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相思，抹不去的记忆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姥姥拉着我的手，走在安静的小巷子里。我小时候发育迟缓，童年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唯独那一刻的画面深深印刻在心中某个地方。我记得旁边果园里枣树上结满了红枣，记得侧面的围墙上长满了青苔，记得阳光下那两个影子。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尘土，一片纸飘过过来，无声地落在了眼前。姥姥弯下腰，捡起了纸片，攥在了手里。姥姥看着我，我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姥姥把手放在我头上，慢慢说：这纸上有字，字是圣人所造，不可以随手丢弃。我不解的看着姥姥，姥姥一字一句的说：这一家门，祖宗没有积德，所以三代无人识字。你长大了一定要读书识字。我在菩萨前许了愿，我把这地上的字捡起来，日后的功德应在你身上。就在那一霎那之间，我感到阳光好像特别温暖，祥和，心中满满的。回家以后，姥姥把那张纸片放在了一个藤条编制的筐里，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纸片。
我没有问过姥姥她拜的是什么菩萨，是神还是佛。我只知道，在她心里，天地间一切自有神明，人不可以欺心。院子后面的老槐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树皮开始脱落，树枝开始枯萎。表哥跟姥姥商量，准备把老槐树砍了。姥姥嘱咐他，你先在旁边种一棵树，然后祭奠，方可以砍树，否则会有报应。即使不应在自己身上，也会应在子孙后代。上学以后，我开始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有时故意跟姥姥抬杠，说她就是迷信。姥姥总是说，你不信，我信，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终于，我不再那么无知了，可惜姥姥已经不在了。只是，我相信，她在一直照看我，牵着我的手为我引路，就像当初的童年一样。
姥姥其实是个非常豁达，可以说非常幽默快乐的一个人。从来不抱怨，也不会像其他老太太一样喜欢哭诉。小时候过年，走亲访友，晚辈要给长辈磕头拜年。每次去拜年，姥姥会监督我磕头。先拜祖宗，然后给姥姥磕头，必须一丝不苟，要严肃。“姥姥，我给你磕头了"然后下跪。姥姥会笑的很开心。不过，等到给姥姥拜完了，临到舅舅舅妈其他人的时候，姥姥就会小声说，你就喊每个人就行了，不用磕头了。
姥姥给我讲过很多故事。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老人。她说：以前，有个媳妇不孝顺，嫌弃婆婆年纪大了。有一天，媳妇把老婆婆装到筐里，背了出去。女儿看见了，问她，妈妈你要把奶奶背到哪里去？媳妇说，这老东西没有用了还每天要我们养着，我把她背出去扔了。女儿想了一下说，妈，那你别忘了把筐拿回来。妈妈说，女儿真懂事。女儿说，不是。妈，那筐我要留着用。等哪天你老了，我也好背你。我知道，生活中抱怨晚辈不孝的老人很多，姥姥从来没有抱怨。可是，无论是舅舅舅妈还是外孙孙子，所有的人对姥姥都很尊敬，也都很孝顺。我每次回家，无论带多少东西，妈妈不会自己先动任何一样，而是首先全部倒出来，分成三份。一份让爸爸去送给爷爷奶奶，一份让我带给姥姥，剩下一份才是家里自己留下的。所以，我每次回家，都想尽量多带。父母辛苦一辈子，可是孝敬他们的东西，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父母。
在乡下，传统上最难相处的大概就是婆媳关系。姥姥讲过一个很有哲理的故事：有两个老婆婆在聊天。其中一个老婆婆问另外一个，”你脚上的新鞋是谁给你做的？“老婆婆说，”当然是我女儿，还会有别人？“。”那你儿媳妇怎么不给你做鞋？“老婆婆生气地说，”别提这个没有良心的狗东西，她才不会，只知道照顾她妈那双臭脚！”。乡下有个习惯，媳妇跟公婆或者丈夫闹不愉快了，会跑回娘家，然后等着丈夫上门派礼道歉，要不就几个月不回去。姥姥一直教育妈妈，出嫁了，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管有社么事，不要让外人参杂进来。你们两口子对的事，自己解决，我不管你们的事。
姥姥不识字，但是坚持每个孩子都去读书。她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自古以来，历代圣贤，有出息的，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也许就是一心诚心感动了天地。姥爷身体不好，去世早。姥姥一个人抚养孩子，养鸡卖鸡蛋，帮人纺棉花，让妈妈读了女子师范。我记得小时候，表哥读书成绩不好，那时也没有条件。姥姥每天晚上，让村上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来自己家，给他们做饭，让他们陪着表哥一起做作业。煤油灯下，姥姥盘着腿坐在一旁，陪着他们，一动也不动。临走时，嘱咐人家孩子，明天晚上千万要来。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周末去姥姥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坚持要回家，怕耽误上课。姥姥把表哥叫来说，你去送他。表哥抓起一顶草帽，扣在头上，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雨水里。
我知道，无论是姥姥，还是舅舅舅妈，都偏心我。困难岁月里，我去姥姥家，姥姥会偷偷给我藏一个鸡蛋，趁没人的时候赛我嘴里。舅妈有时候会特意做点好吃的，全家人都不动，只留给我一个人。表哥表妹也知道，但是从来不会嫉妒。我从小就跟他们一起玩，他们待我就跟亲兄弟一样。他们都没有上大学，但是都很朴实勤奋，日子过得也很幸福。在他们心里，我是这个家的一员，所以我能上学也是他们的荣誉。我准备离家上学的时候，表哥为了打制了一个木头箱子。这个箱子跟随了我很多年，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掉。那天，几个同学微信上聊天，有个同学还问我，你那个大木头箱子还在吗？
姥姥家的故事，是讲不完的故事，也是我心中最常想起的故事。过年，元宵灯节，石头城墙，酸枣，皂角，老井，老戏台，童年的故事，伴我长大的的亲人，再也回不去的过去，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一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