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26)
26、81街的屋顶花园
两天以后,邬娜从华盛顿回来,已是下午三点钟。她从旅馆打来电话,说她在纽约的时间只剩下一晚,要我立刻到旅馆找她。我接到电话,和雪打一个招呼,便向曼哈顿赶去。我在梅西百货公司给女儿买了一包衣服,要请邬娜带到北京。到了Claire Taylor旅馆,我上楼揿房间的门铃。邬娜给我开门,她刚洗过澡,用毛巾包住头发。奚儿不在。我拿出一个纸袋,是给女儿买的衣服。
“龙,剩下一点时间,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见见琼斯太太?”
邬娜又是神来之笔!她的慢慢悠悠的话,总能让你惊诧。她用手比划着说道:
“稿子我看了,真像达夫先生的作品!我闻到了达夫先生文章的酸味,五四文人的可爱的酸味。这稿子,你从祖慧那儿得来,祖慧从吴钟山教授那儿得来,吴教授从丰二小姐那儿得来,丰二小姐从琼斯太太那儿得来。现在很清楚,稿子的最终来源是琼斯太太!无论是残页还是全篇,这篇小说很有可能在琼斯太太手里!说不定她年轻时见过达夫先生,或者她与达夫先生有转弯抺角的关系。如果找到小说的全文,公之于世,就是中国近代文学史的一件大事!”
我拍拍脑袋:
“找琼斯太太?”
邬娜因为她的异想天开而兴奋:
“不是有好多线索吗?那个Jane,琼斯太太的孙女,叫她带我们去!”
“Jane是琼斯太太的孙女,没错儿,可是我找不到Jane。她的真名、电话、住址、社会保险号码,我一概不知道。大一和她做了半年夫妻,对她一无所知,还不如我呢。Jane就像小说里的人物,扑朔迷离。”
“找丰二小姐呀!”
“丰二小姐是纽约地面上的大人物!我只同她见过一面,哪里知道她的电话?邬娜,你明天回国,这事儿算了。你走以后,我和大一商量个办法,有消息我告诉你。”
“不。”邬娜执拗起来,她不戴眼镜,眼睛变得很奇怪。“我就是想见见琼斯太太!龙,你耐心点,最后一招儿单刀直入。琼斯太太住哪儿?”
“不远,乘地铁10分钟。”
“我和你一起去!琼斯太太不是读过你的书吗?到了那儿,你就说作家前来拜访。大不了挨顿骂,没什么!龙,像你这么瞻前顾后的,什么事儿能做成!你等一等,我收拾一下。”
邬娜到卫生间更衣打扮,然后拉着我走出旅馆。她的着急劲儿,不像是去拜访陌生人,而像是中了六合彩。乘地铁在大都会博物馆下车,拐到威斯康星大道,再拐到81街,到了琼斯太太楼下。三个月前我到这里,虽是乘的出租车,107号楼我是记得的。这一带住了很多名人,有大导演伍迪·艾伦,有大嘴美女朱丽叶·罗伯茨,还有当今最走红的安杰丽娜·朱丽。
我和邬娜走进大门,穿制服的老迈的Boy站在门厅里。邬娜问他,他指指头顶上。
“他说什么?”我问邬娜。
“他说琼斯太太在楼顶上。”
我们乘电梯到楼顶。这是一个三面玻璃的阳光厅。这幢楼十几层高,在楼顶可以看见大都会博物馆、中央公园、东河、华盛顿桥和皇后区的房子。走出阳光厅是个屋顶花园,有藤萝架、盆栽植物和一小片草地,摆一些白色的花园桌椅。琼斯太太独自一人坐在藤萝架下,她在喝下午茶。下午的太阳在皇后区那边,万里无云,微风拂面,站到楼顶才知道今天天气多么好。
琼斯太太看见我们,扬起头。她穿一身绣满百合花的紫色真丝长裙,头上是一顶无沿软帽,光着脚穿一双拖鞋。她的气色很好,比生日那天还好。
“您好,琼斯太太!”
琼斯太太的用狠毒的目光盯住我。
“我来自我介绍一下……”
琼斯太太放下茶杯,打断了我的话:
“我认识你!三个月前,你不是到我这儿来过吗?”
琼斯太太真是好记性。
“琼斯太太,我是到您这儿来过,Jane叫我给你送东西,可是您老不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琼斯太太的话能把人噎死。
“琼斯太太,您搞错了,我不是Jane的男朋友,也不是Chnia Town的小痞子。我是个作家,特意来拜访您。”
“作家?”
琼斯太太呷一口茶。她的干瘦的脚伸在一双编花拖鞋里,脚指甲染成红色。她胸前仍挂着那块我见过多次的翡翠项链。
“我叫龙,写过《郁达夫评传》。丰二小姐说,您看过我的书。”
琼斯太太抬头看了看我。
“你就是写《郁达夫评传》的那个作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写得了郁达夫吗?郁达夫死的时候,你妈还在吃奶呢!你写的不对,不对啊!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说你写不了郁达夫。”
说了半天,我和邬娜在琼斯太太面前站着。我指一指她对面的椅子。
“我们坐下好吗?”
“坐下可以,站着也可以——她是谁?”
“她叫邬娜,是文学编辑。”
我们坐下。琼斯太太拿起手边的小铜铃,摇了摇。不知从哪儿出来一个洋人,是琼斯太太的管家,上次见过。
“Give me two cups!”
管家转身去了,琼斯太太面对东河那边的夕阳,用眼角的余光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龙。”
“你那本书,也不是一无是处。你会写一点文章,文笔还不错。你写不了郁达夫,但是可以写写我。”
“写您?”
“是啊,我的故事很多。这个姑娘,你刚从大陆来?”
“是,琼斯太太。”邬娜第一次开口。
“我在大陆生活了18年,嗯,当了10年‘右派’和‘反革命’!”
管家拿来茶杯和小点心。
“没想到。琼斯太太,我以为您从来是养尊处优的。”
“年轻人,你们不懂啊!我养尊处优?我吃过的苦,你听也没听说过!年轻人,你知道什么是‘右派’?”
“知道,琼斯太太。”
“我还是‘英国特务’、‘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们懂得这些帽子的含义吗?你不但要被抄家,你住的房子院子还要挖地三尺!你们谁是北京人?”
“都是北京人。”
“东城有个史家胡同,知道吗?我住史家胡同。我那个院子铺的是花砖。因为我,他们把花砖起开,挖地三尺!他们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你的罪证!”
琼斯太太站起来,用两手做挖地动作。邬娜怕有闪失,扶她回到座椅上。
“都是陈年往事,我不愿意提它。提它伤心。因为你,你叫什么名字?龙?因为你写了郁达夫,所以我要提提。你的文笔将就,我想叫你写写我。我的丈夫是所谓‘民主人士’,他是国民党,小蒋当上海市长,他当副市长。后来共产党打上海,他算起义人员,当个‘国务院参事’。50年代我本不做事,我的英文好,国务院外文局请我去做事。我工作三年打成‘右派’。到了60年代,我又成了‘英国特务’,罪大恶极啊!”
“琼斯太太,想不到您有这么悲惨的经历。那个时代过去了,每一个民族都有过荒唐的历史。”
“这只是荒唐吗?这是20世纪啊!作家,写!”
我从手包里拿出通讯录和笔。
“写!生日:正月十五。星座:水瓶座。最喜欢的颜色:白色。最讨厌的颜色:红色。最喜欢的人:自己。最讨厌的人:女儿。最喜欢的音乐:‘哈里露亚’。你们知道‘哈里露亚’吗?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里的。最讨厌的音乐:‘毛毛雨’;最幸福的年龄:21岁;最痛苦的年龄:46岁。现在描写时髦女人,是这样的吗?电影明星、歌星、时装模特、各种女性公众人物。我不是明星,也不是公众人物。你们知道我46岁是怎样受苦的吗?”
琼斯太太又站起来。她向前走,走到那一片草地,突然双膝跪下,两只拖鞋甩掉了。我和邬娜连忙跟过去。邬娜伸手搀扶,琼斯太太甩开她。
“有人命令你趴在地上吃狗食,你的两只手被捆住,就像这个样子!你只能趴在地上吃,不然就要饿死!这叫‘群众专政’!”
琼斯太太做出趴着吃食的动作。我们硬是搀她起来。
“您不要这样!”
邬娜蹲下身,帮琼斯太太把两只脚伸进拖鞋里。琼斯太太喘起来。
“您说您是1967年离开大陆的?”
“1967年。”
“那是最严酷的年月,您怎么能离开呢?”
“是的,我逃脱了。马思聪不也是那年逃出来的吗?”
一个月之前,琼斯太太在生日晚宴上和马友友一同弹奏马思聪的《思乡曲》,那情景历历在目。
“您能说说当时的经历吗?”
“我现在不想说。等我准备好了,请你写我的传记。”
“我愿意写您的传记。”我说道。
“请不请你写,我还没想好呢。”
她的话又把我噎住了。
“琼斯太太,还有一件事,我拿到一份郁达夫的长篇小说,其中的一小部分。您知道这件事吗?”
“你说郁达夫?你怎么知道我认得郁达夫?”琼斯太太的话匣子打开了。“前天我在林肯中心见到大导演Spieiberg。他的电影好极了,最精彩是‘辛德勒的名单’。Spieiberg是有电影以来最伟大的导演,‘辛德勒’是有电影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你这个作家,你该知道达夫最后的年月是在苏门答腊度过的。他被日本人杀害。达夫是英雄,他倾全部家产保护中国人。他是‘东方辛德勒’!他比辛德勒更伟大,因为他献出生命!50年代在北京,巴人给我讲过苏门答腊的故事。你知道巴人吗?就是王任叔,他住宽街,1960年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我被定为‘右派’的时候,巴人到我家来看我,只有他一个人来看我!”
琼斯太太聊起达夫先生这么有兴致!我说道:
“巴人写过‘记郁达夫’,据巴人描述,达夫住在苏门答腊西部一个小镇,叫巴爷公务,流落到这儿的文化人靠一笔救济费和当地华人的投资,开了一家酒厂,由达夫先生出面当老板。后来生意兴隆,又开了肥皂厂和造纸厂,达夫先生成了有钱的商人。胡愈之管账,巴人当过一阵看门人。”
“作家,你记得很清楚嘛。”
“达夫先生的日语好,又有钱,可以和日本人周旋。他拿出钱供日本人吃喝搞女人。所谓‘东方辛德勒’,是日本人要修一条从巴爷公务到帕干巴鲁的铁路,抓大批的人作劳工。”
“巴爷公务?真是奇怪的地名。”邬娜说道。
“巴爷公务的华人为此十分恐慌。达夫先生抢先一步,以他的名义在一个叫士都朱的地方办了一所华侨农场。辛德勒办的是犹太人工厂,达夫办的是华人农场。这事儿使大批华人避免了筑路的苦役。侠肝义胆,恐怕谁也比不过达夫先生。达夫先后安排许多文化人逃离巴爷公务,包括胡愈之、沈兹九、张楚琨、巴人,还有写《小城春秋》的高云览,而他自己却没有离开那个险境,死在日本宪兵的枪下。”
琼斯太太专注地听我讲。我突然说道:
“琼斯太太,您手里达夫先生的原稿吗?”
琼斯太太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
“您说我写不了郁达夫,可是我毕竟是郁达夫的研究者,我看这残稿很可能是郁达夫的。”
“你从谁手里得到?”
“吴钟山。”
“我没给过吴钟山什么稿子。”
“丰二小姐说,稿子是从您这儿来的。”
“丰二小姐懂个屁!”
琼斯太太闭上眼睛。我和邬娜对视了一下,等琼斯太太下面的话。过了一分多钟,琼斯太太仍是闭着眼睛,说道:
“我见过郁达夫,我见过那个大作家。郁达夫没有写过长篇小说,那稿子不是他的。好了,我累了。你们可以走了。”
“还能再来看您吗?”
琼斯太太仍是闭着眼睛:
“不用了——我知道你在二小姐那儿,我是可以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