去。我们不知道其中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差错?伏风私下里跟我抱怨说,前线战士们的觉悟怎么会这么低?他们居然会乐衷于封建男女那一套!?我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俩不也是喜欢那一套吗?
然而,也有让她开心的事:每次只要她一报出自己的名字,战士们都会欢欣雀跃。因为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见到了“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员伏风!伏风的虚荣心因此得到了满足。我在暗地里也跟着沾了一点光。我跟伏风接吻的时候,便很投入,跟名人接吻与跟普通女人接吻,那诱惑力是很不一样的。我稍稍也有些感觉了,脑门清爽,通体舒畅。看来,爱情和性爱是可以通过名声来发酵的。难怪眼下有钱人都想娶名女人做老婆,可以理解。
剧团回到省城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我们剧团上下瞠目结舌:第一件事是,丁映雪被拘禁起来了。第二件事是,郑学是跟吴红月忽然没头没脑地失踪了。这时,最恐慌的人估计要数张裕国了,他的精神就要崩溃了,就像是突然苍老了十来岁。别人不知道其中缘故,我却是心里有数。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丁映雪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拘禁了。我最关心的,还是红月的失踪。她跟郑学是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失踪了呢?!我除了担忧之外,更主要的是难受。就像珍藏身边的一颗宝珠突然失窃了。
他们两人的同时失踪,有点像是私奔,这意味着我对红月的一往情深,已经像石片在水面上打了个水漂,沉入了水底,连个泡都没冒上来。我跟伏风谈到这些事的时候,她似乎无动于衷。她说你又不是搞政工的,不用你管的事情,你就不要掺乎。我听了这话,差点就想把老徐交给我的任务给说出来了。
按照惯例,剧团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件,剧团的领导应该出面主持召开会议,加以训导的。但是在两天的时间里,张裕国都没有什么动静,只有烟雾陪伴着他。我们剧团里所有的人都被限制了活动自由。大院门口来了两个佩枪的公安战士在站岗,大家要进出剧团的大门,包括张裕国,都必须经由看门的孟老头的同意。平时对谁都陪着笑脸的孟老头,这时一下子进入了权力的巅峰,真是人不可貌相。此时,只有两个人可以自由地出入大门,一个是我,一个就是伏风。
我在想,老徐是准备收网了,不然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让我自由地出入剧团的,这样目标太大了。但是让我奇怪的是,我实际上对“野玫瑰”的侦破,连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去找了老徐,老徐笑着说,柳东同志,这次行动,你配合的不错,在剧团离开省城之后,我们很快就破获了敌特电台。我说,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干啊,哪来的配合?
老徐说,你跟伏风编了个段子,然后到部队去演出,一下子就麻痹了敌特,所以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野玫瑰”。我惊讶地说,徐局长,你说的“野玫瑰”,难道就是丁映雪?
老徐点了点头说,你看,这就是敌我斗争的残酷性。接着他简短地跟我说了丁映雪的历史:丁映雪是在49年入党的,在这之前,她曾经参加过学生运动。据调查,她结过婚,丈夫是国军的少校参谋,死于淮海战场。丁映雪入党后,表现积极,又兼上过大学,南下的时候,受到部队首长的器重。但是她现在已经招供了,她其实在46年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了军统。
我想到了那天晚上张裕国跟丁映雪的谈话,于是就问老徐,丁映雪她都招供出来,谁是她的那个俱乐部的成员了?老徐说,到目前为止她什么人都不招供,她说她是单干户,这人倔得很,是个老特工,难怪能潜伏这么长时间。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有办法撬开她的嘴巴的。柳东同志,下一段时间,你的任务主要就是观察周围人的动静。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告诉老徐张裕国跟丁映雪的事呢?不过,最后我想到了陈燕玉和丁映雪的还在上初中的女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张裕国也卷进去了,他们的女儿肯定承受不了的。我想,我根本就不是吃特工这碗饭的,我的心肠在该硬的时候硬不起来。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老徐递了一支烟给我说,柳东同志,从今天开始,伏风就是你们剧团的代理书记了,下午军区政治部就要派人到你们剧团宣布正式任命。我说,那么我的入党的事呢?老徐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别心急嘛,等这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我犹豫了一下,问老徐说,听说我们剧团的郑学是跟红月失踪了?老徐笑了笑说,现在还说不定,很难说他们是不是畏罪潜逃呢!我登时吓了一跳。难道说郑学是和红月也是“野玫瑰俱乐部”的成员?我想起了丁映雪找郑学是谈心的事,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真的有点蹊跷。如果真是这样,郑学是还不是把红月给毁了?!
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当天晚上,丁映雪就在被拘禁的地方,用表盖上的玻璃碎片,切开手腕动脉自杀了。她用血在纸张上写了一份留言,算是遗书。她供认,她给台湾的蒋匪帮提供过情报,因为她先夫的家人,现在都在台湾,她不想让他们因为她在大陆工作,而被蒋匪帮所迫害。她还说,她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不要牵连任何无辜的人,她要政府不要为难她的女儿,因为她还小,是无辜的。
9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野玫瑰俱乐部”的线索算是给掐断了。剧团里的人对丁映雪的自杀反应不同,有的破口痛骂,比如陈燕玉,有的暗中同情,比如李芳和董淇等人。但是最让我看不顺眼的,就是张裕国的神情。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一扫几天来的愁容,整天笑眯眯的,见谁都要逗上几句。他同时也成了丁映雪女儿的养护人。他见到我的时候,却是哈拉着一张脸,冷若冰霜。
我笑着对他说,张团长,最近半夜三更的还出来溜达溜达吗?听到这话,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张大着嘴巴看了我半天。从此以后,他再见到我,就是满脸堆笑了。
丁映雪的女儿有一次在院子里碰到我,突然间就用一口浓痰袭击了我的小白脸,弄得我脸上无光。她说,姓柳的,你真卑鄙,整天油头粉面的,都是你把我妈逼死了!我想,她怎么把矛头指向了我呢?于是我料到,这件事必然是张裕国在背后捣鬼。我后悔自己当初心肠太软了。后来文革开始时,张裕国又把我给整个半死。
伏风当上代理书记后,很是风光,而且她的确是个能干的女人,剧团里的大多数人都服她,只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李芳。李芳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自从伏风来到剧团后,她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过话。女人啊女人,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最关心的还是红月的去向,——虽然我跟伏风的关系,早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了,她把我当作了她的手足,供她驱遣。红月跟郑学是私自脱离组织私奔,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我想,他们不会是听到丁映雪事迹败露的风声而逃跑了吧?
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两人居然在一个星期后就回来了。他们一回到剧团,马上就被隔离了起来,分别禁闭在食堂旁边的两个黑乎乎的小房间里,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有一个公安战士在站岗。我去探望过红月一次,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不知道丁映雪被拘禁的事。他们俩是送她快要断气的舅舅去她妈的老家的,事先她们曾经向丁映雪请过假的。我想,红月应该是清白的,像她这么单纯的女孩,绝对不会跟着丁映雪淌浑水的。但是郑学是的问题可能就说不清了,就凭他跟丁映雪的亲密的关系,他洗都洗不清了。
伏风马上就针对他们俩的事,召开了一次全团会议。当郑学是跟红月听说丁映雪的事情后,都惊呆了。红月当场就哭了起来,她说她临走时,丁映雪还给了她两百块钱,没想到她却是个敌特。郑学是倒是显得比较镇静,他一言不吭,直到后来被伏风和张裕国逼急了,他才说了一句:你们如果真认为我是“野玫瑰俱乐部”的成员的话,我认了,但是,这事跟红月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我认识郑学是以来,听到他说的最像样的一句话。我终于明白红月为什么要对他那么的死心塌地了。只要他对红月好,我心中的酸醋味,也许会减少些。
然后,就是张裕国让郑学是交代“野玫瑰俱乐部”的其他成员。郑学是说,当时,经常到丁映雪那里去的人,差不多都是像他一样,想追求进步的,他们都递过入党申请书,他们去找丁映雪是想跟她交底谈心的。这时,会场里有几个人的神色有点异样,他们估计都去找过丁映雪。
张裕国拍着桌子说,郑学是,你不知道吗?这是丁映雪借着找你们谈心,然后拉你们下水入伙的!你装什么糊涂?!郑学是冷笑一声说,张团长,那你半夜三更的跑到丁映雪的屋里去,又是去干什么呢?难道也是去谈心吗?!
张裕国听到这话,一张大脸一下子就发紫了。陈燕玉紧张地盯着他,随后对郑学是说,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老张什么时候半夜三更的到那个婊子的屋里去了?我可以作证的!
这时,李芳在一边冷笑说,是啊,这事要是真的,那咱们陈大姐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伏风一看情势不对,马上站起来弹压了。她说,关于敌特俱乐部的成员,我们很快就会确定的,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材料,到时候一个都跑不了!当然,我们希望那些犯了错误的同志,能够及时地站出来坦白,跟人民站在一起,我们的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那些死不改悔的反动分子,我们也绝不手软!
她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针对郑学是的。
之后的两天,就陆续地有几个人偷偷地去找伏风和张裕国谈心。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博得了伏风的同情。但是,张裕国却对他们的谈话做了详细的记录,并把这些记录呈交给了上级。唯一不妥协的就是郑学是,他坚称自己跟丁映雪关系密切,就是为了要入党。难道入党进步是错误的吗?!
伏风终于对郑学是失去了耐心,她板着脸说,郑学是,你给丁映雪提供的那些我们空军训练和调动的情报,难道也是谈心吗?!
郑学是一下子傻了。他家住在军区空军司令部附近,跟司令部里的几个高干子弟是哥儿们,平时闲聊时,免不了谈些部队里的话题。而他在跟丁映雪谈心时,她不时有意无意地问到一些空军的情况,他全都回答了。但是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些讯息,经丁映雪加工过滤之后,都成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于是,问题很快就有了定性,伏风跟张裕国碰头了一下,准备将郑学是跟另外四个经常出入丁映雪门庭的人,确定为“野玫瑰俱乐部”的成员,另外还搭上了红月。!
10
伏风在跟我提起这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惊呆了。我想,我还是老徐委任的特派员呢,他们事先居然都没通知我,就擅自作出了决定,这算什么?1尤其是红月也莫名其妙地被牵扯进去了,这就不能不让我冲动了。我跟伏风吵了起来,我说这事应该由我负责的,这话当时老徐可是亲口对我说的。伏风冷笑着说,老徐只是让你来摸底的,你以为人家真的信任你呀?!不然,我一个“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员,跑到你们京剧团来干什么?
我没有办法了,只好抖出了最后一手,我把我那天晚上见到的张裕国跟丁映雪的事情,都告诉了伏风。伏风听了,愣了半天说,柳东,你对你说的话是要负责任的!你不能随口造谣。我不满地提醒她说,伏风同志,请你称呼我柳东同志!看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可疑的。伏风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事实就是事实!
我跑去找了老徐,跟他说了剧团里最近的情况,还有伏风的那些话。老徐在吞云吐雾中沉吟着说,郑学是配合丁映雪做谍报工作,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事实摆在那里,他难逃罪责。至于红月,她可能是无辜的,应该让她跟郑学是划清界限,小姑娘的前途还是光明的。张裕国的事,在没有发现更多充分的证据之前,你最好不要到处乱说,他毕竟是个老革命了,满身伤疤,不容易。今后,你要多配合伏风同志的工作。我说,郑学是跟我说过,他找丁映雪谈话,只是为了想入党,他顶多只能说是无意中上了贼船。老徐说,照你这么说,丁映雪不也可以说是无意中上了贼船的吗?!这是本质问题,而本质是决定一切的,这一点,你在以后工作中也要注意。
老徐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一步,我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自此之后,我决心对“野玫瑰”事件不闻不问。而且,我也不大搭理伏风了。在我的心中,只有红月才有分量。我心灰意冷。伏风找过我几次,我都懒得跟她说话。她就在我面前撒起了娇。——我没想到她也会撒娇,而且风情不减李芳她们在舞台上村村袅袅的表演,于是不久之后,我就重新回到了她的石榴裙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同情起郑学是来,按理说,我对他应该嫉恨、落井下石才对呀,难道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半个月后,“野玫瑰”事件终于有了定案:郑学是被开除公职,另外几个被确认为跟丁映雪关系密切的人员,都受到了处分,留职察看。红月则是受到了无足轻重的口头警告。而张裕国继续担任他的剧团团长,毫发无损。
然而,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李芳忽然被任命为剧团的副团长!我问伏风,李芳凭什么就当上了剧团的副团长?伏风笑着说,柳东,不该知道的事,你最好不要知道。因为那样的话只能增加你的痛苦。这是我从她嘴里听到的最有哲理性的一句话,这句话,也可以做为我这两个多月来业余特工生涯的一个总结。
这个定案,比我原先料想的要好得多了。本来我以为郑学是至少要判十年以上的徒刑的。看来老徐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将大事化小了。郑学是被开除公职,这就意味着,当初红月给他规定的要他入党的事泡汤了,他跟红月的爱情前景,十分堪忧。这时,我本来应该喜不自胜才是,因为红月的爱情天平很有可能会就此倾向我的怀中。但是此时我却失去了激情,一是因为我跟伏风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可磨灭的地步,二是因为我在对待爱情上,有着一份天生的惰性:我不是那种一根筋玩到底的情种,尤其是在红月对郑学是以身相许之后。我从自己跟伏风的身上,发现了爱情的虚伪,这让我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气若游丝。我把自己心灵深处的那一丝温柔给掐死了。
我开始玩世不恭,对生活和人情越来越冷漠,并从此开始怀疑人生。
一天,红月忽然来到了我的宿舍,我受宠若惊,慌忙让座上茶。红月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我问她现在跟郑学是还有没有联系?红月咬着嘴唇说,柳东,你毁了我们俩!我听张团长说了,你原来是个特工!你为了得到我,竟然不惜手段,把郑学是给搞掉了。你真无耻,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呆住了。——我没想到,我的好心最终换来的,还是“无耻”这两个字。红月哭着走了,她向剧团递交了辞职书,然后就跟着郑学是,开始了漫长的闯荡江湖的生涯。
他们俩先流浪到了F省西北部的剑津市,就是东晋时雷焕之子佩剑经过的延平津,龙泉、太阿双剑入水化龙的地方。郑学是在那里的铁路分段找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搬运工的工作,红月则背着一个竹篓在铁路边上捡破烂。她可能是那个时候,全中国最美丽的一个捡破烂的女人。晚上的时候,红月会在简陋的竹棚子里,“咿咿呀呀”地给郑学是唱上一段京剧,他们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但是这一些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的爱情。爱情这玩意只能共苦,很少有人能够同甘的。这是我直到如今才体会到的。
几年后,“文革”开始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徐居然被打成了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原因是他跟我们剧团的副团长李芳过往甚密。而这一切都是张裕国揭发出来的。老徐不久后在狱中自杀了。在他自杀的第二天,李芳也在宿舍里自杀了。
我爹自然也是在劫难逃,他被打发回了老家,几年后郁郁而终,临死前,他还幽幽地哼了一句《徐策跑城》中的唱词:“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
人生变幻,斯须便如白云苍狗。剧团里的人分成了两派,辩论打斗。一派以张裕国为首,一派以伏风为首。我呢,理所当然地被伏风扯到了她这一派。我除了扮演狗头军师的角色之外,还承担起了写大字报与大幅标语的任务。后来伏风抛出了杀手锏,就是把当初我告诉她的张裕国跟丁映雪的事抖了出来。这下子张裕国惨了,他马上被有关机构逮捕了起来,投进监狱。陈燕玉给吓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丁映雪的女儿那时已经上了大学,去了北京,匆匆忙忙回来串联过一次,随后就没有消息了。
伏风责无旁贷地成了我们剧团的第一把手。同事们跟我开玩笑说,我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我跟伏风结婚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好在我早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婚后我们的日子可想而知。每次我跟伏风斗嘴的时候,我无一例外地都会想到红月,这已经成了一种惯性,或者说一个精神避难所。我老是游移于幻想与残酷的现实之中。我觉得上帝如果真要惩罚一个人,那么就赐予他(她)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因为那简直就是地狱。
相比之下,正在铁路上做搬运工的郑学是,和捡破烂的红月,却像是生活在天堂之中。因为他们拥有爱情。我相信他们是相爱的。他们在剑津呆了三年之后,又去了F省西部的山明市,郑学是在那里的建筑工地上,先是干上了钢筋活,接着就开始自己承包工段,最后自己开始设计建筑图纸。他的事业,开始崭露头角了。
73年春节的时候,郑学是跟红月,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郑东风回到了省城。初二那天,郑学是拎了一条带着过滤嘴的“牡丹”香烟,和一瓶闽西产的“沉缸酒”,来到我们家拜年。我跟他聊了很多话,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以前的恩怨,全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伏风却不愿意出来见他。郑学是离开的时候,伏风才走出来,她要郑学是把带来的东西都带走。郑学是笑着说,嫂子,这是我对你们的一点心意。我对不起柳哥。伏风说,柳东他不需要你还他什么人情,他的人情,你也还不了!
郑学是怔了一下说,嫂子,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伏风说,如果不是当初柳东他在老徐面前替你们说话,你现在可能还在监狱里蹲着呢!
我跟郑学是都愣住了。我不解的是,我当时只是跟老徐说了郑学是的实况,并没有替他求情的呀。伏风这时眼圈红了,她说,老徐知道柳东的为人,因此他认定柳东说的是实话,但是柳东入党的事也因此泡汤了。老徐说,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具备钢铁般的意志,柳东心太软了,他不能入党。
郑学是听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叫了声柳哥,就哽咽着说不上话来了。
11
郑东风结婚的那天,柳君开着车子,把我接到了举行婚筵的“东湖大酒店”。正在迎宾的郑学是跟红月慌忙迎了上来。红月问柳君说,丫头,你妈怎么没来呢?柳君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啊?她听说我爸来了,因此就不来了。
红月此时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发了福,只是风韵犹存。她笑着过来搀着我说,柳哥,晚上多喝两杯,替我们乐呵乐呵。我说,那可就要掉我的老命了。
我在灯红酒绿的贵宾室里坐着,看着大家喜气洋洋的,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有些悲哀了。或许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真正地得到过爱情和婚姻的缘故吧。我弄不清楚,到底是红月还是伏风毁了我?以前我认定是伏风。不过,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缠绕于这个问题,后来似乎也有点开窍了。我想,其实真正毁了我的人,应该是红月,因为我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她,而一个人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只能有一次,就像生命只有一次一样。红月她掐死了我内心里的真正的情愫,以至于我在后来的几十年间就像一堆灰烬,始终不能燃烧起来。伏风也正是因为看到我不可救药了,才跟我分道扬镳的。
我站起来想要去卫生间,却是双腿发麻。柳君早就不见了,她永远是跟我一样没出息的男人们的中心人物,就像当年的红月一样。
我艰难地摸索到热闹的大厅里。突然,我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穿着一袭合身的白花紫色旗袍,居然亭亭玉立的。她就是伏风。
伏风也看到了我,她笑了一下,款款地朝我走了过来。我的眼圈一下子就湿润了。让我惊奇的是,我冬眠了十来年的下体,似乎也复苏了,蠢蠢欲动。伏风扶住了我,笑着说,是想上卫生间吧?
我点了点头。伏风说,那么,我陪你去吧。
我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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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衣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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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