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二十三) —— 搬家与复课(上)
正当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在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金带场小学经过一年多“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折腾,且不说师资力量不足,就是教室里的黑板桌椅板凳也不翼而飞了,连教室的墙壁房顶都是断砖破瓦,校门上方的石牌没有了“风平浪静”,“金带小学”的字样也模糊不清,校门前面的一对石狮子成了两堆碎石烂泥。哪有学校的样啊! 短期复课是不可能的,只能继续闹革命了。
校舍房屋破损如此严重,修缮工作既花钱又花时;在文革前,学生逐年增加,毕业后要去很远的中学读初中,很多学生就辍学了。因此,资中县文教局决定:学校搬迁,除了招收十个小学班外,加收六个初中班,以后再开设高中班,改名为资中县第四中学(简称四中),定于1968年暑期后秋季开学。
消息不胫而走,学校前后院顿时热闹了起来。大人们议论纷纷,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大家最感兴趣的是迁往的新校区 —— 原四川军阀刘氏宅邸。刘氏指刘湘和刘文辉,刘湘比刘文辉大六七岁,可他的爷爷跟刘文辉的父亲是亲兄弟,所以,刘湘是刘文辉的侄子,刘湘称他“刘幺爸”。他们在川内都有多处宅院,这座宅邸是刘湘的还是刘文辉的,无从查证。刘宅在土地改革运动充公后,一直是一些公共机构(如钾盐勘探队等)临时占用,现在改为四中,可谓旧宅换新颜。
随着复课闹革命的大潮,高楼中学也复课了,通知学生返校,二哥终于可以回到学校去了。母亲为他准备了行装,吩咐父亲亲自送他去学校。出门时母亲对二哥约法三章:好好读书,不许打架斗殴;每天在学校吃饭,不许去居民家搭伙;每月至少回家一次,不许东游西逛到处跑。二哥满口答应,有点儿归心似箭了。
半年后,刘宅维修和校舍新建已经竣工,正等待我们入住。在一个初夏的清晨,吃过早饭,父母们领着孩子们,一路邀邀约约,第一次去刘宅参观,看看哪房哪间适合自家居住。刘宅距离金带场镇两里路外,在由西(成都)向东(重庆)的成渝公路旁,公路两侧是排列整齐的桉树,我们走在公路边桉树下的人行道上,朝南望去,宅子在半山坡上郁郁葱葱中若隐若现。
一条石板大道从公路通向宅子,大道宽能通过一辆“吉普”车,长约五百米,两边是水稻农田。宅子前有一个荷花池,约半亩田大,碧水清澈,嫩绿伞样的荷叶丛中有粉红色的荷花点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七言绝句《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条宽大的田梗路把荷花池与稻田分开,路的两侧是两层楼高的垂柳,一共有十八棵,在微风吹拂中柳枝轻轻地摆动,树叶沙沙地作响,“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环绕宅子周围的一棵棵洋槐树枝叶茂密,与荷花池边的青青垂柳融为一体,在朝霞映耀下,美不可言,在我眼里,就是人间仙境。
刘宅座南朝北,青砖大瓦房,有两人高的砖墙和房屋墙围着,只有大门、小东门和后门与外界相通。大门(底洼处)与后门(半山坡上)之间由北(下)向南(上)走向的石板门亭、下石板露天小坝子、二十个石条台阶、中石板露天小坝子、门廊、露天走廊和门厅等组成的中轴线,院子和房间在中轴线的东西两侧铺开:从下而上东侧是前花园、小东门、中院和上院,西侧是大楼房、后花园、平房和西院。从下向上又可分为三段:下段(前花园、小东门、大楼房和后花园)、中段(中院和平房)和上段(上院和西院)。
大门前是三米见方、高出荷花池水面几米的石板小坝子,它的三边有两边与荷花池接壤,有半人高的石栏杆围着;一边与石板大道相连,通向成渝公路。
大门是双扇厚木红门,门背面有双排的门栓插销。进门后是石板门亭,门亭的两根红柱子撑着大瓦铺盖的亭顶。
走过门亭是四方形的下石板露天小坝子,它的东侧是前花园,西侧是大楼房,南侧是二十个三米宽的石条台阶,其旁边有一棵古老的黄桂花树,树干粗大要成人才能抱住,树高参天像一把大伞能遮太阳挡风雨。
前花园呈长方形,没有花,密密麻麻的杂草有半人高。一条长边是沿大门向东延伸的围墙,另一条长边从下石板露天小坝子向东上几个石梯子是石板房沿,其延伸的石板小路通向东边围墙上的小东门。
小东门内上方有两间房间,在石板房沿的南侧上几个石梯子并排着,其中一间房间有一个暗梯通向中院的小楼房。小东门内下方有一间大房间,其内套两间小房间,其墙壁与沿大门向东延伸的围墙连接。这个大房间有开向东、南、西方的三个门:向东的门在小东门外;向南的门在小东门内;向西的门在围墙外正对荷花池,从此门下十来个石梯子,是通向大门的石板大道。
小东门外有一间大房间和一间小房间,小房间与围墙相接,大房间内套一间小房间。大房间与围墙之间有一个大石板台子,其旁有一条排水阳沟,一直通向下进入灌溉稻田的引水沟。
大楼房一层,是一个大厅内套两间小房间,大厅的门开向东,是木制雕花双扇门,其两侧各有一扇大玻璃窗。从此门进去,左侧是平行的两间房间:靠近门的是外间,有两扇窗开向东;另一间为内间,有两扇窗开向西;两间房间的门都开在大厅内。右侧是并排的四扇大玻璃窗,窗外是荷花池。大厅向西有一个小门,进入后花园。
后花园呈长方形,与前花园一样大,三边有围墙,一边与内间的两扇窗之间,是房沿和排水阳沟。房沿向上是几个石梯子,从石梯子上去是通向大楼房二层的暗巷。排水阳沟向下,雨水通过围墙下的一个暗沟,直接流入荷花池。后花园里除了半人高的杂草,还有两棵直挺的红桂花树、几棵红橘树、一棵木瓜树、一排开着粉红色花的夹竹桃树。
从二十个三米宽的石条台阶上去是中石板露天小坝子,它的东侧是中院,西侧是两间平房和转角楼梯。平房和转角楼梯之间是那条后花院通向大楼房二层的暗巷。
中院的门开向西,从门进去是长方形露天天井,围绕天井一圈有六间大房间。第一、第二间大房间内套一间小房间,第三间与第一、二间连成一排,各有一个门开在中院内,都有一扇窗正对成渝公路,窗下是那条石板房沿和前花园。第四间大房间套一个小楼房,一个门开在中院内,另一个门开在中院外,正对中石板露天小坝子。第五间大房间有一个门开在中院内,一个小门通向宅子外。第六间大房间有一个门一扇窗都开在中院内。
两间平房并排紧靠转角楼梯,门都开向东,正对中石板露天小坝子,与门相对的墙壁上没有窗,与这两间平房背靠背有另外两间房间在宅子外,也没有窗,只有开向西的门。
从转角楼梯上去便是大楼房二层,这里全是木制结构。从双扇门进去后是带坐椅栏杆的走廊,从东、北两面围着一个大厅,坐在东面走廊栏椅上,伸手可摘黄桂花;坐在北面走廊栏椅上,荷花清香扑面而来。这个大厅的门开向东,大厅的壁上半是玻璃窗、下半是木板。大厅内套两间并排的小房间,门都开在大厅内,面对黄桂花树,窗开向西,正对后花园的红桂花树。
从中石板露天小坝子上几个石梯子是门廊、露天走廊和门厅。在露天走廊的东侧是上院,在露天走廊的西侧是西院。
上院与中院并排,院门开向西,进去后是长方形露天天井,围绕天井一圈有四间大房间,每间有一个门一扇窗,门和窗都开在院内,其中一间大房间有一个小门通向宅子外。
西院有两个门:一个门开向北,另一个门开向东,进去后是四方形露天天井,围绕天井一圈有三间房间,每间有一个门一扇窗,门和窗也都开在院内。
走过门厅是后门,也是双扇木门,门背面也有双排的门栓插销。从后门出去是二十多个三米宽的石条台阶,走上去后是三合水泥地大路,此路向东北(下)通往石板大道,与大门相连;向西南(上)通往新修的公厕。这条大路把刘宅的教师生活区与新修的教学区分开。
在三合水泥地大路的正上方有一排平房,位于半山坡的中央,是教师的办公室。在这排平房的东西两侧,是从三合水泥地大路分岔出来的两条三合水泥地小路通向坡顶。前坡顶有两排相对而立的教室,每排教室有三间,两排教室之间是土泥地坝子。后坡顶是一个两亩地大的圆形操场,操场一周是新栽的榆树,操场的中心是一个篮球场。
东侧的三合水泥地小路外边,自下而上是新修的三排并行的平房:大礼堂和两排教室。平房之间是新栽的小榆树林。这个大礼堂能容纳两千人,门在一端开向西,与门相对的另一端是戏台子。每排教室有三间,都面向北,正对成渝公路。
西侧的三合水泥地小路外边,上方是新栽的一片榆树林,下方是新修的一栋大平房,共有六间背靠背的教室:三间教室面向东,教室前面有一个草地小操场;背面三间教室面向西,教室前面有一个草地大操场,从这里向远瞭望,能看见后花院和荷花池。在大操场西边有一棵巨大而古老的洋槐树,其树干有一个空洞,能站进去一个人。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把四中转了一遍,特别是刘宅,大大小小三十多间房间看得最仔细。这么多房间,就我们十来家大人小孩居住绰绰有余。可是,文革大疯狂,横祸满天飞,家家户户都选了宅子深处隐蔽的中段和上段的房间,下段的房间无人问津,就连父亲也为我们选择了在中段的平房。宁愿拥挤在一起,也不涉险散住在大门附近。可母亲与大家的想法不同,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如果大祸来临,刘宅哪有藏身之处。既然这样,还不如住进自己心仪的房间。
学校定于六月底搬家,各家各户开始收拾行李,打捆装包。破船还有三千钉,我家破破烂烂、七零八碎的家当捆了好多个包袱,还有床板、桌椅等家具一大堆。嗨,搬家真不易啊! 因二哥不在家,大哥特意向师傅请了假,提前两天回到家里来帮忙。
母亲为我们选择了紧靠大门大楼房一层大厅内的两间房间。首先,她想到大哥常年在外,回来时也没个准点,如果我家靠近大门,他来去就方便了,不用像在金带场小学里,我家住在前后院之间,他进不了校门时,还得去我家窗外大石板路上呼唤。其次,她喜欢这两间房间的环境:门外是大厅,正对四扇大玻璃窗户,窗外是荷花池和垂柳;外间的窗户正对黄桂花树和前花园,内间的窗户正对红桂花树和后花园。再次,这两间房间远离宅子里的其它房间,相对独立,我家里的私房话也就没人听见了。自然我家负责每天大门的开关。
哥哥们的床安置在外间,父母和我的床放在内间,我对这种安排非常不满。
“男女有别,爸爸和哥哥们住外间,妈妈和我住内间。”我振振有词地表达了我的意见。
大哥和三哥听了互相挤眉弄眼,还冲我怪笑;父亲听后愣了一下,然后说:“好,外间再铺一张我睡觉的床就是了。”
“现在鸡犬不宁、混乱不堪,家中的男人要保护女人,他们都住外间去,就依你了。”母亲笑着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得意地赢得一间与母亲共享的“闺房”,满心欢喜,勤快地帮着收拾房间。小东门内上方的那两间房间没人住,母亲就选择了为我家的厨房,我们的房间和厨房横跨宅子的东西侧,每天都要在前花园旁的石板房沿走来走去很多趟。
丁孃胆子大,什么也不怕,她选择了小东门内下方有三个门、套两间小房间的那间大房间为一家六口安家。在金带场小学时,丁孃一家就住在靠大门的右前露天天井的房间。我很高兴丁孃家住得离我家的厨房近,她的女儿桃是个小乖妹,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玩。丁孃家就负责每天小东门的开关。
炊事员张伯伯当然什么也不惧,他选了小东门外的一大一小的房间为教师食堂,他住在大房间内套的小房间里,烧火做饭很方便。后来在食堂边建了一个澡堂,是用水桶装上热水后在里面洗澡。距离食堂不远、靠近稻田处新打了一口水井,供我们饮用。这口新井水质不好,夏天大雨滂沱时,稻田的浑水进入井里。为了我们能喝上洁净的饮水,在靠近小东门围墙内的石板小路南侧修了一个大石缸,在石缸上架了一个装有沙子的小缸,混浊的井水倒在小缸里,经沙子的过滤,流在大石缸里就清亮了。
小陈孃、苏孃、杨伯伯、大陈孃蒋伯伯以及张孃住进了中院。小陈孃和苏孃各住第一和第二间大房间,杨伯伯住第三间大房间,他们的房间都有一扇窗正对成渝公路,他们觉得不安全,经常把窗户紧闭。其实小陈孃除了有儿子平外,又添了一女儿二妹,她的母亲陈婆婆也在这里帮她照顾二妹,她还有一位生病的妹妹五孃,陈婆婆在哪里,五孃就在那里。就是彭叔叔不在家,也是一家五口挤在一大一小的房间里,要是彭叔叔回来了就更挤了。大陈孃蒋伯伯一家住进了第四和第五间大房间,那个小楼房成了三姐妹的闺房,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小弟弟,要跟父母住第四间大房间,第五间大房间是厨房,做饭吃饭用。这家的大女儿萍(文革时改名英,文革后又叫萍)聪慧,长得好看,年长我两岁,我经常去找她玩。大陈孃身体不好,萍成了小弟弟的“保姆”,我要跟她玩,他总跟着她,很烦人。小楼房通向我家厨房的暗梯已经封闭了,好在她家的第五间大房间有一个小门通向宅子外,我就去小门叫她,躲过小弟弟的纠缠。张孃住进了第六间大房间。
刘孃钟叔叔一家六口住进了中石板露天小坝子西侧的两间平房,在转角楼梯与平房之间的那条通向后花园的暗巷,用砖块在中段封闭了,靠近平房段是他们家的储藏室,靠近后花园的那段,先是我家的储藏室,后来哥哥们修了一个半人高的门,我养的兔子放里面,成了我的兔屋。
大楼房二层,两面视野开阔,正对成渝公路,太不安全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绝对不能住进去。所以,楼上的两间房间空着,其中一间房间后来成了我们的读书室。
邹伯伯、小郭孃一家住进了上院。邹伯伯住进一间大房间,小郭孃一家住进两间大房间,包括那个带一个小门通向宅子外的房间。小郭孃又添了一个小五,她叮嘱兄弟五个就在上院内外玩耍,不准到处乱跑去淘气。上院还有一间大房间空着,后来调来一职工尹孃住了进去。尹孃的丈夫在1957年划成右派,被下放到四川凉山州去了,一年只回来几次,一次只停留十天半个月。他们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虹,与二哥同岁,他们是高楼中学的同学,他喜欢她,可惜她不知道。二哥的这点儿心思只对我说过,我又不懂为他们牵线搭桥,所以这对“鸳鸯” 没有成。后来尹孃又添了一个儿子葵,他是被宠坏了的小男孩,一闹腾起来,她拿他也没办法。三哥常带着葵和小男孩们爬老树玩,葵喜欢他,最听他的话,只要他一哄,葵就不哭闹了。先前是小郭孃负责每天后门的开关,后来尹孃来了,她就负责后门的开关了。
尹叔叔、雷校长和周孃分别住进了西院的三间大房间。平时西院很安静,一到暑寒假,周孃的儿女们来了,这里就闹哄哄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