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瑶瑶爱笑,一次她冲一个阿姨笑个没完,把那位阿姨给笑恼了,最后竟然疯了。
这是真事。是我孩童时代难以忘怀的恐怖事件。
那个阿姨住在我家不远。下面我来形象具体的形容一下。从我家出来,往左拐,经过一棵老桑树,上一个小土坡,土坡上右边有一幢大房子,门前有棵芙蓉树。秋天,一树的花,有诗为证:芙蓉如面柳如眉。
好了,到了这里千万不要再听我胡说,芙蓉树前请停下脚步,也不要再跟着我往前走,那是我去学校的方向。这里要左拐,大直角左拐后,一直往前,直到井边,井边那户人家就是疯了的阿姨租住的地方。
房东是一对夫妇。男的姓黄,曾经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因为超生,被免了公职,但人们依旧尊称他黄老师。女的叫青青。夫妇俩年龄差距有点大,至少有十来岁。
黄老师又干又瘦又黑又高,常穿一件洗得发蓝的白衬衣。我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他名声极其不好。
青青倒总来我家。有一次她穿一身改良版的深蓝布旗袍,身材曲线不大,面色也不大好,清瘦弱小,脚下蹬一双塑料凉鞋,倒给人我见犹怜的感觉。
青青生了两个女儿,都像妈妈,细长眉毛,小巧的鼻梁,都挺漂亮的。
他们俩怎么会结婚呢。据说黄老师年轻的时候读了无数个高三才考上师范大学,等读完大学已经三十出头。青青那时候小家碧玉正当嫁,全家一合计,觉着人民教师是一个铁饭碗,她就嫁了。
那后面铁饭碗不是也砸了吗?
那又能怪谁呢?还不是她自己肚皮不争气吗?
都是她的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青青和丈夫带着孩子回乡下,跟着公公婆婆种地,收成好就挑着水果去市场卖,收成不好就去广州进成衣,挑回来再卖。一年四季辛苦劳作,用挣回来的钱把房子装修了,变成出租房,分租给很多户人家。日子算是安定下来。
他婆婆很喜欢她,夸她:儿媳妇哪都好,就是肚子还不见大。
肚子怎么不见大呢?黄老师索性也不去外面找工作,在家游手好闲。傍晚有时候看见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他的衬衣,背着手在小道上散步。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进门看到青青和我妈,两个人安静的坐着。我妈叹息着,青青阿姨抬头看我的脸上有泪痕。
青青走了后,我听到我妈对我爸说,抓住了。在他们老家坟地上。女的住铁路对面那片,上高中。
什么呀?我好奇,扔下作业本凑过去问。坟地上干什么啊?我爸严厉的把我轰走:小孩子不要乱讲话。快去写作业。
等我爸出去了,我又问我妈。什么坟地?谁呀?
我妈耐不住我纠缠,低声对我说,是黄老师有个相好的,住对面的女高中生,他们俩在坟地上自杀了。
“啊?死了?什么时候发生的呀?”
“死了倒好。都没死,被发现了。现在黄老师跑了。女的家里要烧他们祖屋。还要赔钱。”
啊!好狗血。我真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发生。我说:明明青青阿姨这么漂亮勤劳。黄老师那么丑!
我妈说,是啊。谁知道是什么鬼。
过了大概几个月,黄老师回来了。青青阿姨依然如故,做生意,收房租,照顾公婆孩子。回家路上经过我家,有时候站在门口和我妈简单聊几句,有时候干脆坐下,一边清点包里的钱,算算账,一边喝茶,跟我妈聊上大半个小时。
没什么变化。黄老师还是穿着衬衣,背着手,黄昏时分,四处晃悠。我妈见到他过来,扔下手里的活立刻进屋。不干活的男人多了,对面余叔叔,钟伯伯也是成天串门,蹭茶蹭饭,没人反感他们。只有黄老师,四周的邻居都不太喜欢他。
这样无风无浪的日子没过多久,一个炎热的早上,他家又闹了大事。
大清早的我们都被尖叫声惊醒。有人脸都没洗,有的拖鞋都没穿齐,全都跑出来了,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不到啊。爬到一个废弃的洗衣台上看,看到一个光膀子白肉壮汉正追着一个女孩子跑。那女孩尖叫着哭喊着没命的往前跑。仔细看,这不是青青阿姨的小女儿玲玲吗。这是怎么回事啊。那追她的男人是谁啊。要干什么啊。
邻居里好几个大男人费好大力气才把那男人拦下。那男的气得鼻子都在冒烟,整个身子使劲儿的往外窜,最后被众人摁倒在地上。他还在喊:“放开我,让我撕了那小贱人的腿。”
我们小孩子听了都吓出冷汗来。
黄家一个人都没出来。玲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是被她家里人趁机偷偷藏起来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提起。问起来,一个个都暧昧的笑而不答。
那时候我忙着应付老师,忙着偷吃,忙着看电视,也没功夫管。更何况,历史经验告诉我,只要耐心听取女人们在一起的聊天内容,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果然,很快,不经意间我就了解到了一手材料。
余家媳妇睁大眼睛,压低声音,把头凑到我妈和钟大妈跟前,说:“黄老师调戏了那男人的老婆。那女的早起做饭,黄老师从后面,女的回去哭着告诉她老公。谁受这个气?”余家媳妇说到这里也气愤起来,嗓门提高了好几倍:“那男的拿起菜刀出去,黄老师跑得快,那男的就回身嚷着要撕了他女儿的x。这才被追出来。”
钟大妈喝了一口热茶,摇着头骂:“死不要脸的,谁还敢租他们家房子?这黄老师自断生路。”
众人唏嘘半天,各自散去,且不提。
接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妈买了红枣鸡蛋,我一看就是送人的。问,去谁家啊。我也要去。
我妈说:“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
谁家嘛?
青青阿姨怀孕了。我送过去就回来。
青青阿姨怀孕了。她终于要生儿子了。我高兴的拍着手跳起来。
我怎么知道肯定是儿子呢?生儿子有什么好呢。两个女儿怎么就不好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家似乎都盼着她生儿子。她要是生了儿子一定所有的事情都好起来。世界从此美好了,黄鼠狼不来偷鸡了,黄老师也会变成一个大好人!
事实是青青阿姨没生下来儿子。就连女儿都没生下来。
“七个月的大肚子,还挑着担子去卖山竹。黄老师直着腰一把手都不搭。”
“青青阿姨在卖山竹的路上早产。她躺在马路边,被人送去医院。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男孩,头发还很黑。”
我妈也流眼泪了。她说青青阿姨太苦了。
这以后,青青阿姨不怎么串门。我们自己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数次外出谋生,直到后来我外出求学,一去不返,我很少再看到她。
前段时间我妈妈说她家小女儿后来上了师范大学,是长跑运动员。
我说:“妈妈,你记得吗,玲玲被她们家房客追,她一路疯跑的事。”
我妈噗嗤笑了,说:“记得。那倒是,说不定就是给追出来了她跑步的天赋。”
“青青阿姨好吗?”我又问。
“她不太好,前年确诊得了癌症。吃药维持,目前还算稳定。”
帮我给她微信发个红包吧。
我妈说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里突然流下眼泪来。
我和黄老师其实有过一次比较近距离的接触。当时老家的住户想要申请政府修理水管。大家在一起开会,地点是我家。我也拿起笔主动请缨给他们做笔录。黄老师一直很沉默。偶尔提出来一个建议立刻被否决,我不禁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在座中,数刘叔叔主意最多,他不停的在表达自己,不停的扭头指挥我:记下了没有?这是关键。这个是我们的核心。他们想不到的。
刘叔叔是肉联长还是冷库的主任。我从来没搞清楚过。他家似乎有钱。他也似乎见解比别的当家的多。我妈给我买电子琴,他看了一眼,说,这种事你们应该咨询我。你们不懂。这琴不好。
哪儿不好。
不问我,你们买不好。
哪儿不好呢?
不好。你们这点文化水平,买不好。
别人都叫刘叔叔刘主任。
主任家不一样。一胎就是儿子。老婆在家带孩子,地也不种。买好的吃。然后去买减肥药减肥。
刘叔叔外面养了一个女人。那个女的在体育学校门口开了个音响店。据说是刘叔叔一手张罗的。
外面的女人也生了个儿子。爸爸是谁不知道。传言说很像刘叔叔。尖嘴猴腮。也是很喜欢教育人,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承了他老子的作风。
对面余叔叔常来我家,一屁股坐地上,靠着门槛,说:“刘主任,我服。是真有本事。老婆又买了新摩托车。家里的电器全是日本进口的。养几个女人是应该的 ”
邻居瑶瑶的妈,咬牙切齿说:“外面的老婆再怎么也不是亲生的!”
“你是说表亲的吗?”
话未毕,瑶瑶妈哈哈大笑起来。把脑袋伸进碗里,扫干净里面的米粒,站起来,筷子拍拍碗,回家去了。
瑶瑶妈和余叔叔在一起能演相声,有捧有逗,两人特别认真,大家都觉得特别好笑。
刘主任的老婆爱跳广场舞,余叔叔说:“在那一堆大妈里,她最年轻。全世界那个年纪的女人就她有时间。”
瑶瑶妈伸长脖子,指着他说:“跳5?她那是跳6!”
大家都笑。6和绿在我们方言里同音。绿就是绿王八的意思。
跳6的阿姨后来在开发区买了楼。寒暑假常带着儿子出去旅游。瑶瑶妈每天上班,丈夫在外地谋生,也不舍得买新房,常不无羡慕的说:“刘家老婆这日子真舒服。”
余叔叔听到了,赶紧接俏皮话:“那你也去找个表亲老公吧。”
大家又笑,起哄说:打扮打扮,擦点粉,整个脸,是个好主意呀。
笑归笑。日子仍旧继续。人们一天一天老去。谁也逃不掉。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一代人正在逐渐老去。
体育学校门口的音响店没有了。体育学校也没了。
我问我妈,刘主任的表亲老婆去哪里了?我妈说,这种人,谁还知道啊。你怎么尽记得这些人?
“那他亲老婆呢?”
“她还那样,不怎么理人。见了面摆个高人一等的脸。谁让她嫁得好,一辈子不为生计操劳。”片刻我妈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算嫁得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