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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小故事二则 刘元
《永别日本》
“混蛋!”,这是随着重重的拍击柜台声发出的怒骂,售货员这才懒洋洋地走过来。招呼了三声“师傅”但得不到服务,斯文男子顾客只好爆了粗口。骂人者是我大姐的高中同学洲。洲文革前考上中国科技大学,文革中流放到辽宁农村改造。改造中认识了一位被遣返回乡的精通日语的长者,洲就跟着他把日语学精深了。文革后落实政策洲回到北京,去了京郊房山的东方红炼油厂。当时一提“东炼”了不地啊,大国企,能被它纳入天上摘到星星一样。
洲因为精通日语就经常被派到日本出差,日方来北京也由他接待。那次怒拍柜台就是陪同日本客人逛王府井某商店,日本人和中国人长相缺乏辨识度,才受冷遇,结果被日本人亲眼看到中国的服务状态竟然是如此恶劣。日本客人跟洲说你管他叫“师傅”?在我们日本很有本事的人才能称作师傅,洲尴尬得无言作答。这是七十年代后期发生的事。
洲那时还没找到对象,大姐想帮他张罗。我有个女友大姐也认识,就跟我商量想把她介绍给洲,女友得知爽快答应。洲来过我家几次,关系不外,见面场所就放在我家。
女友个子1.7米左右,较丰腴,椭圆脸,五官美,皮肤白,戴眼镜。学问不错,工作单位也牛——某出版社;男方戴眼镜,个儿不高,人清瘦,肤色黄,五官一般,
双方工作单位的名声分量旗鼓相当;家庭,男方家长局级干部,女方家长也是革命知识分子。计划经济双方工资差不多,住房单位解决,最后就剩愿意交往不。
见完面女方先走了,我们和洲把她送出院门外,然后问洲满意吗。洲很直率,说她个子虽高但腿短并以此为理由拒绝了。这一定是在送她走的时候,洲把她的身材从后面打量清楚了。洲追求女人身材的黄金分割静态与动态的美,其他可以完全忽略,文革后一切的一切都还处在废墟状态,洲这种超前的选女理念着实让我吃惊不小。
洲身材不伟岸个子没她高,腿短不说小腿还弯弯,不知女方嫌乎不。洲的这些不利外形,人家女方还真没往外摘,还在等待回话呢。我忘了我是如何对女友传达洲的排斥,应该没有照实说而是胡编了一通——他挺自卑的,他觉得你太优秀太耀眼了,他配不上你……
知道洲选女标准这么矫情就没再管他了。过了一两年听大姐说洲结婚了,对象不错,还是个红军之后呢。只听到这点关于洲的零碎后就又没消息了,再听到洲的消息时却是让人震惊扼腕叹息。
洲常去日本,回国就跟同事流露对日本的赞美欣赏。同事听了觉得他思想问题严重,有崇洋媚外投敌叛国的倾向,就向领导汇报了,领导把洲叫来谈话。文革之后人才稀有,领导爱惜洲的才能并没有狠批洲的“危险意识”,只是说了些让他注意点影响之类的话。之后洲就开始郁闷觉得领导不再信任他了,很有可能不会让他再去日本,不能去日本就再也呼吸不到日本到处散发着文明教养优良素质的新鲜空气了。
如果说洲是第一代“精神日本人”这个说法没错。洲熟知也经历过中国无数血腥残暴的政治运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依然处在封闭沉闷压抑衰败的社会大环境中,亲眼看到日本国的一切用来对比中国,洲的心理落差太大了。
不久就传来洲头脑发热失去理智,他居然跑到日本大使馆寻求政治避难,这还了得,这回不是同事举报的有投敌叛国的倾向而是真的“投敌叛国”了,在那个年代这个行为坐大牢铁定!
其实当时并没有人想对他进行政治迫害,是洲自己坚定想象——我肯定是不能去日本了。“不能去日本”这事儿让精神世界完全融入日本的洲感到恐惧和绝望!洲把自己绞进这个死穴里松绑不得几近崩溃,以致他冒着堵枪眼的危险扑向日本大使馆……
最终的结果是,他带着有可能“投敌叛国”的重罪从楼顶跳下,与日本永别。
《找回》
1977年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一则报道,是一位女同志写的。大意是她曾经是一位某军事外语学院的英文教员,文革停教后从某市回到在北京的丈夫身边。她被下野到北京一个小饭馆打工,工种是扛面袋子,文革后一直没有恢复她的公职。信里说她也找过一些部门想恢复自己的教学工作,但请缨无门。这个“请缨无门”是失学多年的我头一次听到,即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意思。
信的落款“胡某某”,我一看,哟,这不是我的插友帆的母亲吗,这个名字太熟悉了。
插队年头,谁家来信了,不背人,看完有时会遥处扔,因为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内容。来信的那头批斗开会学习灵魂深处闹革命……收信的这方干活疲劳颓废无聊……老的没有天年享乐,少的没有花样年华。
帆的母亲信的开头总是先膜拜“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反信尾一定是“毛万岁、祝林副身体健康”之类。我们就偷笑“帆母亲写信也早请示晚汇报地上口号”。信的落款不写“母亲或妈妈”,而是实名制“胡某某”,整得像要脱离母子关系,所以名字就被大家记住了。
帆母亲我见过,她皮肤白皙举止优雅安静稳重。你跟她交谈一个钟头,她能一个姿势到底,手不离圈椅的扶手,腿不前后左右挪动,说话轻声慢语,这印象太深了。
北京名牌学校的帆同学比较内向,脸白,有书生样儿,要不是被大革命和插队糟蹋了,他不至于把“林黛玉”熏制成“林熏玉”;把虎视眈眈视作“虎视枕枕”;千里迢迢召唤换成“千里招招”……每次念错都被大家欢乐一番。
说帆内向,有时也会唧唧。有次论起啥烧脑话题来着,帆犯开矫情了,跟女生大姐老周你来我往呛呛起来,气得老周来了一句“你妈教导你说……”(老周指自己是帆的妈)大家哄笑,帆窘得脸红脖子粗。
文革学校停课全体逍遥的时候帆没闲着,他歘空学了木工活。干农活他不太得手,动作神经兮兮像鬼子进村,紧追慢赶跟不上趟儿,而木工活计还算利索。他经常配合队里的正宗木匠给队里或个人家打点木工活儿。谁也没寻思他练手练到自认怀珠韫玉,他想“弃农从匠”外出谋生,憧憬着能凭自己的手艺改变命运。终有一天他背上工具袋,提溜着简单衣物,戴着破狗皮帽子,穿着一身下乡前北京政府发给知青的已经棉花僵硬不甚暖和的棉袄棉裤走了。走前他向大家告别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扔下一窝无志向的燕雀走了,大家送他出村,看着鸿鹄远去的背影和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想象他走门串户推销自己的艰辛,燕雀们心里好生酸楚,祈祷他能交好运。
说回帆母亲的小饭馆。五十斤的米面袋子,弯腰、搬袋、上肩、起势、挪步、卸货。皮肤白皙身体柔弱书卷气十足的胡老师对付它的姿态实在不忍在脑子里排列。不过有多少人连扛面袋子的机会都不给生命就没了。好在大环境少许改善后小饭馆让胡老师干了财务。
这场浩劫各行各业伤痕累累,灾难基本结束需要大量有真才实学的文化人。光明日报收到这封信很是重视这位女同志的诉求,打通渠道把胡老师安排进北京大学教授英文。
再说帆同学,他杳无音信,要不是他母亲胡老师这封请战信被我看到并联系到她,估计很难找到失联多年音讯全无的他。
帆后来放弃木匠活儿离开插队地去了安徽,在安徽某地工厂做工,恢复高考他考上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回到北京做教研工作。帆跟他老师的女儿成了亲,生有一女。女儿考上中国科技大学,后奔美国。帆妻子的户口也进京了在学校工作,一家三口人的运途顺溜溜的。
再回到胡老师那里。胡老师在大学教书十几年,国家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她与先生,女儿去了让人陶醉的美妙安逸的国家丹麦。
帆在北京工作直到退休,木工活计一直没有搁下。退休后时间充裕,前些年他打了一百多个凳子,在微信上发了照片,只见一摞一摞的凳子从地上到天花板。凳子送给亲朋好友,凡能联系到的插友,本队的,外队的也每人一个。去美国看望闺女行李箱里也塞上好几个凳子送中国友人也送美国洋人。
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帆的一家人找回了应该得到应该有的人生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