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三十) —— 台湾来客(上)
中国国民党主导的中华民国(简称民国)政府从1912年到1949年在中国大陆执政三十七年。在1946-1949年中国国民党军队即国民革命军(简称国军)与中国共产党的人民解放军三年内战中惨败,民国政府逃至台湾,定都台北。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10月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从此台北政府与北京政府势不两立,由于这些政治与军事的原因,台湾与大陆两岸断绝了所有往来。
1979年元旦中国大陆全国人大常委会在《告台湾同胞书》中提出两岸应该立即实行通商、通邮、通航(简称三通),台湾民国政府不予理采,拒绝三通。八年后,在1987年台湾民国政府宣布解冻,同意开放台湾同胞到中国大陆观光及探亲。由于当时海峡两岸仍未有正式交通方式直接往来,台湾旅客需先飞往英属香港,然后再以其他交通方式或转机前往中国大陆。海峡两岸隔绝六十年后,终于在2008年底实行了完全三通。
在九十年代初,尽管没有三通,大陆人民与台湾同胞历经艰难险阻,在民间通过各种方式你来我往,比如红十字会组织的救助、慈善会,各大学、研究机构主办的学者访问、学术研讨会,文联经办的各种文化交流活动等。有一天我家突然接到通知,叫母亲去资中县委外事处会见一位台湾客人。
我家与海外从无瓜葛,怎么跟台湾扯上关系?来者是谁?后来仔细一打听,来人姓郑,是到四川省资中县后沟村寻亲的。母亲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她那离家出走的父亲(外公)派人来寻祖归根了。
那些陈年旧事又翻了出来,一幕幕地展现在母亲的眼前。外公离家时她只有四岁,当时她也不在郑家,不能确切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亲身经历和目睹了外婆带着她和舅舅在蔡家的日日夜夜。尽管老外公夫妇极其疼爱他们,保障他们的衣食住行,可是,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没有丈夫疼的女人、没有父亲爱的孩子是矮人一等的。母亲把这些积怨都归罪于外公,由于他一走了之,留下孤儿寡母,去承受和饱尝那些他们本不应该有的身心苦难。因此,母亲拒绝与这位寻亲者相见。
父亲认为,既然人都来了,出于礼貌,见一见为好。母亲执意不去,舅舅闻讯来到我家,最后是二哥陪舅舅去了资中县委外事处。
经外事处工作人员介绍,这位台湾客人是通过台湾、国际、中国、以及四川红十字会辗转来到资中县城的。他要寻找二三十年代在资中县城近郊的后沟郑家大院的后人,或者资中县金带场蔡家大院的后人。主要寻找的人有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郑琏君(母亲)、哥哥郑志均(舅舅)以及他们的母亲蔡福祥(外婆)。年代太久远,加之土地改革和文化大革命运动,郑家和蔡家大院早已土崩瓦解,后人都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线索断了。后来他提起蔡家是书香世家,蔡福祥在与他父亲结婚之前是教书先生。也许他的姐姐、哥哥读了书,当了教师也说不定。信息转到了资中县文教局,查找是否有教师叫郑琏君、郑志均的。当时文教局有全县教师的花名册,查到了在金带场小学有母亲,在鱼溪镇团结小学有舅舅,就这样,联系到了我们。
工作人员验证了舅舅和二哥的户口本、证明其身份后,领着他们在外事处的会客厅见到了这位寻亲者。他看上去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有点儿发福,不算胖,他的五官长得十分像舅舅,这让二哥大吃一惊,谁看了都会说他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能是成长和生活的环境不同,在气质上他俩有很大差异。
他见到这一老一少,也发现舅舅跟他很像,一时有些出神,不知说什么好。好在该工作人员趁机把舅舅和二哥介绍给他,然后告诉大家坐下慢慢聊,自己离开了会客厅。
还是他先开口:“我叫郑志明,父亲叫郑问渠,又叫郑文(外公)。我是通过台湾、国际红十字会联系了中国红十字会,到大陆来寻亲的。我是两周前从台北出发,坐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等,经香港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先去了成都,前天来到资中县城的。”
舅舅和二哥听他说着,他走这一趟实属不易啊!他真是不远万里、千辛万苦来到这里。
舅舅马上附上一句:“哦,这么费周折,你真是有心了。”
“因为官方不三通,民间的往来就很麻烦,”他接着说:“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过去的四十多年音信全无,到大陆来寻亲的事想都不敢想。”
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他的情况:“我出生于三十年代末,在1948年随父亲从大陆去了台湾,在那里上了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建筑师,定居于台北。”他接着说:“父亲八十六岁临终前对我说,他一生戎马生涯,走南闯北,从大陆到台湾,一路顺风顺水,唯有一事让他忐忑不安,就是再也不能与结发妻子(外婆)、大女儿(母亲)和大儿子(舅舅)相见了。叮嘱我将来有一天,如果能替他回大陆找到他们,见上一面,他在九泉之下就安息了。”
他的介绍简单明了,他真是外公的儿子,可惜外公已经不在了,不能回大陆了。
他又说:“为了实现父亲的这个愿望,我一直关注着大陆北京政府对台政策和台湾当局的反应。近年来大陆与台湾在民间开始接触,希望来了,终于可以替父亲回大陆了。几年来我为此行做了充分准备,把路线打听清楚、所有必需的文件和手续都办理妥当后才成行。”
听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可能在没有见到舅舅和二哥之前,他一直处于焦虑、担心的状态。现在好啦,见到舅舅了,尽管没有见到母亲,可也见到了二哥,也算圆满了,如释重负。
舅舅看他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一种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母亲不愿来相见,在舅舅和二哥来这里之前,对外公抱怨了一番。她无法理解他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来过,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海峡两岸断绝来往四十余年,可他是1928年离开家的,在1948年才去了台湾,在这二十年间也不曾想起他们。那时的民国政府允许男人三妻四妾,在他再娶之前,就没有记起他曾有过妻子儿女。外公外婆当时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是外公先相中了外婆,外婆也是默许了的,婚后夫唱妇随,四年间添了一双儿女(母亲和舅舅)。尽管这段婚姻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一瞬间,那也不能过眼云烟啊!他的心硬如石,他的情淡如水,枉读了那么多的书,白做了那么大的官!
母亲的这些话,不停地浮现在舅舅的脑海里,他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志明:“父亲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吗?”
“在他长逝之前,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们的事,” 志明接着说:“我只知道他比我母亲大了许多,不知道他曾有过一段婚姻和家庭。”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舅舅接过他的话说:“在他将要失去一切时,突然愧疚缠身,想起我们来了。”
“其实父亲是念旧记情的,”志明解释道:“他告诉我,他离家出走后随军出了四川,他给你母亲写过一封信。信中告诉她:他已经离开家乡,再也不会回来了;并问她是否愿意带着一双儿女随他去?如果愿意,他将安排人来接;如果不愿意,他会写一封休书,同意她改嫁。”
舅舅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外公给外婆写过一封信,信寄到资中城里开酱园他大伯家,请他大伯转交给外婆。听说他大伯把信给了郑家大院,可当时外婆母子三人早离开了郑家、回到蔡家了,所以,这封信外婆到死也没有读到。本来这封信一直是一个谜,现在看来外公确实写过这封信,信的内容也许就像志明转述的那样。
“父亲离家出走后,我们就回金带场蔡家了,”舅舅告诉志明:“郑家和蔡家从此断了联系,我母亲根本没有收到这封信。”
“父亲一直没有收到你母亲的回信,误认为她是不愿意跟他走,” 志明接着说:“由于连年战乱,先是军阀混战,后是国共内战,再后来日本人来了又打鬼子, 赶走小日本又是国共内战。尽管他是文职,不上战场经历真枪真刀、血肉横飞的场面,也随军队奔东走西,居无定所,食无定时。他有文化,人也机灵,他的职位升得很快,职位越高,人就越忙,没顾得上他的家事。他是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他们结了婚,就有了我。”
舅舅听到这里,似乎有些理解外公了。他又一想,即使这样,也不能不顾老婆孩子啊!他对志明说:“不管怎样,乱也好,忙也好,即使没有收到回信,也应该回来看一眼,或者再写一封信去蔡家打听一下,再者他跟大舅(大舅公)和幺舅(幺舅公)那么熟,写封信给他们一问不就知道了。总之,他要心中有思念,总能找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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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