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埃及行(29)：三千里的路

2021-05-10 08:05

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的兴趣，最初是因为回族女作家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小说以一个回族手工匠人经营的玉器作坊开篇。这个匠人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姐姐君璧和妹妹冰玉。当讨饭的男主因摔碎了匠人做的碗而留下当学徒时，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小嫩苗也就是在此刻被种下。匠人费尽心血，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了英商定做的“郑和航海船”，可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他突然晕倒在转动的玉坨上，船毁人亡。男主无奈去了竞争对手那里卧薪尝胆，长大后娶了姐姐并重振了家业。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日本侵华战争爆发。男主担心玉器珍品被毁，于是随英商来到伦敦。妹妹因情感受挫，执意与姐夫一起前往英国散心，之后与英商儿子相恋。不幸的是，英商儿子在伦敦大轰炸中丧生。妹妹与男主在相依为命中相爱，并生下私生女新月。

阿布辛贝神庙尼罗河

阿布辛贝神庙

战后他们三人回国，妹妹和新月没有得到姐姐的接纳。男主一再恳求，最终新月被留下，妹妹远走他乡。冰清玉洁的新月考上北大西语系后与与班主任擦出了爱的火花，但这个班主任却是汉族。那如雪花般的纯美爱情因为信仰的不同注定不能一帆风顺，可这段恋曲还没等到两人真正心心相印的时候，新月就因先天性严重心脏病发作而离世，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随之凋谢了。

我泪眼婆娑地随着作家细腻的笔触把这本小说一气呵成看完，唏嘘命运对他们的不公，哀叹新月的爱情没能修成正果。书中一句一句“真主啊”和扉页上的祷辞“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一遍一遍冲进我的脑细胞，让我经年累月都无法忘怀。

埃及壁画

如果说这部小说给我打开了穆斯林世界的一个门缝，那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和大清真寺则为我打开了穆斯林世界的一扇大门。当我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发现了穆斯林世界的满园春色。他们创造出的伊斯兰文明曾在哲学、科学、医学和艺术等众多领域都对人类文明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不仅让我对这种文明产生了仰视之感，也让我对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产生了极大兴趣，而埃及，正是这些穆斯林国家之一。

可埃及，并不仅仅有伊斯兰文明，更有如尼罗河一般悠长的古埃及文明，这叠加的文明促使我带着女儿，在令很多人闻风丧胆的疫情期间，不惧艰险去埃及一探究竟。在传说中安全指数不高的埃及，我敢从北至南再向东自驾三千多公里，一方面是相信手中美国护照的含金量，一方面是相信一个有信仰的民族如果没有外界的“煽风点火”，是不会做出违背他们教义之事的。这一路，的确是我想象的那样，什么危险的事情也没发生，我们毫发无损地归来。如果没有租车的被骗经历和突如其来的核酸检测通知，那我们的埃及之行堪称完美。三千多公里的路，让我看遍了埃及的地貌山川，也看尽了古埃及文明的荣辱兴衰。我的灵魂在这三千多公里的路上得到修炼，我的世界观在这三千多公里的路上开始改变。

阿斯旺菲莱神庙尼罗河

阿斯旺菲莱神庙

为什么埃及会带给我如此大的震动？为什么地球上曾经的最富庶之地变成了今天的垃圾遍地？除了湛蓝的清清尼罗河水、红海边的度假村和细白的白沙漠，我就没见到埃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愉悦我双眸。埃及，真的被尼比鲁星球上的大神遗弃了吗？

我的答案是Yes。那为什么大神们会遗弃这块他们亲手搭建的伊甸园呢？因为古埃及人的贪婪。曾几何时，被大神宠爱的古埃及人与努比亚人一起在尼罗河两岸过着岁月静好的幸福生活。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古埃及人总是欺负努比亚人。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得而知，但尼罗河第二瀑布附近的岩石上雕刻着公元前3千年左右古埃及第一王朝国王战胜努比亚人的浮雕，第四王朝国王带着努比亚的俘虏和战利品返回古埃及也被清晰地刻画在古埃及的浮雕上。招惹大神所爱之子的后果就是第四王朝被祭司集团推翻，由祭司建立的第五王朝一直到新王国结束，欺负努比亚是古埃及人的家常便饭，而重要原因是那里有丰富的稀有矿产资源，特别是黄金。

阿斯旺

大神用动乱的第一和第二中间期来警告古埃及人不要对努比亚人“动粗”，可是古埃及人根本不信那个邪，到新王国时，直接端了努比亚的“老窝”，据为己有。这一次彻底惹怒了大神，不但让新王国断了气，也让古埃及在第三中间期和后王朝后正式呜呼哀哉。也许随着波斯人的入侵，大神就不再宠幸埃及了，因为在这之后，埃及就像磨盘上的磨，被不同帝国推着走，成了绞肉场。

倘若说接下来建立托勒密王朝的马其顿人把埃及当亲儿子养，罗马人把埃及当半个儿子养，那之后的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则把埃及当长工用。吸收了古希腊文明的马其顿人和罗马人也尊拜古埃及的神灵，并把古希腊文明的元素用在神庙的建筑上。在东罗马帝国时代，借鉴了希腊字母，又遵从古埃及世俗体文字的科普特语开始在埃及大地传播开来，一直到东罗马帝国统治结束。虽然在这个时期，基督教在埃及的盛行摧毁了埃及人的信仰，但毕竟这些入侵者比较尊重埃及的本土文化，古埃及文明并未在这块土地上风吹云散。

卢克索卡纳克神庙

可当在宗教上控制更强的阿拉伯帝国征服埃及的那一刻，已经奄奄一息的古埃及文明就在埃及这块土地上迎来了它无声的葬礼。阿拉伯帝国信奉的伊斯兰教把埃及社会从信仰到文字，从文化到习俗，彻底涤荡了一遍，而且比基督教更迅速、更根深蒂固。虽然西方学者把埃及从被阿拉伯帝国到奥斯曼帝国统治的这段时期称为埃及的中世纪，但这两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帝国却把埃及成功塑造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模样：说阿拉伯语，认同自己是阿拉伯人，全国90%以上的人信仰伊斯兰教。相比埃及，中国很幸运，一直被蛮夷入侵，之后这些蛮夷被比他们高级多的中华文明所同化。如果中国也像埃及一样被穆斯林入侵，那两个文明碰撞后“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开始走下坡路之时，法国大革命后的法国成为了欧洲“老二”，仅次于“老大”英国。为了控制中东和近东，为了击败英国为主的反法联盟并取得世界霸权，伟大的拿破仑率军入侵扼亚非欧咽喉的埃及，继而准备开赴印度，夺取英国在地中海和印度洋上的贸易垄断地位。可惜，在土耳其和英国的协作下，对埃及和东方文明心驰神往的拿破仑因焦头烂额的欧洲局势不得不折返法国。

卢克索

拿破仑的炮火已停息，但他在埃及仅仅三年的统治却揭开了冰封已久的古埃及文明一角，也揭开了近代埃及的序幕。西方的思想理念、科学技术和生活方式像泛滥季的尼罗河水一样涌入了这个封闭的金字塔国度，让埃及人从中世纪的酣梦中猛然惊醒，奋力拥抱西方文明。拿破仑退出后，近代埃及的枭雄穆罕默德·阿里帕夏在奥斯曼土耳其、马穆鲁克和英国三股力量中异军突起，建立了阿里王朝。这个出生于阿尔巴尼亚，被视为现代埃及奠基人的枭雄在埃及实行富国强兵策略，开启了埃及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旅程，并一路向南击穿了尼罗河第六瀑布，实现了古埃及法老的终极梦想。同时，他也在实施自己阿拉伯帝国的美梦，而这时的埃及还在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之下。

“腰”逐渐粗起来的埃及，开始图谋叙利亚，此时土耳其给它送去了这个鱼饵，让阿里率军去镇压希腊起义，不料埃及军队被希腊舰队打得满地找牙，埃及海军几乎全军覆没。“鱼”没吃到，却啃了一嘴泥，阿里郁闷不说，土耳其还摒弃前言，想用克里特岛代替叙利亚，这让阿里气愤至极，不堪被忽悠的他发动了对土耳其的战争。虽然阿里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6年后土耳其在英国等国的唆使和援助下大败阿里，阿里雄霸中东的梦想变成了黄粱美梦。从这以后，阿里和他的子孙，不管是闭关锁国还是全面欧化，都无法改变埃及的颓势，埃及走上了不归路，一步步丧失了经济、军事、内政与外交自主权，不仅铁路、关税、邮政和海关等逐渐被英法控制，而且连财政和司法权也拱手让给了英法等国。埃及人说：“阿里建立了一座宫殿，却毁掉了整个埃及。”

阿拜多斯神庙

在阿里死后5年，退出埃及半个多世纪后的法国卷土重来，跟埃及共同开凿了连接红海和地中海，举世闻名，极具战略价值的苏伊士运河。合约规定，法国公司自运河通航起主持营运99年。这条运河的修建，直接把埃及推进了火坑。从这条被马克思称为“东方伟大的航道”通航那天起，埃及就成了西方列强的逐鹿之地。为什么呢？因为至高无上的利益。在运河建成前，所有东方的船只都要绕非洲南部的好望角通往欧洲，但运河建成后，如果船只自印度孟买港出发到达英国伦敦港或法国马赛港，穿过苏伊士运河不但可节省至少40%的航程距离，而且可提前近30天到达目的地。这么一大块肥肉，谁会不惦记呢？当然最惦记它的就是法国的死对头－当时的世界“老大”英国。

作为埃及宗主国的英国，通过阴的、阳的手段迫使埃及政府把手中持有的44%运河股份卖给它，于是，苏伊士运河成了“老大”和“老二”共同的“媳妇儿”，共同管理，共同收保护费，但英国一直在运河驻军，没埃及这个“爹”什么事，只能干瞪眼。可面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英法都想独占，殖民大国的英国做梦都想，因为这条运河是把大英帝国跟印度和远东连在一起的运输生命线。机会来了，在英法面和心不和的时候，德国崛起，英国得到了德国首相俾斯麦的支持，法国最后不得不黯然退出埃及，之后埃及沦为英国的保护国。在此期间，中东第一个油田被发现，第一个炼油厂开始生产。当载满油的船只从波斯湾经苏伊士运河驶向欧洲大陆时，苏伊士运河不仅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更成了欧洲能源的大动脉。

法尤姆白沙漠

可是，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对苏伊士运河有绝对控制权的英国不久就跟德国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协约国的英国差一点被同盟国的德国打残，英国从战前的世界第一大海外债权国变为最大的负债国，不得不承认埃及独立，但仍保留对埃及的国防、外交等特权，埃及真正独立是二战后。在二战中德国和意大利为了切断英国从亚洲运送物质的通道，开始对运河狂轰滥炸，而埃及因当时国王的奶奶是意大利人，所以一直跟意大利暗通款曲，这让英国心里憋了一股窝囊气。

二战结束后，在以色列建国的第二天，包括埃及在内的阿拉伯国家对以色列发动了第一次中东战争。英国在战争中不仅支持以色列，还击退了埃及的空军，给以色列的胜利帮了大忙，两国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之后以阿里·纳赛尔为首的埃及军官发生了政变，成立了埃及共和国。这位清正廉洁却志大才疏的武夫既想跟美国套近乎，又不想承认以色列，还妄想成为阿拉伯世界“老大”，无奈之下只能抱苏联大腿。在苏联的怂恿下，埃及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这一政策捅了英法的马蜂窝，在运河享有巨大利益的两国穿上了一条腿裤子，联合以色列，直取苏伊士运河，对埃及发动了第二次中东战争。虽然埃及被打得鼻青脸肿，可这时世界老大和老二已经易主了。在美苏两个“狐狸”的斡旋下，运河控制权重回埃及手中，埃及也跟苏联进入了蜜月期，请其帮忙完成了英国撂挑子的阿斯旺大坝的修建。这个阿斯旺大坝的修建为埃及以后农业的衰落埋下了伏笔。

尼罗河

以阿拉伯世界“老大”自居的纳赛尔几年后出兵也门，陷入了也门内战的泥潭，而此期间，与英法美越走越近的以色列以迅即不雷掩耳之势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发动了第三次中东战争，只用6天就结束了战斗。战斗结束后，埃及失去了西奈半岛，以色列在苏伊士运河修建了庞大的堡垒，苏联开始在埃及驻军，这些都让雄心勃勃的纳赛尔丢尽了脸，三年后郁郁而终，离世时才52岁。为了复仇，为了跟美国有谈判的砝码，塞纳尔的继任者萨达特联合叙利亚等阿拉伯国家，在犹太人进行绝对休息的“赎罪日”对以色列偷袭，发动了第四次中东战争，埃及夺回了西奈半岛和戈兰高地。如果此时埃及联军继续进攻，以色列就会再次亡国。

第四次中东战争让以色列元气大伤，埃及的国家经济也遭到重创。为了发展经济，手中握有跟美国谈判筹码的埃及开始拥抱美国，承认以色列，美国的愿望得以实现。不过，这一做法却惹怒了阿拉伯世界，阿拉伯国家异口同声把埃及踢出了局，并联手对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实行石油禁运，从而引发了世界第一次石油危机，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大幅度衰退。也是在这一年，美国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溃。但拥抱美国后的埃及却得到了美国巨量资金和武器的支持，经济开始复苏，跟苏联的关系也开始渐行渐远。随着《埃苏友好互助合约》的废除，苏联在埃及的影响力被完全清空。埃及兜兜转转，辛辛苦苦了几十年，一夜又回到了纳赛尔造反时的解放前。早日有今日，埃及何必有当初呢？

尼罗河

与阿拉伯世界分道扬镳的埃及不再与以色列为敌，还参加了对昔日盟友伊拉克的第一次海湾战争，这意味着信奉伊斯兰教的埃及与阿拉伯世界彻底分道扬镳。虽然都说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这一次埃及似乎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日益强大的美国最终控制了苏伊士运河，不仅在那里驻军，更把航空母舰和核潜艇放在了印度洋。

这个世界很残酷。没有能力参与制定世界规则的国家仅仅“站队”站正确是不够的，还要看拥有世界主导权的国家给不给你机会。扼住了欧洲海上经济命脉的埃及注定会让西方发达国家对其提防，而埃及又信奉伊斯兰教，这注定它跟西方发达国家不是“一伙”的，这些都注定了西方发达国家不会将其“视为己出”，使其成为现代化国家。不但不会给其机会，而且只要埃及民选的政府意见稍微跟“老大”的相左，这个国家就会遭到类似“阿拉伯之春”的祸害。这是谁之错呢？也许是苏伊士运河的错。

埃及沙漠

苏伊士运河的修建，把阿里王朝试图建立军事化和工业化的埃及打回了原型。纳赛尔又想巴结美国又想做阿拉伯世界老大的幻梦让他不得不委身于苏联，却还是用苏伊士运河做筹码。他的继任者萨达特之所以可以得到美国的青睐，仍然是因为苏伊士运河。虽然苏伊士运河的营收现在掌握在埃及手中，成为国家第四大外汇收入来源，但运河其后的控制者却是美国。命运让苏伊士运河横空出世，却也让埃及承受其带来的苦果。另一个苦果来自纳赛尔执政期修建的阿斯旺大坝。虽然它的修建解决了埃及的电力问题，也让农业在大坝修建初始阶段增产，但它却使下游三角洲的土地不再肥沃，不得不使用跨国公司提供的人工肥料。更要命的是，短视的纳赛尔在看见农业增产后实行了全体城镇居民粮食补贴政策。没想到，不再受战争困扰的埃及之后人口暴增，这个古老的农业国现在竟然需要进口粮食，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粮食进口国之一，而埃及政府2020年仅进口粮食以维持补贴这一项花掉的外汇就跟苏伊士运河的外汇收入大体相当。

埃及

没有自身完整的工业化链条，又缺乏水和其它资源，人口还不断膨胀，西方国家也不可能给实质性的发展机会，今天的埃及，让我想起《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最终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在寂寞中踟蹰不前的埃及现在仍然在消费祖宗留下的资产，石油天然气和旅游业是国家的两大支柱产业。在埃及，汽油非常便宜，高速公路也修得很好，著名景点都有持枪站岗的军人，但对外国人的景点门票却贵得惊人。当看到古埃及人留下的让人心醉又心碎的神庙、浮雕和壁画时，我不禁一边在轻叹被黄沙吹走的古老文明，一边在轻问埃及的未来之路在何方。失去了大神庇佑的埃及，会不会像自由落体一样自生自灭？但愿不会。丘吉尔说：“不要绝望。人们在漫长黑夜中被迷惑甚至被冻结的灵魂，总会由于不知来自何处的火花而突然觉醒。” 素有“摇滚界拜伦”之称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也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埃及，愿你与赐予你生命的尼比鲁星球上的大神同在；愿你与曾信奉的拉神和阿蒙拉神同在；愿你与曾信奉的上帝和现信奉的真主同在。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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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lily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