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24)
二十四 大饥荒
一年之后,一切偃旗息鼓,所谓“三年困难时期”,说白了就是“大饥荒”来了。
第一件事是发粮票。发多少呢?班上有两种标准:老育才生32斤,新育才生30斤。育才学校从58年开始招收天桥一带普通市民的子弟,打破干部子弟学校的框框。老育才生是从小学升上初中的,都是干部子弟,新育才生是市民子弟,这就造成了不平等。第二件事是吃“代食品”,如野菜、榆钱、树叶和人造食品。孩子们正在生长发育,没有肉没有油没有菜,只靠32斤粮是不夠的。第三件事是停止剧烈的体育运动。我在宣武区少年队参加北京市少年足球比赛后,不再踢球,先农坛体校也停课了。
母亲从涿鹿县调到邻近的怀来县,怀来县的县城叫沙城,在官厅水库边上。沙城的“沙营葡萄”最有名,形状如同新疆的马奶子葡萄。80年代初,沙城建立长城葡萄酒厂,生产出中国第一瓶乾红葡萄酒。但是在大饥荒的年代那里没有葡萄酒,虽然离北京不远,却是穷乡僻壤。母亲回来的次数多了,给我们买“高价饼干”。“高价饼干”十块钱一斤,母亲的工资从196元降到138元,而右派“摘帽”之前,只发几十元生活费。一年前聋叔叔领我到前门外“老正兴”只花一块零几分,一年后的“高级饭馆”,一个普通炒菜15到20元。这样的通货膨胀只有战争年代才会发生,可是它发生了。我们到大同酒家吃古老肉,大同酒家从东四搬到华侨大厦,华丽的餐具,做工精细的菜肴,统统不见了,人们为买一个菜一块点心排起长队。有一次我在大栅栏买到两罐猪油罐头,特别高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罐头!
关于大饥荒的历史,许多专家都有研究,饿死的人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
母亲病了,先是腿上浮肿,按下去一个坑,后来是黄胆性肝炎。母亲写道:
“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一两粮票一大碗粥,尽管那粥里是糠、菜帮子和苞米杆子面外加一点苞米面,可誰也不肯放弃。吃干粮就是糠窝窝,一两粮票一个。所谓‘苞米秆子面’,是一种新的创造。那就是把苞米秆剥干净叶子,砍去头尾,用中间的一段,带皮磨成面。你想想,在粮食中苞米已经是营养较差的了,秆子还有什么营养?可是它还有一点粘度。有粘度的东西就可能有营养价值,所以各个食堂雷厉风行,都这样做,至少它还可以起到撑肚子的作用。
“有一天,我们去食堂吃饭,未进食堂门,远远就闻见一股苦味。有人说:‘这是煮的杏树叶儿呀!’我问:‘什么杏树叶?’那人说:‘你可没吃过,比药还要苦哩!那是榆树叶被吃光了,没办法才吃的。’到食堂一看,果然是杏树叶粥。
“大家看到杏树叶粥脸都焦黄,显出不能下咽的样子。当我端着一碗枯黄的,汤不汤水不水的东西上桌时,一股苦味直往鼻孔里钻。我低头细看,真是杏树叶儿,圆圆的,我在水沟村见得太多了,不过那是绿的,这是黄的。这就使我想起了杏如何甜,在水沟村时,路上要是遇见有人往家挑杏儿,都要停下来,抓一把塞给我说:‘尝尝我这杏儿甜甜?’尤其是那回水沟儿的大娘和芦四给我的印象太深,他们留给我的‘大红袍’和‘象牙白’,多么甜!情意多么厚!我再也不想吃世上的其它杏儿了。杏儿这么甜,杏叶怎么会这么苦呢?我不相信。
“也许碗里的杏叶粥已经不冷不热,也许是由于我太饿了,我便将碗里的杏叶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连汤带水都喝光了。
“……我的身体又坏了许多,瘦和浮肿不用说,又加上一条:肝区隐隐作痛。这种痛并不厉害,但是痛起来是全身性的,四肢疲软,不能做任何事,而人是极度的清醒,感到自己是透明的,如同水晶,而意志却极度的消沉,好像死了一般。”(戈扬:《大饥荒的日子》)
不管怎么说,我家的经济条件算是好的,瘦死骆驼比马大。三年大饥荒,全家买吃的买粮票,父亲买毛皮上北大荒,再多的积蓄也经不住花呀。母亲是劳累过度才得了病,她是工作狂,即使戴着右派帽子,即使做微不足道的工作。母亲得到的回报,就是在1961年摘掉右派帽子。
父亲在北大荒,三年的大饥荒是非常难熬的,特别是那些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右派。父亲患胃溃疡,却一次到镇上出差吃掉四斤死马肉,确是饿极了。
李锐在回忆录中写到胡考:
“跟我同时,被打成右派的王怀安和画家胡考在850农场劳改,两个人有一天来看我,我就把大姐寄来的饼干分给他们吃。王怀安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感激莫名。他们的生活比我还糟糕。右派刚到北大荒,没有房子住,就在野外搭帐篷。冬天来了,零下三十几度,滴水成冰,劳动还要表现好。”
父亲晚年的一首诗写到北大荒,是他诗中唯一写到的北大荒:
竹筯新尝鹦嘴菠,素檐赶筑燕泥窝。岭南风势绿杨少,极北流边白桦多。既恨年华易逝去,复愁时日难消磨。人生自是长矛盾,今苦幽居昔奔波。
“极北流边”,那是多少右派的苦难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