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十章:我与笔友的故事 (五)
《山居续忆》
第十章
我与笔友的故事
徐家祯
(五)
自从得到党组织负责人的口头准许之后,我就在“文化大革命”正在方兴 未艾的七一年前后与罗马尼亚笔友通起信来了。有人可能会说:“你这人倒大 胆! ‘文革’初期许多人为了一点点无中生有的小事被诬陷为‘特务间谍’、‘里通外 国’,斗得死去活来,有的还就此逼死。你自己也因笔友的事差点受累,难道直 到如今还不接受教训,提高警惕!这真是‘老虎屁股上搔痒’呢!”
其实,我这人平时处世十分胆小谨慎,往往左顾右盼、前思后想了半天 才行动一步,但有时倒又大胆得出奇,勇敢得惊人。其实,这两者 —— 大胆与 谨倾 —— 并不矛盾,只是看你如何处理好关系罢了。大家都看过杂技演员走钢 丝:他在离地数公尺摇摇晃晃的细钢丝上行走,那是多么大胆。但是,他在跨 出每一步时又是多么地小心、谨慎。杂技演员之所以不会掉下来,就是因为他 掌握了这两者高度平衡的技巧。处在“文革”政治高压下的中国,作为一名小小 老百姓要得以生存下去,也要有这种高度技巧,否则就会从钢丝上掉下来。轻 则折断手脚,重则丧失性命。我自信就有这样的技巧!在与笔友通信这个问题 上,我就想玩弄一下这种“走钢丝”的技巧:风头紧时,钢丝摇摆,我就站着不 动,“以不变应万变”;现在风头已过,钢丝平稳,正是我应该前进的时候了, 还等甚么呢!当然,我仍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以便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 先站稳脚跟。更何况,不管在任何时候都缩着脖子做人,多憋闷!现在有可以 伸一下脖子的机会,为甚么不伸出来来透口气,见个亮!只要像乌龟那样,能 在危险到来之前一下子闪电似的缩回硬壳里去即可。我也自信有那么灵敏的反 应!
但是,与笔友通信要有资本。“文革”中我家经济一落千丈,不但我不能 靠家中生活,上海四口之家还全要靠我每月五十多元工资生活呢。好在现在只 有一位笔友了,一个月通一次信总还可以将就。但是不久,笔友又多了一位, 那一定是七二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前后的事。那段时间是“文化大革命”中政 府政策最松动、最和缓的时期。
那也是一个中午,邮局也送来一封寄到老屋地址去的海外来信。一看邮 票、地址、笔迹,我就知道是我最好的美国笔友的来信。虽然他已变换了地址, 但仍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钢都——匹兹堡,这我记得。
这回我再也不用向党组织去汇报请示了 —— 有些事,做一次是聪明的, 做第二次就是愚蠢的了,像这种请示汇报的事就是这样。
急急忙忙打开信一看,果然是他。在信中,他告诉我,他已从宾州大学 历史系毕业了,本来想再念一年教育文凭,然后当老师。然而多念一年书又要 付钱,于是不念了。现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也告诉我已结婚,我已忘了他 太太是做甚么的。
在回信中,我最关心的是为什么六六年“文革”开始前,忽然他不来信了。 我想知道:是他主动中断通信还是海关中途拦截了我们的信件?如果是前一原 因,则为了什么?
很快,他来了回信,说:是他主动中断通信的,因为他从新闻媒介知道 了中国的局势,怕与我通信会连累我,于是停止了通信。当然他不会撒谎。但 是在我头脑中,疑团并没有解决:为什么在六六年初,三、四十位各国笔友会 一下子全部都中断了通信?难道他们不约而同,想的竟会与那位美国人一模一 样?奇怪!
美国笔友寄给我的萧邦《夜曲》唱片两张
在以前我同时有三、四十位笔友时,那位美国笔友并不是我最早通信的 朋友,但是,我们间通信的频繁程度是远远超过其它笔友的,更何况,我们还 交换过照片及其它礼物,其中包括那张被海关打碎的唱片。“文革”中通信时, 他成了我仅有的两位笔友中的一位,我们当然通信更加频繁了。他是位很忠诚、 认真的笔友,常在信中告诉我:“现在已经半夜一点了,我还在给你回信。”所 以他很少拖延回信。最表现他认真精神的一件事是一本辞典的事。
一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买了一本《韦氏新世界大词典(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准备送给我。我高兴极了,因为国内当时连中学生用的英 汉小词典都是买不到的。天天等那本词典,结果他来信说,因为中美没有正式 外交关系,邮局规定:寄中国的邮包不得超过某个重量限度,大约是两磅;而 那本词典已经超过了这一限度,所以不能寄。我失望极了。不久,他又来信说, 他与太太将去加拿大旅行,他会把那本词典带到那儿去寄(因为那时加拿大已 与中国建交)。又过了几个星期,他告诉我,他已从加拿大回来,词典已寄出 了。于是我天天盼,又过了两、三个月,我才收到那本从加拿大寄来的大词 典:仿皮的封面,烫金的书页,外面还有一个漂亮的硬纸盒。这本词典我后来 随身带到美国,又带来澳洲,现在还放在我阿德莱德大学办公室的书架上。
与他通信的同时,我们当然也交换照片。他寄给我他家里的照片:有后 花园的玫瑰,门前很干净的街道,屋子里的猫,桌上的啤酒罐,还有他公司的 办公楼,他的办公室,甚至他同事的照片。当然,还有他本人的照片。六、七 年前我刚与他通信时,他还是中学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戴着黑边眼镜,清清 瘦瘦,一副文静相。六、七年后却成了个高高大大的彪形大汉,留了一脸络腮 胡子,如果不是他寄给我这些照片,我根本认不出这就是几年前跟我通信的那 位朋友了。
收了他的照片,我也得回寄照片给他。但那时我居于斗室之中,连照相 机都没有,更没有钱用来拍彩色的了。好容易才拍了两、三张黑白的,不是背 景上是堆到天花板的杂物、书籍,乱七八糟,就是坐在我家唯一的那把椅子 — — 一张破藤椅上的我,一脸尴尬的苦笑。
与美国笔友的恢复通信是我第二次与海外通信的高潮。可惜,这一高潮 只延续了两年多就衰亡结束了。关于高潮的结束,我只得放在下一篇章中详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