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会审（2）

 （二）

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笑眯眯的圆脸。“哎哟，对不起啊。不小心碰了你一下，没想到你那么全神贯注。“ 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她怀里搂着一堆毛线，想必是在织着什么。刚才扎到我的大概是她手里的毛衣针。

定下神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房间已经坐满了一大半。”你这个iPad真不错，居然还有键盘。打字一定非常方便吧？你写的是什么文字啊？我一个字都看不懂。“身边这位是个话唠。“中文。您大概不熟悉吧？”出于礼貌，只好敷衍着。

“哦，中文啊。那我可是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听说这几年中文教育在美国很时髦，很多学校都增加了中文课。“话唠一边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接着，她开始讲她的故事。她是位家庭妇女。在家带两个孩子的同时帮别人带一个，增加一点家庭收入。这个星期来做陪审员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不光是不能挣钱，自己的孩子也没人管了。“好在我母亲存了几天假，这两天她帮我带孩子。不然我还要花钱请别人。”我是不能一边跟她聊天，一边编故事的。只好将文件存档。专门听她的抱怨。

人逐渐地多了起来。桌子都被占满了。举头望去，黑压压一片。八点半，一位大个头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处的台子上开始讲话。”各位早上好。今天星期一，你们履行此次陪审员义务的第一天。我代表Ramsey县政府对大家表示感谢。“死一般的沉静，没人鼓掌，没人吱声。

大个头不以为然。大概他每个星期一都有此番经历，已经习以为常。“我知道，让每周做陪审团备选的人周一早上统统来报道是非常浪费时间的。县里做了决定，改变了召集陪审员的方式。从下周起施行。你们这批人是维持了几十年老规矩的最后一批。”依然死气沉沉，大家无动于衷。心想，我们这一批没赶上改革的倒霉蛋们，被他说的似乎很幸运。

“从今天开始到本周五，在被选中做陪审员之前，你们每人每天早上都要用这个扫码机把你们手里的条码扫一遍，算是报道了。报道时间不得晚于早上九点，否则就算迟到！”大个头挥舞着大手指点着他左边的一台机器。

我的天哪，啥条码啊？我怎么没有啊？赶紧举手跟大个头请示。“你的通知上都有啊，你没仔细看吗？”哎哟，俺的注意力全都被那两张倒霉的公交车票吸引去了，只顾着研究如何乘公交，那封信早就被我丢到了一边。“没带条码的可以到办公室去补一个。“他抬手向里间一指。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站了起来。还好，不是我一个人粗心大意。心中不免宽慰了些。

里间坐着一位警官，向他说明了来意。报上我的姓名，家庭住址之后，他给我打印了一个条码。”这种事常常发生，不用介意。“看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安慰着。看来还是好人多啊。

回到座位，大个头已经完成了训话。房间里鸦雀无声。一百多号人，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隔壁的话唠也非常识相地闭了嘴，老实织毛线去了。于是我打开iPad，继续编故事。一阵草莓的香味传来，寻味望去，是一位衣冠楚楚的老女人在吃早餐。洋人吃东西最忌讳出声。呼噜呼噜吃面，吧唧吧唧嘴的都被鄙视。

十点了。大个头走了进来。“下面点名。听到自己名字的可以回家了。今天你的任务完成了，请你在晚上五点之后拨打如下电话。输入你的号码后，你就可以得知你明天早上是否来报道的通知。如果今天晚上没通知你来，并不代表你明天就没事了。明天早上十一点之后还要继续拨打这个电话，听指示。”

名字从大个头的嘴里一个个被吐出来。有好几十个。他们解放了，可以回家了。隔壁的话唠非常生气：“看看他们，在这儿坐了最多两钟头政府就发给他们一天的钱！我们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接着，大个头给我们放风十五分钟。而且通知大家可以报名参加中午本大楼的介绍活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赶紧上网查了一下，发现县政府每天发给陪审员十美金，另外按照住址与法院的距离付路费。每英里两毛七。粗粗算了一下，我今天的停车费用大概有了着落。

正做着算计，一个瘦小的印度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我的身边：“你怎么来的？”真想跟她说，关你屁事。转念一想，自己年纪不小了，应该装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开车”，老实应答。“哦，我是坐公交车来的。晚上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闻此，没顾上教养问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在人家没看见，居然从包里翻出一张交通运输时间表来让我跟她一起研究。不是吧？我看上去像雷锋再世吗？

虽然不情愿，但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好跟她研究了起来。才发现，她对那张图一无所知。禁不住好奇：“你早上怎么来的？” 印度女人从容地告诉我：“家里人把我送到汽车站，告诉我在哪里下车。” 真是醉了。不知道她的家人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打算把她哄上bus就可以一去不复返了呢？要感谢我前一天晚上对公交路线图的研究，居然帮她找到了回家的车站，行车路线和时间表。

（三）

十一点半，大个头又来了。开始释放另外一拨人。期间，隔壁的话唠收拾起毛活，连招呼都没打就匆忙离去。直到名字都念完了，也没听到我这辈子最熟悉的那个。看来下次回国得去拜访一位算命先生，去纽约找个吉普赛女郎也行。看看改个啥名字可以让我的运气好一点儿。

大个头宣布午休。下午一点回来继续。

法院所在的大楼没有食堂，只有一个餐厅。高大，宽敞。除了沙发，椅子，桌子，只有烤面包片的toaster，微波炉和卖零食，冷饮料的机器。没几只小猫在这里就餐。我从书包里掏出随身带的bagel（一种像面包圈但是口感像烧饼的面食。据说是犹太人的传统食品。奇怪的是在以色列走了一圈也没见过它）。将中间切开的bagel在toaster里烤到两面金黄，涂上黄油。饭盒里的色拉菜，洋葱丝，切成薄片的熏火鸡肉夹在bagel中间，一个三明治就做好了。刚刚咬下去一口，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哇，好香。不好意思，你这东西是哪儿买的？”来了一个年轻人，彬彬有礼的样子。在美国是不作兴嘴里含着东西说话的，于是赶紧把那一口三明治囫囵吞下。“我自己带的。”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聪明。这周围真没什么可吃的。”拍马屁也没用，我可不打算跟谁分享我的午餐。

十二点，有七八个人在大厅集合。一个年轻的女子出来招呼大家。“各位好。参观这座大楼每周只有一次。今天我给大家做导游。”

只见她脸色粉红，镜片后面的眼睛闪闪发亮。她非常兴奋地说着什么我全没听进去，我的注意力被她耳朵两边的辫子吸引住了。辫子挺粗，但是编反了。怎么看怎么别扭。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上学前一直梳娃娃头。后来头发终于够梳辫子了，可是我怎么也梳不好。编的辫子总是反的，不知道被多少发小，同学耻笑。还是同院的玲姐教会了我如何梳辫子。人家只比我大一岁，但是踢毽子，跳皮筋样样都在行。她简直就是我的人生偶像。

“那位女士你在干嘛呢？大家都上了电梯了！“这小女子真负责任，没把我甩下。赶紧收回儿时的回忆，跟着她迈进了电梯间。

经她介绍，这座二十层的大楼始建于1920年代，于1932年完成。最初集资了三百万，完成设计时正好赶上美国经济大萧条。由于人工和材料都大减价，大楼在原材料使用上大大地提高了一节。姑娘在第十五层楼的大厅里向我们介绍墙壁上的用料：”这些金刚石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桃心硬木来自巴西。看见那些闪闪发亮，刻着花纹的金属了吗？那可是真金打造成的！“她不无炫耀地告诉我们。

”这个楼的每一层都有饮水器。现在随处可见的东西，那个年代还是很新鲜的事物。“果然，在大楼的中心地带，每层都有大理石做的饮水器，与墙成为一体。脑补一下，1932年，北京市民们还在用大水缸蓄着每天早上被人送到家门口的甜井水。

据反辫子姑娘说，大楼有两层被圣保罗市占用。圣保罗的市政机构基本上都在这里。于是，她带领我们参观了市政厅和市长办公室。据说市长Melvin Carter回家吃午饭去了，我们今天没机会接见他。

市长办公室大约三十平方米，比我这个小小工程师的办公室大不到两倍。办公室内的陈设极其普通，最博人眼球的是那盏水晶吊灯。市长的门外坐着两个洋妞，都是秘书，一个负责接收文件，一个负责管理来往电话。

真想问问反辫子姑娘，这大楼的设计师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偌大的一座楼怎么连个食堂都没有？这么多人每天中午去哪里吃饭？晚上加班也没有设备给做个宵夜什么的。看看市长先生，中午还巴巴地回家吃饭，多耽误功夫？

要说这圣保罗也是明尼苏达州的首府，这市政办公设备也太寒酸了吧？明州的占地面积相当于河北河南两省的总和。这州府所在地的市政设施就算比不上广州杭州，也应该跟兰州郑州差不多吧？看看人家，市府大厦一下就好几座。龟兔赛跑听说过么？在过去的八十几年里，你在沾沾自喜，固步自封，人家可是大踏步地从后面赶上来了。不消说人家会聪明地弯道超车，就是直道也早赶过去而且把你甩出去岂止好几条街，简直就是好几里路。难怪人家自称厉害国，天天惦记着怎么把你这世界第一拍下去。

胡思乱想间，一阵鼓掌声响起。原来参观结束了。只见姑娘歪着头，两手捋着一只反辫儿，满脸一副娇羞状。费了半天劲才按捺住冲上去给她重新编一回辫子的冲动。

图1: Ramsay county政府大楼。

图2:St Paul市长办公室。背对镜头的梳辫子姑娘是讲解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