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44)-- 泪洒后海
第四十四章
后海边上的银杏树在段干玉翎的生活里有特别的意味。在陆远征之前,玉翎就有故事。她在柳荫街有一个邻居,是个音乐家。音乐家的院子和玉翎家隔三个门,他叫冯海礁,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他总是穿一套藏青色西装,柳荫街只有他一个人穿西装。他瘦瘦的,有洁癖,总是一尘不染。他在中指上戴一个白金戒指,那年代戴戒指的人很少,他是柳荫街的独一人。玉翎很小的时候音乐家就喜欢她,多小呢?是9岁还是7岁还是5岁?总之她在大柳树小学的时候去过他家,他给她巧克力,给她拉琴。他拉托塞里《小夜曲》也拉《北风吹》。他在英国学的音乐,一把意大利名琴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叫阿玛蒂,古旧的琴匣像是挺高贵的。他家有一尊断臂维纳斯像,有真人那么大,大理石的。他在小姑娘面前吹嘘自己的乐器,教给她关于小提琴的知识。他送给玉翎一个德国洋娃娃,是玉翎见过的最漂亮的洋娃娃。这件礼物伯母不准收,叫玉翎送还音乐家。玉翎第一次感觉到男人色迷迷的眼神就是冯海礁的眼神。后来她觉得他对自己特别好。后来她知道他从来没有结婚,和老母生活在一起。最后她才知道他是名门之后——民国大总统冯国璋的孙子,难怪他家的院子那么大,却空空落落。冯国璋是河北河间府人氏,面阔鼻直,有贵人之相。冯家的祖上是明朝开国将军冯胜。冯海礁乃一文弱书生,哪有一点祖宗的气象?
上初中那年冯海礁把玉翎领到银杏树下,强吻了她。她挣脱他说道:
“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却说道:
“等你长到18岁,我就娶你作妻子。那时候你会答应的。”
这一年他41岁她13岁,他还要等五年甚至十年?小姑娘并不觉得他的非礼多么可恶:
“那时候我不答应呢?”
“我就吊死在这棵树上。”
这是春天的事情,到了秋天,冯海礁真的死了,大革命开始了。他是投水死的,因为被当作“英国特务”批斗,而他又是那样脆弱,心理的防线不堪一击。他在北海大桥上投中南海死了。周围有那么多水面,最近的是后海、什刹海,还有北海,他偏要投中南海。这以后北海大桥上架了铁丝网和岗哨,不让人跳了。冯海礁的母亲还活着,孤苦伶仃。冯海礁的奶奶是冯国璋的三姨太,袁世凯为了笼络手下大将,把袁家的家庭女教师送给冯将军。这次婚礼轰动一时,收到金银珠宝就有120担,衣饰礼品无数。一报还一报,过度奢华的回报便是子孙的孤苦和无助。三姨太生下冯海礁的父亲,他是冯国璋最小的儿子,死得早,叫冯海礁的母亲28岁守了寡。冯海礁和他父亲一样短命,“芳草王孙知何处”,他死时只41岁。他是“英国特务”,玉翎的爸爸是“美国特务”,玉翎想到这里就哭了。(无论如何,玉翎这一辈子和音乐家有缘,她后来不是嫁了个音乐家么?)到了世纪末,大总统的重孙子冯海礁的侄子冯巩就成了唱小曲儿说相声的了。
1976年清明节这一天下午,段干玉翎走到后海的银杏树下。远征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普希金小说集《上尉的女儿》。他早看见玉翎推着单车走过来。他没有站起来,只是抬起眼睛看着玉翎。她看见他心中就涌起热流,想起伯母的话,“别见远征,你会控制不住的。”为什么要来见他呢?为什么不听伯母的话呢?分别四年,自己不是过得很好吗?不是回到家乡北京吗?
她停下车,在他身边坐下。他不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湖水,湖水透出悲凉的寒气。
“这棵树长高了。”
她这样说。他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他的胸部不停地起伏,接着他的泪水流下来。她拉住他的胳膊,摇一摇,表示“别哭,别哭”。他的泪水反而更多了,滴滴哒哒掉在青石板上。他俯着身,双肩抖动,泪如泉涌。玉翎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这样伤心地哭,长时间地不能止住泪水。他的两脚之间聚了一滩泪水,好像青石板也微微地凹陷了。直到几片银杏树叶飘落到这个泪盆里,他才停止哭泣。
玉翎坐在远征身边,没有任何表示。她并不在感受他的悲伤,而是在感受自己,感受北京这个家乡,感受后海、柳荫街、银杏树。那一年刚认识远征,她叫他拿着太外公的画,躲到银杏树下。她第一次面对他英气勃勃而又充满怜爱的眼睛。三年后他们相爱了,从冰封的湖面走过来,在白雪包裹的银杏树下度过甜蜜的寒夜,16岁的她心中阳光灿烂。树梢飘落的雪花多么温暖啊!今天,虽然春天来了,这里却是一片悲凉。天气是阴沉沉的,湖水是暗黑色的,几只野鸭发出难听的叫声。长椅背后的小院是杨上将的家,杨上将的儿子叫杨再军。杨家院子梨花开了,“雨打梨花深闭门”。今天,阴沉的天气诉说着清明节的悲哀。今年是爸爸去世十周年,难道不也应祭奠爸爸吗?这么多年了,玉翎一次也没有祭奠爸爸,没有给爸爸烧纸,也没有给爸爸磕头,多么不应该啊!十年前是远征领着她给爸爸磕头。作为王孙的音乐家也是十周年忌日,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银杏树见证了爱情,也见证了苦难。见证了玉翎的爱和苦难,也见证了许多人的爱和苦难。这十年带给人们的苦难太多太多,所以人们要到天安门广场表示心中的不满。人们似乎觉得,大革命该结束了。
“远征,我们走吧——这地方太叫人伤感了。”
她用手绢替他擦眼泪,拉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就势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则娇弱地贴住他,在一瞬间酥软了,融化了,好像一块奶油放进热锅里。这是她天生的本领。
“远征,你要憋死我了!”
“我们这样变成化石吧,一万年不分离!”
她们在热吻中几乎虚脱了,回到了六年前的雪国。末了,她推开他,他说道:
“我饿了。”
他在这里坐了五个小时,没有吃午饭。他们去地安门大街的湖南菜馆马凯餐厅,那是六年前他到蓝屿最后晚餐的地方。远征热了脱去棉衣,走几步他就平静了。他情绪来了如天塌地陷,江河奔流。她叫了两样简单的菜,辣味十足。
“你今天傻等着,不怕我不来吗?”
“不,我怕你上午就来,所以我上午过来了。”
她看见他眼眶里再一次充满泪水,心也抖了。他们沉默了一阵,她要用沉默平息他的情绪。
“你说两年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是你写的最长的信。信在哪里?毁掉了吗?”
“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玉翎告诉远征,两年前她听到远征结婚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给他写信,这封信写了三天。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化验室值夜班,把信写完了。她走出化验室,半夜两点钟。她只觉得神情恍惚,天旋地转,一脚踩进院子里的油池子。那油池子有篮球场大小,五米深。玉翎喝了几口油,觉得要死了。后来她扑腾着抓住池边,费尽全身力气爬上来。她躺在池边没来得及喊一声“救命”就晕过去了,直到天亮才被人救起。幸亏那是晚秋,再过半个月她非冻死不可。她发了五天高烧并且转移成肺炎。沈南溪知道这件事情后每天骂陆远征整整骂了一个月。
“那一回里外全是油,我就是一条油浸吞拿鱼——你是多么可恨啊!”
“信在哪里?”
“和我一起掉进油池子,就像槄香村包酥糖的纸。”
远征大口地吃着湖南菜饭,玉翎则打开话匣子,这是她的习惯。玉翎繁言絮语,除了人命关天的事儿,玉翎讲她这几年的所有事情,她在陇西的生活,妈妈如何想在陇西给她找对象,千里和小羽如何相爱又如何天天打架,“小上海”找了什么样的媳妇,厂子里如何对待她的误工,为了进东方红炼油厂伯母找了谁,玉山如何给赵朵一打胎,贝贝如何进了大柳树小学,伯父如何与中华书局谈出版合同,伯母如何在东单菜市场遇到儿时的朋友大明星王人美黎莉莉……他们就像久别的恋人,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说不完的话,在餐馆里坐了两个小时,走出餐馆已是黄昏时分。
远征问道:
“送你回家吗?”
“不,我不让你走。”
这使他喜出望外。
“去哪儿?”
“罗儿胡同。”
她居然有一间可供约会的房间!她居然愿意同他鸳梦重温!他本来的奢望只是见她一面,得到她一个吻。是痛哭打动了她吗?痛哭出乎自己的预料,猛然间得到发泄的机会,竟然是如此享受,如此畅酣淋漓!但是没有痛哭,她不也会要他留下吗?
她领他到罗儿胡同,那是工业大学的教工宿舍,一座三层的筒子楼。学校里的青年教师通常住的都是筒子楼:公共卫生间、公共洗脸间、走廊厨房。所以玉山一家宁可挤在柳荫街,也不愿意住到这里。正是晚饭时间,走廊里乌烟瘴气,教师们一边做饭一边大声议论天安门的事情,告诉来访的陆远征,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陆远征小心翼翼地跟在玉翎身后,他害怕别人看见玉翎带男人回家会有议论。玉翎似乎不考虑这些,她大大方方打开门,把远征让进屋。
“别管他们——我又不是工业大学的!”
一间房子,一张床,两张桌子,一个衣柜,就这么简单。但是玉翎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最显眼的是桌子上的罗马夫人石膏像和挂在床头的自画像。这是一张素描半身像,侧身回眸的姿态,秋水横波,春蕾乍放。这画生动极了,远征觉得她的画技大长了。她是如此的完美。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世上有几个西施?当西施来到怀中,你还能说出什么赞美之辞呢?难得的不止于此,难得的是在一番风雨之后,西施依然爱你!你是她永志不忘的越王勾践,你是她舍身相隨的商圣范蠡!
玉翎锁好门,返身跳在远征身上,双手勾住远征的脖子,像一只灵巧的暹罗猫。远征抱住她,把手插进她的腰间。他摸到她臀上的一小块胎记。
“嘻嘻,你要验明正身吗?我给你看!”
他等不及了,把她扔在床上,而她也飞快地解自己的扣子,甩掉衣服,甩掉脚上最后一只袜子,然后来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把全身展示给他。她的身子使小屋子霎时变得明亮了。
“看吧,这是胎记,没错吧。是我,是段干玉翎,嘻嘻。怎么样?我变了吗?”
“比原来更美了。”
“瞎说!你知道女人的愿望是什么?永远不变的美。可这是不可能的,总是要变的。巴尔扎克在《搅水女人》中说,乡下的美女很快就变老了,变丑了,而巴黎女人不会。我是巴黎女人。‘搅水女人’就是乡下美女嘛,后来胖得不得了,像个大水桶……”
玉翎赤裸着坐到椅子上,挺起尖尖的乳房。远征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他嘴上说道:
“你要感冒了!”
“没事的,我这样子在你面前你不觉得惬意吗?我要画一张自己的裸体,好不好?画一张床上的维纳斯!世上所有的维纳斯,不管是床上的,房顶上的,水上的,船上的,星星上的,月亮上的,都是别人画的,只有我的维纳斯是自己画的!来,远征你也来,你去买一个大镜子,把咱们俩都装进去,这就是夏娃与穷汉亚当!这就是海伦与国王墨涅拉奥斯!这就是阿弗洛狄特与战神阿瑞斯……”
远征把她抱上床,盖上被子,自己脱去衣服钻进被子里。
“别急,你刚才哭得那么凶,哭得累死了。你好好歇歇,不然你会性无能的……”
但是陆远征无法控制自己了……
这一夜叫玉翎想起了王家营子,想起他们在那里的不眠之夜和爱的洗礼。沙窝子里的孩子们冲她喊着“王昭君阿木杰格勒”,那是一群可爱的小野狼。玉翎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四年前了,从沙窝子回到北京。那天玉山一家回到罗儿胡同,把柳荫街的屋子让给玉翎。玉翎对伯母说:“今天让远征住我们家。”伯母有点吃惊:“你们还没结婚呀?”玉翎答道:“我到远征家就和他住一起,远征到我们家也是一样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伯母面前胆子这么大。
半夜里远征忽然说道:
“你来见我,怎么和伯母说的?”
玉翎偎在远征的胸口上:
“哪敢说呀!她把你恨死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点亮床头灯,光着身子跳下床,打开皮箱,拿出在油池子里浸泡过的信。
第二天早上五点玉翎就起来了,她要赶班车去房山。她今天必须上班。远征也起来了,到西直门送她上巴士。他在寒风中的街角吻了她。她说晚上回来,远征在北京的这几天,她要天天回来,每天花六个小时跑路。她说晚上不能坐班车九点才能到罗儿胡同。她给了远征一把钥匙,叫他买了饭在屋里等她。
这天晚上玉翎果然九点钟才回到罗儿胡同,饿坏了。屋里黑着灯,远征不在。远征买了“沙锅居”的过油肉和干煎丸子,那是西四南边的一家山西馆子,在紧缺时代肉和油是最好吃的东西。饭盒子下面有远征的纸条:
“玉翎:我买了菜和饭。我去天安门拍几张照片,八点回来。你如果先回来,把饭菜热了先吃吧。吻你。”
玉翎等到十点,远征没有回来。她先吃了。到了12点,他还不回来。怎么回事儿呢?玉翎在床上迷迷糊糊,心中有了不祥之兆。早上,收音机播出关于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和天安门广场闹事的消息。玉翎赶紧穿上衣服回到柳荫街。她一进门便抓住沈南溪的手臂哭起来:
“远征给抓走了,快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