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7)
七 奶奶、姑姑、叔叔和哥哥
爷爷去世以后,爷爷在上海的一家人,生活便成了问题。奶奶是父亲的继母,生了我的五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奶奶一家七口人到北京打找父亲。奶奶只比父亲大六岁,矮矮的,慈眉善目,皮肤非常白,像个奶油做的面团。奶奶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大姑17岁,最小的小叔7岁,只比我大一岁。父亲于是着手安排,先把奶奶送进人民美术出版社当编辑。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画得一手工笔花鸟画,却从来没有上过班,现在只好上班。父亲又给人民大学校长成仿吾写了一封信,把大姑送进人大哲学系上学。解放战争在山东,成仿吾是山东大学校长,父亲是山东大学教授嘛。二姑呢,当兵到朝鲜打仗。三姑是通过张仃的关系进了一家工艺美术工厂,四姑两年后到义利食品公司当工人,父亲每月补贴奶奶几十块钱,问题解决了。
又过了两年,大姑从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留校当教员。她嫁了一个同学,叫刘作之,是“调干生”,也就是从工作岗位调到大学念书的学生。大姑夫毕业后分配在轻工业部工作。二姑从朝鲜战场下来,她不到北京,却跟她的战地情人到佳木斯去了。二姑是几个姑姑中最漂亮的,远上黑龙江一去不回头。念书最少长得最不好看的是四姑,她在义利食品厂做工,包糖果工。她找个对象是工厂里的同事,来自湖北大别山区的转业兵。可是这个转业兵小伙儿宁愿放弃北京的工作回老家种地,还要把四姑带回去——她可是一个有北京户口和正式工作的上海小姐呀!全家人谁也不赞成,闹得不可开交。死心眼儿的四姑还是走了,到湖北当农民去了。要知道,共产党当时的政策被梁漱凕批评为“剥夺农民”,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是两种待遇,天地之差,没有公平可言。可叹四姑去的地方要多穷有多穷,她生了一堆孩子,吃了一辈子苦。
父亲最喜欢的是三姑,总说她“心眼儿最好”。她在宣武区当上了干部,后来当街道工厂的厂长。她到60年代初才结婚。
麻烦的事情不是四姑。四姑就是那个命,好赖自己承担。问题在我的小叔叔身上。奶奶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是儿子,不惯才怪。这就惯坏了,小叔叔不好好上学,初中和街道的几个坏孩子偷东西,被判“劳动教养”送到北大荒去了。偷东西的少年犯送北大荒,真是太过分了!
我还有一个哥哥,我叫他“小军哥哥”。他是母亲和前夫生的,可是他也姓胡,叫胡小军。小军比我大七岁,他爸爸叫陆景宣,我叫陆叔叔。当年母亲从镇江师范毕业,当了小学教员,嫁到陆家。陆家在扬州,家道殷实。可是后来母亲参加革命“离家出走”,把小军哥哥丢在家里。解放后陆叔叔一家也到了北京,在全国政协机关做普通干部。陆叔叔是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抗战时就读于西南联大,他再婚又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第二任妻子还带来两个女儿,所以也是一大家子人。小军由母亲出钱抚养,他每个月到北长街来取生活费。
父亲和五个姑姑一个叔叔(摄于1954年)
在母亲最后的年月,在她寓居纽约并到九十高龄的时候,有一次她把胡小米叫到病榻前,郑重其事地说道:
“告诉小军,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他。”
小军上到小学三年级,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招收演艺班和舞台美术班学员,母亲问小军愿意不愿意去。小军说愿意,陆叔叔也愿意。当时是要走一点后门的,母亲就和青艺的院长说,这是我儿子,叫胡小军。小军的形象不错,是正直可爱的孩子形象,剧院同意要。陆小军就这样改成胡小军了。小军到了青艺,参加舞台美术班,并参加过儿童剧的演出。他在青艺一年,非要离开不可。他对演戏没兴趣,对美术也没兴趣。他后来上北京钢铁学院,学金属物理专业。可是他的名字再也没有改回来,一辈子都叫“胡小军”。
初中三年级的胡小军
有时候小军到北长街来,翻书架上的书,他向我借去贯华堂本的《水浒》和别的书。他借书都会还回来。
小军领我到他家去玩,他家住在赵登禹路,也就是政协礼堂后边的院子。人民大会堂是1959年修建的,之前,北京最现代化的会堂是政协礼堂。有一段时间,我老去小军家,因为可以到政协礼堂看电影,那里上映的是最新最好的电影,或者是内部电影。再说,陆叔叔也喜欢我,对我十分热情。有一次,我和母亲说好,下午到政协礼堂看电影,看完就回家。可是看完电影陆叔叔和李阿姨非要留我吃晚饭。不久,母亲找上门来,她是第一次到陆叔叔家,脸涨得通红。她把我领回家,再不准我到小军哥哥家。
学生时代的戈扬(摄于1935年)
过了五、六年,家里的情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父亲母亲被打成右派,全家离开北京,只有我一个人在人大附中念高中。有一天,陆景宣叔叔的儿子“小狗”到学校找我,叫我到他家去玩,给我留了一个地址。原来,陆叔叔的工作调到新建的社会主义学院,这个学校是政协下属的,是“统一战线”的学校,专门给“民主人士”办学习班的。社会主义学院在魏公村,离开人大附中不远。陆叔叔在这里当总务处长,住的新房子也漂亮了。我一去,陆叔叔和李阿姨十分高兴,热情招待。小军上了北京钢铁学院,两个大姐也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状况有很大改变。社会主义学院的大礼堂也漂亮,我可以在这里看电影了。这以后我常来,对于一个独居北京的孩子来说,陆叔叔家变成我的新家。有一次看电影,还没进场,忽然有人说:
“皇上来了!”
只见爱新觉罗.溥仪和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礼堂。陆叔叔说,皇上也是这个学校的学员。
1964年春节,也就是我考大学那一年,我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住在学校复习功课。年三十在陆叔叔家过,吃年夜饭的时候,陆叔叔在餐桌上郑重地拿出一张照片给大家看,原来是母亲26年前的照片,那时在镇江师范上学。他交给小军哥哥说:
“这张照片就交给你保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