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2)-- 嫁给了摇滚乐人
第二章
段干玉翎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嫁到纽约八年,婚姻竟然发生了问题。嫁人那年她28岁,如今呢,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她的丈夫卢人谦毕业于朱利亚音乐学院,一个青年作曲家,当今说法是“独立音乐人”。卢家60年代从香港移民过来,家道殷实,卢人谦的父亲卢俊工在香港有产业,在纽约也有产业。卢人谦和玉翎的儿子小华,英文名字Tom,长得清秀可爱。玉翎结婚后在纽约大学艺术系学服装设计,随后在拉夫劳伦做了四年设计师。拉夫劳伦是全美第一时装品牌,玉翎能进这家公司,第一是卢家占有它百分之十五股份,第二是玉翎艳压群芳的美貌和独一无二的气质。当卢俊工领儿媳妇走进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南塔45层拉夫劳伦总部的时候,所有人送来惊诧的目光。在玉翎的圈子里,无论华人还是洋人,都发自内心地赞许她,把她看作东方美的化身。一年春秋两度的纽约时装周,在T型台的灯光、鲜花和掌声中,玉翎的风头甚至盖过那些出场费数万美元的模特儿。三年后她成为拉夫劳伦设计部的主管,手中一大把各种国籍鼎鼎大名的时装设计师。这样一个美人儿,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中精,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怎么会忽然垮了呢?
在婆婆干预下玉翎和卢人谦分居了:卢人谦回到婆婆家,玉翎带儿子住长岛。这幢位于长岛纳苏郡的house是结婚时候公公买的,有五千英尺,带游泳池和大庭院。玉翎给这幢房子起名“俪庐”,并细心把它装饰起来。长岛虽说不是纽约市的地界,距纽约市只几十公里,是大西洋中一个狭长的海岛,许多富人名人住在这里。30年代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生动描写了长岛风情,使这里名闻遐迩。从“俪庐”向北两公里住着88岁的张学良和77岁的赵四小姐,向南三公里住着92岁的宋美龄,他们都打算在这里住到100岁。玉翎、小华、韩丽金、琼斯四个人住“俪庐”,韩丽金是女佣,小华出生那年玉翎到北京大红门找来的,在卢家五年了。琼斯是黑人司机,在卢家七八年。对于喜欢高朋满座的段干玉翎来说,如今美丽的长岛如同荒漠一般。
段干玉翎另外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打越洋电话,向初恋的男友陆远征倾诉苦衷,真是鬼使神差!那是两个月前,1989年的农历除夕。她叫小韩到超市买菜,自己做年夜饭。她在圣诞树下陪小华玩——小华说“过年怎么没有圣诞树呢?”她只好叫琼斯上山砍一棵枞树装饰起来,因为这个月份买不到圣诞树。之后,大家睡了,玉翎从来睡得晚,除夕夜更无睡意。她穿着睡袍,披头散发,独自喝了两杯百齡罈,再加一杯皇家礼炮,然后拿起电话。长时间的苦闷使她养成了酗酒的恶习。陆远征的号码是三年前给她的,她从未打过。
“远征,是我……新年好……”
她对着话筒哭泣起来。这是给情人拜年吗?地球那边是大年初一呀!她在哭泣中告诉陆远征,她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卢人谦了。电话打了一个小时,讲她与丈夫的前前后后,倾诉她的委屈、怨怼、愤慨和惆怅。她确实喝多了。
玉翎和陆远征相识的时候,陆远征是21岁的青涩大学生;谈婚论嫁的时候,他是普普通通的车间技术员;现在他已是中国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的副总经理。22年过去了,他们中间有很多故事,岁月蹉跎,关山阻隔,阴差阳错,有情人未成眷属。陆远征是玉翎最信赖最可靠的朋友,更糟糕的是,陆远征对她始终不放弃。当朝阳从大西洋上升起而玉翎酒醒之后,她后悔了。她不是在害人吗?她传达的错误信息不是要让过去的男友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吗?
她嫁到美国,缘于八年前的一次偶然。
1980年,她是北京外国语学院二年级学生,这一年的圣诞节,她们几十个女生到“北堂”唱赞美诗。那时,封闭的中国刚刚欠开缝隙,北京的“基督教爱国会”组织“文革”以后第一次有规模的宗教活动,也许是大陆易帜以后第一次像样的宗教活动。圣诞唱诗会有幼儿合唱、大学生合唱、老人合唱。教会到外国语学院找了60个女孩子,训练了两个星期,最后一次是现场彩排,接受指挥家李德伦指点。女大学生中没有一个教徒,她们的参与只不过觉得新奇好玩而已。这一天“北堂”挤进六七百人,门外还有六七百人。“北堂”即座落于什刹海西侧的西什库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建成于1900年。建成当年即发生义和团攻打“北堂”的惨烈战斗,“拳民”赤身露体口念咒语手舞大刀片儿向前冲,洋人坐在“北堂”里用机枪扫,尸体堆集如山,最后引来八国联军割地赔款了事。“拳民”一个个“刀枪不入”,为什么顶不住洋人的子弹?原来坐在“北堂”里的法国主教樊国梁挥舞着一个用女人阴毛编织的旄头,而且西什库的围墙上贴了好些女人的阴户,险恶的洋人用女人的下体破了义和团的神功,以毒攻毒,躲过了大灾祸。80年后禁锢已久的中国人开始用赞美诗迎接洋人。那时候北京的洋人不多,圣诞节这天全城的洋人都到“北堂”来了,还有香港人澳门人台湾人。卢俊工坐第一排,他是基督徒,而他来听赞美诗的真正理由是对大陆宗教开放的政治兴趣。大学生用英语唱亨德尔的《哈利路亚》,李德伦指挥,中央乐团伴奏,气势恢宏。女孩子们用尽全力,激动不已。仰望教堂内300根巨柱撑起的金色拱顶和美丽的彩色玻璃花窗,玉翎第一次感觉到上帝的存在。而坐在台下的卢俊工就在此时一眼看中台上最漂亮的女学生。后来玉翎对陆远征回忆说,那个时代有什么漂亮呢?毛衣外面套白衬衫,毛裤外面套蓝布裙,脸上搽点粉,嘴唇上涂点红,如此而已。
以后的故事很简单,卢俊工通过教会打听到段干玉翎的芳名年龄学校家庭,预先定下未来的儿媳妇。1981年春节过后,柳荫街迎来了玉翎的黄叔叔。黄叔叔苗子从香港回来,满脸堆笑当起媒人。“文革”后黄苗子香港北京两头跑,他在香港有许多朋友,卢俊工恰在其中。黄苗子的介绍让段干钺满心欢喜,侄女28岁了,还没有找到婆家,介绍来的又是这样有文化的富庶人家。而在离开香港之前,卢俊工全家请黄苗子夫妇吃饭,席间黄太太即著名画家郁风女士兴奋地说道:
“哎呀呀你说的原来是玉翎呀!卢老板卢太太,我们从小看她长大,那是真正的美人胚子,真正的书香门第啊!”
卢俊工得意地哈哈大笑,卢太太和儿子卢人谦睁大了眼睛。
卢人谦立即飞到北京,在苗子叔叔团结湖的家里与玉翎见面。卢人谦第一次到北京,玉翎花三天时间陪他走了故宫颐和园十三陵八大处。玉翎见到的是一个倜傥风流出手大方的美国籍男孩,他身上的高档行头文雅风度流利英语香港国语在国内是找不到的。小伙子学音乐,和玉翎同岁,他在慈熙太后的大戏台前亲吻了玉翎,然后飞回香港。玉翎对发小闺蜜翁欣欣这样说道:
“人谦给我唱了好多歌,啊,他会唱所有流行的英文歌曲,唱得好极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三个月之后在纽约举行婚礼,段干玉翎从北京外国语学院退学,卢家保证她在美国念完大学。无论时间还是空间,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闪婚,也应了八年前玉翎玩莫高窟时候住持老和尚留给她的话:红鸾照命,贵不可言。
一个星期以后,玉翎打电话把事情告诉陆远征。电话只能打到冷轧钢板厂技术科,陆远征在那里当车间技术员,月薪65元。
“远征,我要嫁人了!”
她平静地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述给他听。
“三天,就三天?你不了解他呀!”
“有机会离开这个国家,还用说别的吗?我在这里受夠了。”
玉翎的话使陆远征立即想起她的父亲段干戟。段干戟曾是国民党空军飞行员,他1949年在香港参加“两航起义”投奔共产党,50年代以“美国特务”罪名被捕,“文革”中瘐死狱中。多年以来玉翎是戴着“反革命家属”帽子的,这是她的仇恨所在。
陆远征的大学同学姜东望在冷轧薄板厂,也是车间技术员。他早就认识段干玉翎,8年前19岁的玉翎从大西北跑到蓝屿,姜东望特意为他们借到一间“蜜月小屋”,并到青泥洼街的饭馆买了两份锅包肉装在饭盒里,拿回来招待小姑娘。他听完陆远征的话,叹一口气,表示对朋友的同情:
“妈的,女人都是从穷地方嫁到有钱地方,这个村子嫁到那个村子,这个国家嫁到那个国家,自古如此,全世界都一样!”
陆远征无比懊丧,他从蓝屿赶回北京见玉翎,当然于事无补。在柳荫街东厢房,玉翎扑到他的怀里绵绵低语道:
“远征,别伤心!我们去泰山玩吧,做一次告别旅行。”
他们去泰山玩了两天,在泰安火车站做最后的告别。这一天谁也没有眼泪。玉翎的一句话成为他们之间的总结,也是对他的安慰:
“远征,我要跟你说:我是你永远的情人!”
半年以后陆远征收到来自纽约的邮件,二十张12吋彩色婚礼照片,没有信。穿婚纱的玉翎漂亮极了,新郎也漂亮,曼哈顿五大道的圣帕特里克教堂比“北堂”大得多,长岛新房庭院中的婚宴气派豪华,两新人在草地上半跪着甜蜜接吻……多年前陆远征和玉翎第一次接吻的时候,玉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有一个愿望:将来在教堂里结婚。”在那样严酷的年代,17岁小姑娘会有这般奇思妙想!从那以后,陆远征多少次想象西式的婚礼,想象玉翎穿婚纱的模样。今天看她穿上婚纱,比他的任何一次想象都要漂亮!真正的美是想象不出来的,陆远征只有摇头叹息。
玉翎婚后最初三年是幸福的。首先是生活条件的根本改善,房子、汽车、家用电器,古老的梅西百货公司,现代化的商城,繁华的大都市,广袤的森林和浩瀚的大西洋。更重要的,这里是友爱的社会,没有批判斗争,没有检举揭发,没有“最高指示”,没有18岁的雷锋做好事为了宣扬自己,没有12岁的刘文学为了两个海椒死于非命。中国文化的致命缺陷是缺少爱,缺少爱的教育,玉翎从小受到爱的教育几乎全部来自西方文化,来自《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木偶奇遇记》、《爱丽莎梦游奇境记》。在一个宣扬仇恨彼此算计的社会中,爱在哪里,人性又在哪里?
玉翎的幸福感当然有卢人谦的一份。卢人谦真心地毫无保留地爱着妻子,这一点玉翎没有想到。有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对玉翎的痴迷:当他得知玉翎同陆远征玫瑰般的爱情经历之后,他从纽约飞到北京,再到蓝屿,只为同陆远征见一面,看看当年使妻子心乱神迷的男人究竟是不是神话中的人物,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两个男人在富丽华酒店的咖啡厅见面,一幕应该出现在决斗场上的见面仪式却在维瓦尔弟轻柔的巴洛克旋律中发生了。他们坐了一个小时,陆远征的对面是一个文雅羞涩的美国味小伙子,说话期期艾艾颠三倒四。小伙子拿出一块劳力士手表说道:
“这是我对你的敬意。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羡慕的人!”
到底谁羡慕谁呀?“永远的情人”又有什么用呢?卢人谦的举动表现出他的艺术家脾气,他对玉翎的爱,他的心血来潮、敏感和脆弱。陆远征只有对自己说:妈的,这小子确实可爱!这是玉翎的福气。
玉翎的幸福感还来自于公公婆婆。一个远嫁到大洋彼岸的女人,生活在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群中,公公婆婆的爱是相当重要的。当年她和陆远征分手,重要原因是陆远征母亲的强烈干预。陆远征的母亲乔南是个出色人物,是著名记者和编辑。事过境迁,玉翎不会恨她了。这一回不同,玉翎是公公婆婆为儿子挑来的媳妇。公公的表现,自然是要证明自己眼力好,办事精明;婆婆呢,更要证明自己宽宏大量。在一个好面子的家庭中,婆媳关系好最重要,如果十个婆婆中有九个“坏婆婆”,玉翎婆婆就是剩下的那一个。两公婆对玉翎的照顾不必说了,玉翎是挑剔之人,但是她知道分寸,从来不向婆婆要东西,讲条件,婆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至于孝心有多少,对于聪明女人来说,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玉翎的家庭、事业、生活就像公公给她买的宝马750汽车,所有部件配置齐全,运转良好。最后出问题的部件就是卢人谦这位音乐家了。音乐家的生活与常人不一样,吹拉弹唱,游走四方,饮酒作乐,放浪无忌。这样才是现代派!这样才有成就!在家里,在许多场合,卢人谦是谦谦君子,谦恭之至,文雅之至,而在他充当音乐家角色之时,他变成另一个人。有一次卢人谦到好莱坞为电影配乐,在舞厅里被人打了,打断四根肋骨,玉翎飞去洛杉矶把他接回家。卢人谦的放荡并不在女人身上,他在外面不搞女人,他声言自己只有玉翎一个女人,因此他也不像他的同伴那样打扮成朋克之类,衣着颓废,发型怪异。他不搞那一套,玉翎也不让他搞那一套。当然,在舞台上是难免的,他要穿不伦不类的行头,戴个发套等等,乡村音乐嘛,即兴弹唱嘛,隨心所欲嘛。但是卢人谦对段干玉翎十分严苛,不许和男人打电话,不许和男人出门,不许请男人到家做客,甚至不许和任何男人说话。他要把玉翎严严地守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怎么可以呢?玉翎有工作,有事业,她不能整天呆在家里守着卢人谦啊!再说卢人谦也要往外跑,有时一两个星期不回来。他是爱钻牛角尖的人,甚至到了心理变态的程度,莫名其妙地和玉翎大吵大闹,简直像个孩子。玉翎只有退让,尽量少做引起丈夫疑心的事儿。在玉翎上学那段时间,卢人谦闹得不算厉害,让人能夠忍受;生过孩子之后,卢人谦越发过分了。一次卢人谦去马里兰,玉翎请了两个男同事到家小酌,不巧卢人谦提前回来了。卢人谦不由分说把杯盘酒瓶哗啦啦摔在地上,飞起一脚踢在客人屁股上,生生地把两个洋人撵出大门。在客人的汽车将要跑出庭院之时,一块石头砸在后备箱盖子上。玉翎和他们谈的是服装设计,再说是两个男人不是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十个男人,我也要统统把他们打走!”
又过了两年,小华三岁了,发生了“钱皮事件”。钱皮是意大利人,公司里最著名的设计师,白色卷毛头发,白色胡须,一看就是大师气派,真正具有世界声誉。卢人谦早怀疑玉翎和钱皮关系异常,雇了个在中情局干过活的私家侦探跟着,一个月两万美元。在花去六万美元之后,终于抓住把柄:玉翎开她的宝马车和钱皮两个人去巴尔的摩,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并在海边亲吻。这一切经过有全部录像为证。于是卢人谦怒火中烧,动手打了段干玉翎。这是玉翎绝对不能忍受的。
和婆婆谈话玉翎是这样说的:
“钱皮老头是好人,不能冤枉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越轨的事情。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妈,听我跟您说吧,钱皮老头已经79岁了!”
后来的事情是,由于心胸狭隘、猜疑、生活无规律、吸毒,卢人谦走到精神分裂的边缘,玉翎和他分居也便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