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22)-- 华子衿的咖啡
第二十二章
上午十点,陆远征叫司机把车开到炮崖机场,他来接从北京飞来的段干玉翎。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机场得名于对面的炮崖,对于蓝屿这个风光秀丽的旅游城市来说,“炮崖”显得过于威武了。这个名字来源于19世纪末大清帝国的国防工程,那时候北洋水师在蓝屿修建了军港和水师营,炮崖即是保卫军港的岸炮阵地。这里不但是19世纪末中日战争的战场,也是20世纪初日俄战争的战场。今天,炮崖脚下正在兴建蓝屿钢铁公司的高速线材厂,蓝屿第一个中外合资项目,由日本神户钢铁提供成套设备。这个项目是由陆远征负责的,他曾两次赴日本考察、谈判,为了这个项目他顾不得他的女人被别人抢去。陆远征远远望见线材厂的工地,那里正在热火朝天施工,陆远征每两三天要到那里看一看。但是他今天不去工地,而是到机场接人。多么重要的客人啊!在80年代,炮崖机场还没有接机厅,接机只能在候机厅出口的广场,站在露天地里等候。此时陆远征即站在这里,他看见一架北方航空公司麦道82飞机,从城市的东方而来,缓缓地摇摇摆摆地降落了。陆远征想,大约是来自北京的航班了。
陆远征没有等到段干玉翎。北京来的航班确实降落了,客人下了飞机,走散了。没有见到玉翎的踪影。昨天晚上玉翎在电话里说,不用到机场接,她是蓝屿市政府的客人,自有人来接。陆远征还是到机场来了。16年前,玉翎是陆远征的客人,第一次来到蓝屿。转眼人到中年,玉翎不是他的客人,而是项凯来的客人,昨天晚上他仍是转侧难眠,今天又在春日的阳光下站了40分钟。
“陆总,客人早接走啦!”国峰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我给市政府的小车队打了电话,客人从停机坪接走啦!去棒锤岛宾馆啦!”
虽然到处有公用电话,毕竟是没有手机的时代,即时通讯是不可能的。陆远征摇摇头,上了国峰的车。
“去棒锤岛宾馆吗?”
“回公司。”
陆远征十分懊丧。一整天他是在烦躁不安中度过的。这天下午汤万铭书记召集党政联席会议,讨论的议题不是生产不是技术改造不是环境保护不是干部提拔不是职工福利而是学潮,真是前所未有的议题!汤万铭传达了市委的通知以及项凯来代市长的讲话。陆远征心想,这样的事本应市委书记讲话的,项凯来却要打冲锋。昨天听宁心仪说项凯来造假新闻,实在恶心。蓝钢内部的事态,蓝钢技术学院的学生成立了自治的学生会,自治学生会带领学生罢课并上街游行;第三炼钢厂的转炉车间和炼铁厂的九号高炉出现了支持学生的标语和横幅;《蓝钢报》发表了记者钱大耀采写的关于北京学潮的报导,报导中公开批驳《人民日报》社论中把“学潮”定为“动乱”的论点;关门山铁矿有好事者组织支持北京学生的募捐活动,募集到三万多元,派两个工人送到北京……陆远征听着汤书记讲话想着母亲那边不知道情况怎样,十多天没有和母亲通电话,母亲是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在这次大事件中,她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这天下午,陆远征在办公室里终于等到了玉翎的电话。
“远征,你好。我到了……我很好。我住棒锤岛……晚上见面吧。项市长安排了晚宴,然后你可以过来。等我电话吧。”
啊,陆远征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玉翎还是那个玉翎,她的口气和过去一样,甚至更加亲热,道出与情人约会的愿望。是的,她是一直把他看作情人的,尽管远隔万里。棒锤岛是蓝屿市政府接待高贵客人的地方,国家领导人到蓝屿也住这里,只是在不同的区域。他对那一带的海滩很熟悉,附近有一家军队疗养院,有一个专属海滩,陆远征常去游泳。有一次,陆远征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被一条鱼咬了一口,鲜血直流。那是一条将近一米长的黑色的大鱼,陆远征断定不是鲨鱼。他在獐海县遥远的小岛上见过鲨鱼,姜东望当县长那几年,陆远征常去玩。那里有一群群的鲨鱼,一米多长,从不咬人。16年了,玉翎还认识这座城市吗?她会喜欢这座城市吗?项凯来为拉夫劳伦公司提供了商机,玉翎可以作为公司在中国的总代表住在蓝屿。哦,多么美妙的事情!玉翎喜欢这座城市,有山有海,有殖民地时代的西方风韵,又有发展的高速度。项凯来的说法,要把蓝屿建成北方香港,这是完全可能的。玉翎不是因为他而来到蓝屿,但是她终于来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上帝的旨意。蓝屿有许多旧时代的老房子,有些俄国人的老房子是很漂亮的。玉翎喜欢漂亮的老房子。和纽约相比,这里的房子多么便宜!在郞歌山下的海边,政府为外商修建了一片别墅,瑞典设计师,全木结构,很不错。但是玉翎还是喜欢老房子,她要的是典雅的美,带一点贵族气。给玉翎找一幢漂亮的老房子多好啊!
陆远征给华子衿打一个电话,说晚上到同泰街吃饭,他带去两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自从升任蓝钢的副总经理,总有人送烟酒,甚至不知道这些烟酒来自何人何处。陆远征经常在华子衿家里吃喝,这些飞来的礼物也算是对老朋友的补偿。他想赶快把玉翎到蓝屿的消息告诉华子衿,华子衿认识玉翎23年,他们是同一天和玉翎认识的啊!
陆远征到了同泰街,华子衿第一时间煮上咖啡。还没有等到陆远征报告消息,华子衿抢先打开话匣子:
“昨天有一件趣事:新来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叫岳梦求,你见过这位老兄吧?他比我们小两岁,是市委管文教的书记,来了一年多。这小子41岁能当副书记,传说是岳省长的远房亲戚,是否谣言无从考证。今天上午文联召开‘纪念5.23座谈会’,纪念老人家延安讲话嘛,年年都要开嘛!这就是茶话会,摆了水果鲜花,团团围坐。岳书记架子老大,趾高气扬。他不认识我,进了门就问旁边的宣传部长:‘哪一位叫华子衿?谁是华子衿?’他这一番表演叫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在蓝屿算是头号文人啦,他这个当官的却不认识我,说‘谁是华子衿’,一点儿礼貌也不懂!宣传部长主持会,点我的名,叫我第一个发言。我看了岳梦求一眼,心想,让你牛逼,我有话对付你!于是我说道:‘今天是茶话会,随便聊聊。岳书记大驾光临,热烈欢迎!但是岳书记不认识我,问‘谁是华子衿’。岳书记上任一年多,主管文教工作,居然不认识我!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领导的文化意识不强,有点官僚主义,没有和作家艺术家打成一片嘛。’远征,我这么两句话,一座皆惊!岳梦求呢,脸上立刻变了色。我接着说道:‘岳书记的前任老王书记,比我大20岁,每年春节都到我家拜年,说明他老人家尊重知识尊重文化。可是岳书记,您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两岁吧。岳书记,我今天这样说,有点不讲情面。中国有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今天我会给您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啦,说不定将来和书记会变成好朋友……’只见书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也说不得,怒也怒不得。一会儿工夫,抬起屁股走人啦。本来这个座谈会是要由他训话的,这也就免啦!”
陆远征哈哈大笑:
“子衿,你把顶头上司得罪啦!”
“我这人的脾气,得罪领导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要有尊严嘛!你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嘛!”
陆远征佩服华子衿。正是为了尊严,华子衿当上“5.16分子”,他就是有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在大革命和之前的时代,知识分子没有尊严。比如作家,有些人表面上有尊严,但是那尊严靠不住。茅盾官至文化部长,什么文化问题也管不了,噤若寒蝉。老舍被捧为“人民艺术家”红得发紫,可是文革刚开始就投了太平湖。郭沫若算是有尊严了,他要写的是《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我向你高呼万岁(为斯大林寿辰作)》、《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他的三儿子明明是冤死,却检讨说“我没有教育好子女”。二儿子被造反派关押,他见到周恩来也不敢求情,说这是“为了国家好啊”!直至儿子被打死,他只能默默地抄写儿子的日记。知识分子之外,那些高官有尊严吗?刘少奇有尊严吗?彭德怀有尊严吗?1966年秋天,陆远征在航空学院的院子里看到彭元帅被押解在卡车上游街,元帅被两个年轻人扭作“喷气式”状,脖颈上勒一根绳,悬一大牌子写“三反分子彭德怀”,用红笔打一个叉。彭德怀痛苦的表情给陆远征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前些年陆远征在书店里买到《彭德怀自述》,一口气看了两遍。彭老总是什么样的人啊,胸襟洒脱,光风霁月。
“尊严当然是很重要,”陆远征喝着咖啡说道。“现在的学潮,不就是争一口气吗?凭什么说‘动乱’?多么好的学生啊!和我们学生时代比,‘红卫兵’才叫‘动乱’,今天的学生完全是爱国的,正义的。你听说项凯来在搞什么东西吗?”
于是陆远征把宁心仪讲的故事说了一遍。华子衿说道:
“凯来这个人,渐渐走上政客这一条路。项家兄弟姐妹五个,有做学问的,有经商的,只有凯来一个人从政,他也是全家的希望。凯来是男四中的,是我们的小学弟,比我们小三届。文革一开始他就是‘西纠’的干将。谷牧的家是他领着人去抄的,谷牧就是项老爷子的部下嘛,他不管那一套!凯来又去抄过田家英的家。更有意思的是,凯来在家里批斗他爹。项老爷子是谁?堂堂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啊!凯来飞起一脚踹断老爷子三条肋骨!远征,你知道项老爷子后来怎么说?‘我这些孩子只有凯来有胆魄,六亲不认,将来能做大事!’哈哈,知子莫若父啊!凯来一心向上,志存高远。今天的中国,从骨子里反对学生的人,也就他们一小撮啊!”
华子衿和律师侯绪泉都是自由职业者,也是非常好的朋友。由于侯绪泉的关系,华子衿和慕容容以至项凯来来往很多。
“子衿,你和凯来见了面总要吵个不停。”
“是的,我们是辩论,不是吵嘴。在他的脑子里,我是反传统的,归于‘资产阶级自由化’一类。如今‘阶级’的概念不大用了,只用在‘自由化’上。”
他们正在聊天,蒋乃迪回来,戴了一顶草帽,拎了一堆菜。陆远征打电话说来吃晚饭,蒋乃迪就去自由市场买菜了。
“远征,我买到一个五斤的鱼头,哈,火腿粉皮炖鱼头,我这儿有上好的宣威火腿呢!”
华子衿说道:
“这么大的鱼头,我打电话叫侯绪泉两口子过来一起吃。”
陆远征说道:
“乃迪,哪天我给你们弄一条20斤的胖头鱼,碧流湖的野生鱼,炖鱼头才叫好吃!”
蒋乃迪吩咐小保姆收拾鱼头和青菜,她回到客厅里,要和陆远征说说话。
“远征,我这边叫子衿戒烟戒酒,你又拿来这么多烟酒——玉翎不是说到蓝屿吗?来了吗?”
“来了。”
陆远征把玉翎的行程说了一回,今天是项凯来的晚宴,还有各国的专家都到了。
蒋乃迪说道:
“子衿,我说远征和玉翎这一对冤家,啥时候是个头儿啊?你们俩就是没缘份,弄来弄去对不上簧儿。玉翎嫁到美国十年了,不是很好吗?你呢,总不死心。”
蒋乃迪不知道玉翎的状况,远征没有说。华子衿吟诗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陆远征说道:
“玉翎到蓝屿来,又不是我请的。”
蒋乃迪说道:
“远征,你只有结婚,老老实实在蓝屿找一个女人,你和玉翎的事儿才算了结。”
华子衿说道:
“乃迪,你又有合适的了?”
“有啊,现成的嘛!这个人你们都见过,我们蓝屿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就是宁心存呀!这件事也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宁心仪讲的呀,宁心仪说,心存和慕家俊的事儿黄了——就是慕容容的堂弟——门不当户不对!宁心仪和坎坎过得不好,她说要宁心存接受她的教训,再不要找大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