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17)
17、送你一枝玟瑰花
星期天一早,我和大一还在床上,楼下传来奚儿的低嗓音。她在楼下和科斯塔太太说话,送给科斯塔太太一份中国cake,不知什么东西,反正是讨好科斯塔太太。接着是她上阁楼的登登登的脚步声。
“来这么早干啥?”大一瓮声瓮气。
“去大西洋城呀!不是说好了吗?起来起来,快起来!龙哥,咱们乘九点半的车!给你们买早点了。”
奚儿买了豆浆油条蒸饺。我爬起来,大一还要睡。奚儿去掀他,他抓住被子不放。
“我不去。你和龙去。”
“不行不行!”
奚儿打开音响,是“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大一喜欢格什温的爵士乐,这和他的性格很合拍。我下楼去卫生间,等我回到阁楼,大一起来了。音乐里是巴黎街头的汽车喇叭声。奚儿把豆浆分在三只玻璃杯里,身子随着爵士乐的节拍摇晃。她的情绪很好,比我和大一好得多。她是来度假的小姑娘。大一端起玻璃杯喝一口豆浆,抓一只蒸饺塞进嘴。
“哎,你不洗脸刷牙就吃!”奚儿说。
“我忘了。”大一继续吃喝。
“他现在有点糊涂。”我说。“三天没刷牙了!”
“是啊,糟透了!”大一说。
“还老出洋相。那天起夜,光不出溜下楼去,正好遇上科斯塔太太。”
“丢人!今天上大西洋城,龙哥请客。”奚儿说。
“你们俩去吧。”大一说。
“为什么?”奚儿说。
“出双入对嘛。”大一说。
“我们又不是情人。”奚儿说。
“心向往之。”大一说。
“你少废话!你去不去?”
奚儿瞪起眼睛,举起筷子。
“我要去找我的东西。”大一头一偏,仍是津津有味地吃。
“你找什么东西?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是死的——活的是贼!”
电话铃响了,奚儿放下筷子拿话筒。是个女人的声音。
“找你的。”奚儿垂下眼。
“起来了吗?”祖慧的声音如清晨的鸽铃。“今天天气真好!你心情怎样?今天我安排好了,龙,我来接你。我在车上——到拉瓜迪亚了——我从布朗克斯过来。”
拉瓜迪亚机场到埃姆赫尔斯特不要十分钟。这么早,她到布朗克斯做什么?奚儿站在我边上,全听见了。
“怎么办?”大一也听见了。“他跑了。”
奚儿不回答,坐到沙发上。
我喝完豆浆穿上外套准备下楼。我想阿慧不一定找到这幢房子,她上次来,我在马路上撞到她。奚儿兴兴头头来了,被浇了一瓢冷水。在阿慧面前,她变成一只丑小鸭。
“我去了。”
我只能这样说,没有看奚儿一眼,走下楼梯。外面阳光明媚,是出行的好天气。对面是韩国人开的鲜花店,店主人正在把一桶桶鲜花摆在路边,看见我招招手。那边是一座拉丁十字小教堂,尖顶的钟楼。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向那里,是做礼拜的西班牙人。
阿慧的Volvo开来,停在我面前。她戴着太阳镜,穿一件宽宽大大的奶白夹克,一条淡黄粗斜纹棉布裤子,没戴耳环也没戴任何首饰。
“送你一枝玟瑰花!”
一大朵红玟瑰,卷在玻璃纸里。
“为什么?”我说。
“不告诉你。”
我回头看见奚儿站在阁楼的窗口,一双眼睛定定的。
Volvo一窜拐出了小街。阿慧送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到纽约以后,我还没见过她娇媚的笑容。这笑容使我想起当年。车向北行,拐上一座悬索桥。这里出了纽约市,起码是城市的边缘,看不到高楼,也看不到密集的房屋。有很多水,一湾一湾的水,不知是海面还是湖面,亦或是大河的入海口。后面是皇后区,左面是布郞克斯区。天朗气清,令人心旷神怡。路上的车也少了,一辆敞篷吉普车超过我们,车上一群美国小伙儿朝我们做鬼脸大叫,他们的心情比阿慧还好。阿慧今天摆出情人的样子,陪我郊游,请我吃饭,再送点什么礼物,还会跟我上床。这一切都在她的笑容里。
“你想去West point吗?”
“West point?”
“西点军校呀!在这条路上,向北一百英哩,山谷和河流环绕的一个堡垒——今天别去了,我有安排。我早说了,早晚带你周游美国。我们到拉斯维加斯租辆车,在西部转它一圈。”
“叫上大一。他的Jane不是情人是仇人了。”
“那个Jane我认得。”
“真的?”
“纽约的华人,说不上怎么就认识了。”
半个多小时下了高速路,到了一个很大的园子的大门,地上的花岗岩上刻着PEPSICO。这儿是PEPSICO的总部,一个供人游览的雕塑公园。大片的草坪上有一尊尊雕塑,都是名家之作,有好几尊享利·摩尔。
我们停下车,从一尊雕塑看到另一尊。享利·摩尔是令人赞叹的,可是我的心思并不在景物上。
PEOSICO的总部是两层楼的建筑,在这个大花园里只占很小一部分。两层楼被包围在一片怒放的樱花树中。我们绕过樱花,走到湖边。清凉的风吹皺了草坪。湖心是一支高压喷泉,一支水柱直上云天,落下变作彩虹。湖边和草坪上是三三两两的游人。我一把抱住阿慧,死命地吻她。
“你把我弄疼了。”她说。
“老掉牙的台词。”
“你真的把我弄疼了。”
“我叫你躲我!”
“你不好温存点?我顺着你呢。”
我们躺倒在湖边的草地上,草地的一侧是一片绿阴,挡住了阳光,使这里有一种幽暗的情调。湖那边的游人离开我们好远。我伸手到她裙下,她抓住我的手。
“咳,你想演‘红高粱’吗?”
“好呀!”
“狗屁!”
“我演过。”
“和谁?”
“和你。”
“没有的事!”
忽然间雨从天降,是风将喷泉吹上头顶,哗啦啦穿林而下如倾盆大雨。我拉起阿慧便跑。雨追随而来,直到我们跑出好远,直到我们浇成落汤鸡。阿慧的湿发粘在额头,夹克衫一片水渍。我们相视而笑。
“报应吧?龙,我们回家吧。”
我们向回走。我想说些过去的事,可是阿慧不爱听,她的心思我明白,她不想谈及过去也不想谈及未来。
“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忘了。什么礼物?”
阿慧指一指后排座位上的纸盒。打开是一套藏青西装,两条领带,一双皮鞋。
我们到了布鲁克林区。足球场上的风流小子贝克汉姆在这儿生了个儿子取名布鲁克林。阿慧的家在林肯街,街头广场叫“大军广场”好不气派。林肯街上都是老式房子,红色劵窗,花岗石台阶,黑色铸铁栏杆,很漂亮。我抱着纸盒跟在阿慧身后。上到四楼,一间很大的起居室,有八九十平方米,连排的高大书橱占了两面墙,好家伙!这里是起居室兼书房兼餐厅,分成几个区域。这里有上万册图书!中西文各半,中文书多是台湾版繁体字竖排本,也有一些大陆的书,二月河的历史小说,余秋雨的散文。几百本大画册堆在地板上。墙上挂了几张中国画,张大千的寿桃,李可染的牧牛图,还有一张任颐的人物画,画一个牵马的武士。窗前一大盆杜鹃开了上百朵花。
我在屋子里看来看去,阿慧则脱掉外衣甩掉鞋子,只有胸衣和底裤,光着脚走来走去,她拿花瓶插上百合花,又到厨房煮咖啡,煮好咖啡端上来。
“这不像你的家。”我说。
“不像?”阿慧已经坐到我的膝头,面对着我。
“这是一个男人的家。那张画是窦尔墩,一个盗马贼。”
“你不觉得那贼很可爱?”
“女人不会挂这么张画儿。”
“我还想挂钟馗呢。”
“他是学文科的,历史或文学。”
“还有呢?”
“他比我大。”
“还有呢?”
“他出身名门望族。那张张大千有上款,写给主人的长辈——张大千会给一个布衣百姓送画祝寿吗?还有写字台上的铜镜,是汉代的,这么大!朱雀在上,白虎在下。这么大的铜镜很少见吧?这是珍贵古董,拿来作烟灰缸了,这不正是贵冑遗风,豪门气派吗?”
“行啦,你可真会观察呀!他已经走了,别再提他了。”阿慧动手解我的衬衫扭扣。
“在你想要我的时候,当然不该提他。”
“你不想要我吗?”
“我想一口把你吃掉!”
好久没有女人了,面对旧日的情人也忍耐了好几回。站在窗前,她的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闪耀。我撕掉她的底裤将她翻在沙发上。她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也是好久没有男人了吗?她并不是爬到山顶而是故意这样叫,因为我很快耗尽了。
“你真笨!”
“不是笨。再来一次会好的。”
“随你便。”
阿慧翻身骑上了我的脖子。
“你能站起来吗?”
“你怎么这么野?我好像来到刚第雷育街。”
我说的是梅里美小说“卡门”:为了报答龙骑兵唐·育才,卡门领他到刚第雷育街。这本小说是我介绍给阿慧的第一本书。后来我带阿慧到天桥剧场看中法合演的歌剧“卡门”。在刚弟雷育街,卡门把甜蛋黄甩在墙上,说是不要叫苍蝇来打搅;摔碎盘子用磁片儿当响板跳马拉加舞;骑上情人的脖子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她叫她的情人“龙”,和我的名字一样。“罗姆、罗米”是巴斯克语中的“丈夫、妻子”。
“龙躲到教堂里哭,卡门怎么说?”我说。
“‘龙的眼泪还要拿来做媚药呢!’”
“说的太对了!”
阿慧翻身下来喝咖啡。我到冰箱里拿她准备好的三明治。
“我们该穿上点再吃。”
“不用,我们上床吃去。”
她今天随心所欲。卧室在楼下,这幢房子住两户人家,一二层一家,三四层一家。我们赤裸走下旋转楼梯,到了卧室。这间房子才是属于她的,有腊染的壁挂,有仿制的古埃及金字塔上的侍女浮雕,还有一张马蒂斯的剪贴画,充满女性气息。她喜欢马蒂斯胜于毕加索,她说过,毕加索表现的是男人占有,马蒂斯表现的是男人对女人的欣赏和尊重。腌肉三明治很好吃。她吃完扑到我身上。这时候门铃响了。
“呀,有人来了!”她推开我。
“找你的?”
“不,找你的。快穿衣服吧!”
阿慧套一件睡裙上楼去了,看来是熟人,并且是女的。找我?无稽之谈!到阿慧这儿来找我?我跟上楼,刚穿上衣服,客人便进门了,原来是Jane,穿了长裤而没穿裙子,我第一次没见她穿裙子,腰上扎一条鳄鱼皮带,面色黑了些,褪去了光泽,头发半红半黑的,只有眼睛依然明亮。Jane慢慢坐下,显得胆怯,不敢看我。停顿了几十秒钟。
“你说话呀!”阿慧说。
Jane还是不吭。可是尴尬的人不只Jane,还有我,还有阿慧。因为阿慧向我丢眼色,是我的裤门没拉上;而阿慧正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照在开得正艳的杜鹃花上,也照在阿慧身上,照出她白色睡裙里既没有胸衣也没有底裤。但是最尴尬的还是Jane,她不抬头,也不说话,使劲咬着下唇。
“怎么回事儿?”我问阿慧。
“她有话对你说么。”阿慧像是知道Jane的来意。
“你想叫我给大一传话吗?”我问道。
“是。”
“那你说呀!”
“我对不起大一。”
“你就想说这个?”
Jane忽然哭起来。看着她箍在细腰上的皮带,想起“鳄鱼的眼泪”那句俗话,想起蒂姆沙的脸。她还想耍花招吗?哼,这个女人把我也算计在内,我的仅有的七千块钱,我的全部家当,不也葬身鱼腹了吗?大一找她找了多少回,如果大一在,她不要先尝一顿老拳吗?就是蒂姆沙在旁,大一也敢下手。中学时候大一打架是一往无前的架式,他头上是有三个“旋儿”的。“一眼儿横,二眼儿楞,三眼儿打架不要命!”
Jane掏出纸巾擦眼泪,看着我。戏子可以顿时止住哭泣止住悲伤。
“你想怎么样?”我也变得凶恶了。“蒂姆沙是强盗,你是贼!”
“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
“你为什么还要来?”
“蒂姆沙答应把古董还给大一。”
“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来送空头支票吗?”
我在茶几上一拍。
阿慧说道:
“龙,你别火。”
“你认为她在说真话?她在演戏嘛!”
Jane说道:
“龙,不管你信不信,等我找到那些东西,我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