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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唐宋八大家菜谱 (上)

【中篇小说】唐宋八大家菜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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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唐宋八大家菜譜(上)


        
  Glass ceiling  
  A ceiling based on attitudinal or organizational bias in the workforce that prevents minorities and women from advancing to leadershippositions
     ——Word Net® 3.0, © 2006 by Princeton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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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八大家”是一家中餐館的招牌名,位於加州洛杉磯C大附近,規模不大,但是在LA一帶卻頗有些名氣,而且很有特色。到這裡就餐的,大都是在C大以及在附近一帶工作的科研文化人士。當然,偶爾也有像我這樣附庸風雅的閒客,借些名目去打打牙祭,回來後自覺臉上有光,見了同學朋友就充當起業餘廣告人,言辭之間頗有得色。
  
  餐館的佈局也很有特色,正中間是倣花崗岩打造的扇形櫃檯,櫃檯前面的廳堂,一左一右分別用兩扇大屏風隔開。右邊的廳堂,是一張正而八經、古色古香的老古董八仙桌;左邊的廳堂,是四張四位次的小圓木桌,從它們暗紅泛光的漆色來看,顯然都是有些年代的了。廳堂的四面,自然少不了一些名家字畫,但是這些字畫,卻與其他中餐館中胡亂塗鴉的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下九流作品,高下立判。比如櫃檯後面墻上的那幅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草書,便是出自兩年多前剛剛過世的書法大家凡山之手。而在廳堂右邊,一幅顏書韓愈的五言《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詩,冠冕堂皇,雍容華貴,幾乎佔據了半個墻壁,它出自如今在國內正名聲大噪的書畫家公無度之手:
  
  “鱟實如惠丈,骨眼相負行。蠔相黏為山,百食各相生。
  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蛤即是蛤蟆,同實浪異名。
  其餘數十種,莫不可嘆驚。我來禦魑魅,自宜味南烹。
  調以鹹和酸,配以椒與橙。腥臊始發越,嘴吞面汗沁。
  聊歌以記之,又以告同行。”
  
  然而,最醒目的無疑還是鑲嵌在門口的一對檀木楹聯,是從蘇東坡諸種墨跡中挑出來的字體,串刻而成的:
  
  “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
  
  意思就是本餐館只接待上得臺面的、性情中的雅士,而不是一般中餐館中出沒的那些讓人大倒胃口、好吃又不懂得吃的吃客,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頭。這種做派,在很多人看來,其實都是點綴門面的。若是真的計較起來,那這餐館還不是門可羅雀了?它跟生意場上講的“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的經營之道,不是大異其趣了嗎?!餐館本來就應該是吃飯的場所,搞點特色,搞點炒作原也無可厚非,但人家上餐館去,圖的只是個口腹的問題,並不是上文化藝術館去擺譜較勁。你那兩道楹聯比人家門口的鎮門石獅子還來勁,誰還來呀?精神食糧跟舌根美味畢竟是兩碼事。你牛逼哄哄的,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生意當然照做,而且做的有聲有色。自打餐館開張起始幾個月來,餐館裏的席位幾乎就沒有空過,來就餐的多是些事業有成的中國人,還有些南韓人、日本人,包括一些老美漢學家在內,都是這裡的常客。餐館開在一個不大的Plaza裏,狹小的停車場沒有多少的車位,但是一到晚上,餐館裏依然高朋滿座,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餐館也不在門前搞中國特色,比如挂燈弧⒀b飾些龍啊獅子啊什麼的,廳堂裏也是燈火通明,燦若白晝。而那個Plaza,也因此上沾光不少。
  
  因為這不是一家大眾化的餐館,有些老外偶爾想要進入其中尋食,但是往往被婉言謝絕了。理由很簡單:他們餐館的座席,早已經被預訂了。不然的話,來那麼一兩位尖刻的顧客,拿Discrimination當件事去告你,你不立馬關門才怪。而實際上一般的老外只要看過功能表上古怪的菜色,就不想光顧了:有幾個老外敢吃鱷魚跟眼鏡王蛇的?!
  
  既然挂了這麼牛的一個牌子,經營上肯定是有一番講究的。不然的話,就衝著門口的那對楹聯,怎麼說也得炸鍋了。前面說了,這家餐館的營業對象,差不多都是C大以及附近公司的一些中國人,南韓人,日本人等。這些人在事業上有成,混得有點樣子了,收入又高,他們來到這裡,主要圖的是那種在白天被隔離的空間裏感受不到的情調,他們覺得這種情調可以洗滌他們在忙碌之後的疲憊,“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還可以享受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溫馨。另外,這些客人實際上也利用這家餐館透露一個隱約而略帶矜持的資訊:他們是成功者。他們的這種念頭,使餐館與他們之間的關係,相得益彰。
  
  餐館白天主要經營些中式茶點。餐館的筵席每天最多只接待十六個客人,大多是在晚上時間,而且還必須先要電話預約。每個客人的最低消費價都得在一百元以上,而且最多只能點八道大菜。這跟一般中餐館一頓飯十塊錢左右就能打發的快餐相比,實在貴得有點讓人匪夷所思。但是,餐館的生意可從來沒有斷過,上門來的客人絡繹不絕。人的胃口就是賤,你越不讓他嘗到的東西,他的胃口就越高。菜越少,越來勁。有的客人甚至在一個月前就打電話預約了。可想而知,一般的客人是不敢光顧這家餐館的。問題還有,即便你想光顧,人家美女老闆宋琴聲也未必肯給你面子。不信你去看看那門口的楹聯。物以稀為貴,說的其實是人而不是物。在人們的眼裏,你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會攫住你的好奇心。不知道餐館的主人套的是不是這個理?
  
  這裡得介紹一下餐館的主人了。
  
  餐館的實際經營者是個中年女人,叫宋琴聲,年過四十,略有幾分姿色,又兼保養得好,頗有風韻,屬徐娘半老的那種越活越有味道的女人。她老家是四川,生長在北京,原來是在舊金山一家大公司供職做IT的,去年底辭職跟隨豪情萬丈的丈夫南下,便放棄了她的專業,就在她丈夫任職的C大附近開了這家引人注目的餐館。她開餐館倒不是因為在LA找不到同樣位置的工作,她開這家餐館的用意,無非是抱著一番急流勇退的意思。作為一個女人,她有著自己獨特的想法。她覺得以前從事的事業,到如今,真有點像韓愈詩所說的“山石犖確行徑微”,是一種切實的無奈。因此便放棄了優裕的高薪,獨闢蹊徑地開了這麼一家說起來並不是專門以營利為目的餐館。當然了,她的內心裏還有一層誰也勘不破的麻絲絲的隱私,也是她多年來的一個心結。女人過了四十,必將面臨著一次重大心理轉折與新的選擇。
  
  宋琴聲的父親曾經是國內一個名牌大學的皓首窮經的老教授,寫餐館的牌子跟楹聯諸大家,都是他的書友、學友。她的父親在請那些名家給她題寫書畫的之後,拗不 過女兒宋琴聲的苦求,就給她集了劉禹錫文意、蘇東坡筆跡的楹聯。不過老頭子另外還贈送給她一個橫批,是《論語.子張》篇中的一句:“執德不弘”。
  
  這幅橫批,宋琴聲沒有把它挂出來,只是一笑置之。這倒不是表明她是個任性的女人,而是以她這三十多年翻滾炙烤的經歷,她已經看透了人生,也看透了人性。她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折騰的死去活來,但是他後來對自己的經歷並沒有像大多數同時代落魄的文人,就像解放初飽受摧殘的翻身佃農批鬥地主一般,唾沫亂飛,惡罵文革,他是以理智與寬容的態度去反思那場邉拥摹K??徚撕芏嗳耍??脑?徥峭ㄟ^默默的微笑,以及四兩拔千斤的通融,逐漸讓那些以前跟他過不去的人,重新聚集到了他的周圍,最後形成了一個新的學術文化中心。而在美國滾混了了這麼多年的宋琴聲卻以為,善良其實是一種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你即便用再崇高的語言去感化別人,讓他從善,也是徒勞。人們的很多生存技能,其實都是天賦的。她從她父親的身上,發現了很多人類的善良的弱點,因此開始懷疑人類善良的本性。
  
  宋琴聲的丈夫叫唐鳴,比她大上幾歲,兩人都插過隊,宋琴聲插隊的地方在川西,就是後來在卡拉OK裏被人唱爛掉了的《康定情歌》的發源地。唐鳴插隊的地方在內蒙古,是《敖包相會》的地方,他在那裏呆了三年多。兩人本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的。宋琴聲插隊的時候,文革已經接近尾聲了,所以一年多後她就考上了大學,回到北京,然後認識了從草原來到北京的才氣橫溢的唐鳴。那時的唐鳴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德智體全面發展,是熄燈後女生宿舍裏的主要話題對象。一次學校舉辦的文藝晚會上,兩人一個唱《康定情歌》,一個唱《敖包相會》,那事就唱成了。他們倆是八十年代中期到美國來的,唐鳴現在是C大某研究所的終身教授。兩人一人姓唐,一人姓宋,宋琴聲因此就附了韓愈、歐陽修諸人之名,給這家餐館起名“唐宋八大家”。
  唐鳴剛開始時老大的不樂意,說這麼大的招牌擺出來,真有那麼幾個懂得典故的,還不把他們給笑死了?!宋琴聲笑著說,我就是想要嚇死一大批自命不凡、附庸風雅的顧客。唐鳴愣住了,也不想多過問了。他要再爭下去,性格倔強的宋琴聲肯定又要跟他過不去了。他覺得每次跟宋琴聲鬥嘴時,對方總是能一下子把握住他的命門,因此他總是負多勝少。宋琴聲她要玩就讓她玩吧,反正她在做IT時賺的錢已經夠她折騰半輩子了。
  
  宋琴聲原先是在跟唐鳴賭氣之後,最後才想出法子開了這個餐館的。那時唐鳴在S大已經混到教授了,事業正蒸蒸日上,他本人也非常滿足於自己的職位,兢兢業業的,以科學為己任,每天在家裏呆的時間不過十個小時,其他的時間,差不多都泡在實驗室裏。他不抽煙、不喝酒,只是偶爾喝點咖啡,不涉及有關科學的任何生活內容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宋琴聲最受不了了的就是這個,她看不慣唐鳴那種僵化的生活思維。說得難聽一點,唐鳴現在在私生活上也跟她疏遠了不少,倒不是因為他在這方面喪失了能力,——在這方面,他仍然雄姿英發,而是他對性愛的那種不即不離的漠然。這同時也隱約傳達出了一個讓人不快的資訊:在他面前,宋琴聲多少已經失去了往昔在他心目中如日中天的魅力。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絕對難以接受的事實,這倒不是因為宋琴聲正處於如狼似虎的年齡階段,——就像諸多從事椅子工作的女人一樣,她的性慾是平穩的。因此你想,如果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患了陽痿,那只能說明他是因為工作緊張的壓力或者生理上的原因,這對於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來說,至少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可唐鳴他偏偏不是,他跟宋琴聲同床共枕,硬是對他身邊風華余韻猶在的妻子提不起精神來,放著利器而不用,這就讓宋琴聲有點玉璞忽然變成了頑石的失落和痛苦。每個晚上聽著唐鳴那錯落有致、此起彼伏的快樂的鼾聲,宋琴聲都心煩意亂的:儘管她離更年期的門檻還有三到十年的時間。
  
  唐鳴在愛好跟情緒上是個容易走極端的人,他一旦投身於科學事業,就認死了這一條路。而且他對生活中其他內容的反應能力就明顯降低了。像他這種人的優勢是可以專心致志地搞科研,容易出成果,缺點是思維處於半封閉的狀態,生活上的自理能力差。宋琴聲在各方面都要比唐鳴乖巧的多,她雖然十多年來一直都在從事IT工作,但是在她看來,那只不過是她的稚?侄味?选K?嬲?囊馊ぃ?窍朐谫崏蛄俗銐蛑生的錢之後,再好好地享受按照自己意願的生活。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唐鳴似乎正在逐步地、像他從事的事業那樣一絲不茍地將自己科學化,而在生活上卻將自己邊緣化,最要命的是他對自己的生存態度心安理得。在她看來,這無異於是脫離了真實生活的軌道。於是,當她得到C大將以更優裕的條件聘請唐鳴到那裏工作時,她便極力慫恿唐鳴去換換環境。她想,打破了僵化了的生活後,唐鳴的生活狀態可能會得到改善的。她甚至希望唐鳴能鬧點風流韻事出來,做為他們平淡生活的潤滑劑。不過,她心裏也明白,這也可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
  
  接下來,該談一下“唐宋八大家”的菜譜了,不然的話就有點像是喧賓奪主了。
  
  眾所週知,“唐宋八大家”是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洵,蘇東坡,蘇轍,還有曾鞏。八個人中,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是江西人,三蘇是四川眉山人。地域分佈如此集中,讓人有點匪夷所思。在人們的印象中,這八個人除了蘇東坡之外,還都算不上是名載青史的有品位的美食家。但是宋琴聲卻憑著她的敏感與才識,從他們的經歷與文辭中,挖掘出了一些精美的菜色來。這些菜名一搭配上八大家的名號,定然都是稀世的名菜了!
  
  先說韓愈。韓愈在宋琴聲的菜譜中主要代表潮州菜。唐元和十四年(西元819年),韓愈被貶到潮州,他一下子就對潮州人的飲食習慣傻了眼,就像看到了食人生番一樣汗毛倒豎。正如餐館廳堂右壁上題寫的那首五言長律描述的那樣,當時潮汕一帶的百姓不僅擅長烹食龜、魚、蛇、鱉,而且已經知道用鹽、醋、椒、橙等作調料了。韓愈帶來了中原內地烹飪技藝,與潮汕飲食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種新的菜式風格。又兼且潮汕地區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廣闊的海洋和豐沛的江河,為它提供了豐裕的水產品,因此飲食文化頗有特色。例如嘉慶年間的《潮陽志》記載:“邑人所食多取于海族,魚、蝦、蚌、蛤,其類千狀,且蠔生、蝦生之類輒為至”。因此,宋琴聲就把韓愈的菜譜設定為以海鮮為主的潮州菜風格,包括生食海蠣、醉蝦與海鮮火鍋等。
  
  再說柳宗元。柳宗元曾經被貶到湖南永州,那裏盛產毒蛇。據《捕蛇者說》裏說毒蛇“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可見毒蛇可以入藥。另據記述,柳宗元在永州時,因受瘴疬之氣侵襲,腿腳不便。一個老藥農便教給他一種草藥秘方,叫靈毗,又名淫羊藿、仙靈脾、三枝九葉草、羊合葉等。《本經》中說它能“治陽痿絕傷,莖中痛,利小便,益氣力,強志”,實際上是一種補腎壯陽藥,是唐代的草根“偉哥”。另外因為柳宗元還寫過“獨釣寒江雪”的詩句,大雪天還在釣魚,可見對魚肉的熱愛,沒魚便說不過去。於是宋琴聲乾脆就將唐代張志和的《漁歌子》中“桃花流水鱖魚肥”,給搬了過來,放到了柳宗元的食譜中。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說鱖魚“味甘,性平,去腹內惡血、腹內小蟲,益氣力,令人肥健,補虛勞,益脾胃,治腸風瀉血”,你看,這不又是一道藥膳嗎?所以,柳宗元的菜譜主要講究的是藥膳,蛇,魚,淫羊藿等。宋琴聲選的是以得克薩斯州眼鏡蛇和鱖魚與諸種中草藥做羹,味清而美。
  歐陽修的菜譜有點清淡。歐陽永叔自號醉翁,但是飲少則醉。他說“都城百物貴新鮮,厥價難酬與珠比,”“香新味全手自摘,玉潔沙磨軟還美。”“新篁漸添林,晚筍堪薦豆。”看來是個素食者,不然怎麼會未老先衰呢?他在《初食車螯》與《初食雞頭有感》詩中回味無窮的,仍然是那些一直以來所愛好的野生菜蔬。因此宋琴聲把歐陽修菜譜定為山珍野味素食齋。小菜則是糟腌雞頭和姜醋車螯蛤,都是在歐陽修詩中露過臉的。
  王安石的菜譜很簡單,就是一道“清蒸武昌魚”。為什麼選這道菜呢?這事跟蘇東坡還有些關係。王安石跟蘇東坡即是師生、朋友,又是政治上的冤家。傳說有一次王安石約蘇軾一起填詞賦詩,並要他帶幾條武昌魚以助酒興。武昌魚學名團頭魴,是鳊魚的一種,原產于鄂州樊口,樊口為梁子湖入江處,古稱武昌。所以樊口鳊魚又稱武昌魚,它是梁子湖的特產。蘇軾到魚攤上揀大的鳊魚買了幾條就進京赴約了。沒想到王安石見了後卻哂笑了。蘇軾大惑不解。等魚蒸好後,王安石用筷子夾出一根魚刺,扔進一缽清水中,水中冒出一個油花,再夾一條魚也是如此。夾到最後一條魚時,王安石說這條才是武昌魚。果然,當最後一條魚的魚刺扔進清水後,只見水中接連翻出了三個油花。武昌魚油脂豐厚為其他鳊魚所不及,選購時仔細觀察也可以區分出真假武昌魚。武昌魚形體側扁,頭小背隆,側看略呈斜方形,腹棱僅存于腹鰭基部到水門之間,而長春鳊的腹棱長,三角魴體表沒有武昌魚特有的黑色條紋和正方形尾棲。武昌魚的烹飪方式有多種,如清蒸武昌魚、花釀武昌魚、蝴蝶武昌魚、茅臺武昌魚、雞粥奶油武昌魚、紅燒武昌魚、楊梅武昌魚、白雪臘梅武昌魚等。但是宋琴聲只選取“清蒸武昌魚”做為王安石菜譜,意思也就是要跟前面提到的小插曲相映成趣。
  三蘇裏面,算蘇東坡是美食家。蘇洵一生清淡,粗茶淡飯,過的是苦行僧的日子,沒過上幾天的好日子,談不上什麼美食品味。蘇轍也是素食者,所好所好只在一杯茶而已。蘇轍《和子瞻煎茶》詩中說“銅鐺得火蚯蚓叫,匙腳旋轉秋螢火”,在《宋城宰韓文惠日鑄茶》中說“磨轉春雷飛白雪,甌傾錫水散凝酥”,詩茶都好,可謂雙絕。宋琴聲還把後一首詩句請人寫成對聯,挂在廳堂的左邊。因此,蘇東坡就成了三蘇在美食方面的代表了。宋琴聲選了三道有關蘇東坡的特色菜:東坡肉,東坡魚,東坡雞。時下各類餐館中加以東坡名聲的菜色,多如牛毛,宋琴聲敢挂出著三道牌子,自然是有些自信了。本來她還想弄一道河豚的菜的,取蘇軾的“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詩意,後來因為找不到膽子大敢自己先嘗河豚肉的廚師,又擔心真的惹出人命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最後是曾鞏的菜譜。在曾鞏的《南湖行二首》中,他兩次提到了螺螄:“斷瓶取酒飲如水,盤中白筍兼青螺”,“山回水轉不知遠,手中紅螺豈須勸”。又是青螺又是紅螺,可見他是個嗜螺的雅士。不過,螺螄是上不得大臺面的,只能做為小吃,不能做大菜的。好在曾鞏的家鄉江西南豐的“全魚宴”也是一道絕活。所以,宋琴聲就把這螺螄跟全魚兩道菜擬成了曾鞏的菜譜了。
  這裡面大菜跟小菜加起來,合共也有將近二十道菜了,而且都是劍走偏鋒,古裏古怪的,那一般的廚師能做得出來嗎?但是宋琴聲以高薪聘請了兩位大廚,在本行當都是毫不含糊的掌勺人,在國內時都是出入于廟堂之上者,禦廚絡繹送八珍的那種高手,到了美國後,在廚房裏也翻滾了好幾年了,因此菜色到位。經過一些日子的摸索,切磋,他們還真把這些菜色給搞定了,有模有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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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開始說故事了。其實也不算是什麼故事,只不過是瞎掰,把周圍一些人的隱私拿出來抖一抖而已。傳遞隱私是講故事的最高境界,尤其是有關性愛方面的。這方面的題材遠比其他的題材更讓人聳然動色,浮想聯翩。
  前面說過,唐鳴一開始就對宋琴聲開餐館的事表示反對,對她的那些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菜譜更是嘲笑不已。他說,你真要是覺得錢多得沒地方花的話,你還不如去玩股票呢,或者乾脆守在家裏寫寫東西什麼的,何必去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說你附庸風雅吧,你不定要暴跳如雷。你的插友都說了,當初在四川上山下鄉的時候,你的好吃是出了名的,連村裏的狗也不放過,簡直就跟一個野小子一樣,哪像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淑女?現在到了LA,你想吃什麼沒有?何必自己開餐館折騰呢?!
  這話氣的宋琴聲差點沒拿手裏的咖啡壺砸他。不過說歸說,到了“唐宋八大家”開張的時候,唐鳴還是難得地到餐館去了一趟,背著手,踱著方步看過了那裏精緻的佈局,清雅的情調,他這個外行忍不住還是誇讚了幾句,讓宋琴聲受用了一番。但是從此之後,他就很少踐跡這裡了。他的實驗室離餐館並不遠,開車大約也就十分鐘的路,不過他的午餐、晚餐還是情願到就近的快餐店將就一下。宋琴聲知道他的脾氣,也沒多跟他理會。況且餐館剛剛開張,該料理的事情多了。這樣不覺兩個多月的時間就過去了。
  那天,宋琴聲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個聲音渾厚的老年男人的聲音。那人想要訂一桌明天晚上的筵席,他說了,宋老闆,只要菜色地道,價格不論。我們只有兩個人。
  宋琴聲一聽就知道來的是個行家,因此不敢馬虎,她問對方想訂哪一家的菜色?對方想了想說,就來點小吃吧,主菜想要一尾王安石的“清蒸武昌魚”。我是湖北人,去國多年,好長時間沒有品嘗過正宗的武昌魚了。
  宋琴聲笑著說,對不起先生,如果你想要武昌魚,你該在一個星期前預定的。現在我們餐館裏沒有武昌魚。要不你另外再約個時間吧?我們一定給你做出地道的武昌魚。
  對方想了想說:“我是從波士頓過來的,在洛杉磯只能呆兩天,這就有點遺憾了。要不就給我們來一尾鱖魚吧,眼下正當春天,正是鱖魚最為鮮美的時候。至于做工,就依照武昌魚。”他頓了頓,笑著說:“不過就不要放什麼中草藥了,清蒸就行,我相信你們肯定會做出跟武昌魚一樣的口味的。另外,我是請我女兒吃飯的。”
  宋琴聲問說:“我想冒昧地問一下先生的身份?”
  對方說:“我姓黃。聽說貴店對客人的身份要求十分嚴格。不過我暫時不想坦白我的身份。我可以告訴你我女兒的身份,她是S大剛畢業的博士,現在想要到C大做博士後。我想這已經足夠在你們餐館擁有一席之地了吧?”
  宋琴聲笑著說:“我們門口的牌匾,不過是擺設而已,哪真有的那份意思呢。只要懂吃就是對我們最大的照顧了。我們的服務保證你滿意!”放下電話,宋琴聲心裏就覺得有些親切。她跟唐鳴也有個女兒,今年就要中學畢業了,成績很好,如果可能的話,他們想讓她上哈佛。他們的女兒也喜歡吃小吃。於是宋琴聲特別叮囑廚師,要他們明天晚上好好準備幾個精緻的小菜,還有清蒸鱖魚,就照武昌魚的做法料理。大廚老余苦著臉說,那就只好多蒸上三分鐘了,如果來的是行家,還是會品出火候的。
  宋琴聲說:“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是他們自己提出來的要求。”
  老余說:“那我就放心了,不然砸了招牌就讓人見笑了。”
  晚上回家,宋琴聲跟唐鳴談起這事,唐鳴說:“我正煩著呢。前幾天,以前在S大的一個博士畢業後現在又想來到C大做博士後,她想到我的實驗室來,我正猶豫不定呢。”
  宋琴聲笑著說:“你是不是跟她有什麼過節啊?那人是不是姓黃,是個女的?”
  唐鳴瞪大眼睛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宋琴聲說:“明天晚上她要到我們餐館吃飯呢。你說我該怎麼接待他們?”
  唐鳴說:“你該怎麼接待就怎麼接待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對那個姓黃的學生並沒有什麼好感,太任性了。做試驗的時候簡直就是一意孤行。如果不是看在她的學術成就上,我早把她辭退了。”
  宋琴聲說:“這麼說,你已經接納那個女孩在你的實驗室做博士後了?”
  唐鳴嘟囔著說:“她畢竟在學術研究上是勤奮的。她在PHD期間就有兩篇《Natural》和《Science》的文章了。這兩天老是跟我打電話軟磨硬纏的,我只好答應先試試看。”
  第二天晚上,電話裏的那個黃先生果然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來了。黃先生滿頭銀發,個頭不高,但是精神矍鑠。他一進門就笑著向宋琴聲介紹說:“宋老闆,這是我的女兒黃雨。”
  黃雨笑著朝宋琴聲點了點頭。宋琴聲打量了她一下,覺得她的長相除了略微顯得豐腴了一點,膚色可能受過加州陽光的曝曬,略顯得棕黃之外,其他方面似乎無可挑剔。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乍看之下有點淒迷,但是那深藏在濃黑睫毛下的眼神,卻蘊含著一股邪氣。她的外貌看上去有點像混血兒。宋琴聲的心裏突然涌上一股異樣的感覺。她想,如果這個女孩以後就在唐鳴的實驗室呆下去,那麼他們三人之間會不會產生什麼意外的變數呢?!當然,這只是她做為一個女人天生的敏感。這就像一個成熟的男人再見到一個漂亮女人時,總是忍不住會想入非非一番一樣。
  黃先生他們要了右邊的那張八仙桌。這麼大的桌子對於兩個人來說本來就顯得有點空曠。他們父女兩人又分坐桌子的正對面,那中間的桌面只能用盤子來填充了。宋琴聲正要叫人上菜,黃先生卻笑著止住了她。他笑著邀請宋琴聲能不能坐下來一起聊聊天?宋琴聲笑著坐下了,她喜歡跟來客聊天,這也是她開這家餐館的主要目的之一,她想以後有機會甚至可以寫一本書,就像當初蒲松齡開茶攤一樣,把所見所聞形諸文字。她覺得她跟唐鳴之間很多事都聊不到一塊,雖然他們感情還好,但是性格上的差異卻太明顯了,當年上大學時,選擇與迴旋的餘地都太小,而結了婚後,日子就成了一種慣性,雖然有時候也想過離婚重起爐灶,但是這種念頭很快就被慣性給擠走了。剛到美國那幾年,兩個人相依為命,更談不上分手了。而到了真正有時間靜下心來享受日子的時候,卻突然發現,生活已經成了一潭濁水,再也攪不清了。
  宋琴聲招呼了一壺新茶過來。黃先生說:“聽說宋老闆以前是搞 IT的,不知你開這家餐館的靈感從何而起?我覺得整個餐館的佈局,從品味到雅氣,都奪人眼目,如異軍突起。”
  他說完這話,眼睛盯著面前的茶盅。他的女兒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宋琴聲。宋琴聲笑著說:“很簡單,我不想在一個行業一直幹下去。說到靈感,我想更像是心血來潮吧,至少我先生是這麼看的。我從黃先生的言行舉止中可以看得出來,你是搞人文科學這一行的,不過是不想顯山露水而已。鄙店真讓你見笑了。黃先生如有興趣,今後不妨多來本店。我得去安排上菜了。”說著就離開了桌子。
  黃雨笑著悄聲問黃先生說:“爸,你覺得這個女人怎麼樣?是不是有點刻板,還帶著幾分自以為是的傲氣?不過我也發現了她身上一個致命的破綻,她經受不住刺激。表面上越是堅強的女人,內心裏越是脆弱。”
  黃先生板著臉說:“小雨,你怎麼這樣沒大沒小的,胡鬧!”
  上來的第一道菜是一盤醉青螺,是宋琴聲親手端上來的。黃先生笑著說:“這該是你們菜譜上的八大家裏的曾家菜吧?曾鞏詩云‘斷瓶取酒飲如水,盤中白筍兼青螺’。不過這青螺如果不是用陳年紅酒炒作,而是改用四川醪糟生燜,我想味道可能會更佳。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味覺。”
  宋琴聲說:“既然這樣,我馬上去給先生安排一道紅醪糟鱷魚腳來,是剛從澳洲空哌^來的鱷魚腳,未經冰凍跟腌過的。”
  黃先生笑著說:“如此甚好。這也該算是韓家菜了。韓愈有《祭鱷魚文》,鱷魚做為他的盤中之物,理所當然。”
  鱷魚腳上來後,接著就是大菜清蒸鱖魚上來了,又是宋琴聲親自端到桌上。黃先生看了一眼笑著說:“火候正好。”
  宋琴聲笑著問說:“黃先生還沒有動筷子,是怎麼看得出來的?”
  黃先生說:“我品嘗美食,一般是分四道程式:望,聞,品,嘗。望就是觀賞,美食並不就是用來吃的,觀賞也是一種享受。比如這道鱖魚魚肉鮮嫩,色澤光滑,魚眼球突出,這正是鱖魚的最佳火候。聞就是享受美食的香味,這鱖魚清蒸了約有三十分鐘,腥味正好發盡,不過如果再過半分鐘,這魚的鮮味就過了。鱖魚又叫‘翹嘴鱖’,又叫季花魚、桂花魚,營養成分很高。李時珍稱鱖魚為‘水豚’,意思就是它的風味就跟河豚一樣。你們能烹出這麼鮮美的鱖魚,真是不虛此名。這該是你們功能表上說的柳宗元菜譜了,雖然名義上有些勉強,不過也真難為你們別出心裁了。”
  宋琴聲說:“黃先生真是個美食家。能得到你的這番美評,本店生色不少。接下來就該請先生品嘗了。”
  黃先生笑著說,美食家談不上,只是嘴饞而已。他夾了一小筷子魚肉放進嘴裏,咀嚼了一下,點了點頭說,我倒是很欽佩宋老闆,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能夠急流勇退,化腐朽為神奇。當初我從台灣剛到美國時,是在餐館裏打工的,後來自己做了老闆。再後來,我進了哈佛大學,從博士到教授,一步一步地走到現在。雖然不敢說是著作等身,但是出了幾本書還是有點樣子的。我是研究中國文學和歷史的,不過這麼多年來,對於吃這一口一直沒有放下。像我們研究中國人文科學這一行的,在美國本來就屬於比較封閉的人群,內心的孤獨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夠體會到的。能夠培養出一兩種與傳統文化有關的愛好,算是不容易了。這些話可能也只有宋老闆這樣性情中的人才能理解。像我女兒這一輩在美國土生土長的香蕉人,你跟她說起中國文化來,就如對牛彈琴。他看了一眼黃雨說,他們的思維跟價值觀念,完全不能跟我們契合了。所以我在大學講學時,很多時候既感到失落,也覺得悲哀。想想看所謂美國文化在中國大陸、台灣、香港橫衝直撞,勢如破竹,真是讓人寒心。在可樂,麥當勞,肯德雞的背後,蘊藏著一股可怕的文化衝擊力。它們跟好萊塢一樣,都具有巨大的殺傷力。而我們自身文化的免疫能力,卻是越來越弱了。文化總是裹著最為通俗的生活的外套的,正因為它俗到了骨子裏,因此才會殺人于無形之中。
  黃雨說,爸,我看中國文化中除了吃文化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像孔子講的那一套誰不懂啊?只不過西方人不是寫在書本上,挂在嘴邊,而是身體力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對它們會如此的迷戀,還硬逼著我遵循你的理論。依我說,你還不如去開一家餐館呢。你整天對別人家灌輸深奧中國文化的道理,我覺得還不如一道正宗的中國菜更容易讓西方人接受中國文化呢。黃先生說,你就知道吃。中國文化博大精深,豈是一個‘吃’字吃的透的?
  宋琴聲笑著說,我倒是覺得黃小姐的話不無道理。文化滲透這個東西,未嘗不可從俗處、小處做起。比如辦個孔子學院什麼的,大張旗鼓,看起來聲勢浩大,其實真還不如開一家地道中國餐館。你跟老外灌輸‘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就是不如請他們吃一頓餃子,然後告訴他們民以食為天中的‘民’和‘天’是什麼意思。
  黃先生笑著說,這話有點意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宋老闆開這家餐館,就有這個意思了,你是想通過吃的形式讓美國人了解中國文化。能把唐宋八大家吃透,差不多也就獲得中國古典文化一半的精髓了。好了,我們換個話題吧,我沒有想到,這次我女兒來Interview的老闆,原來就是你的先生唐鳴教授!這事真巧。
  他這話說出來,宋琴聲的表情倒是平靜的,因為昨天晚上唐鳴已經告訴她這事了,只不過她拿不準黃先生到底是早有安排了,還是真的只是湊巧。但是一邊的黃雨卻吃了一驚。宋琴聲笑著說:“我先生告訴過我這事。在S大時,黃小姐以前就是我先生一個系裏的,只不過不在同一個實驗室而已。他對黃小姐似乎很欣賞,說是人材難得,為人又通情達理,我先生是個嚴謹的人,他對實驗室的工作人員要求一向嚴格,只怕黃小姐在他手下要受委屈了。”
  黃雨聽了這話,輕輕冷笑了一聲。她的這聲冷笑,就像一道冰水猛地澆在了宋琴聲的脖子上。她覺得自己的自尊一下子受到了打擊。憑她的敏感,她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黃雨的冷笑的涵義,但是,她從黃雨的冷笑中似乎窺透了一個對她來說可能是致命的中傷:黃雨好像比她更了解唐鳴。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的一聲冷笑,居然能讓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成熟女人感到驚慌,可見她的世故。這在美國土生土長的中國女性中還是不多見的。黃先生看到宋琴聲臉色有點激怒,忙笑著對她說:“我對你先生慕名已久,什麼時候真該登門拜訪一下他。”
  宋琴聲淡淡地說:“算了,他是個古板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真正想的是什麼,不好跟他接觸的。包括我。我跟他從戀愛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七年了,他對我來說還是諱莫如深。黃先生如果不急於回到波士頓,可以抽些時間過來坐坐。”
  這天晚上,餐館只接待了四個客人,除了黃家父女外,另外有一對是剛剛從大陸過來做博士後的夫婦。兩人不知道餐館的規矩,在門口看了那幅楹聯,覺得餐館的門面也不算大,心下就有點好笑。他們一坐下來,一下子就點了好幾道菜,包括清蒸甲魚,清蒸鱖魚,東坡肉,蛇羹,還有醉燜螺螄,血蚶,醉蝦等。最後結賬的時候,一算下來,一共是八百美元,還不包括小費。那對夫婦傻眼了,男的氣急敗壞地對宋琴聲說,老闆,你這不是宰人嗎?八百美元都相當於人民幣六千元了,六千元在國內什麼吃不到?宋琴聲因為今天碰了黃雨的冷臉,心裏一直不舒坦,這時就沒好氣地說,你們自己看看你們點的菜剩了多少?你們這不是在暴殄天物嗎?!明明知道吃不了這麼多菜,還擺什麼面子?你聽我來給你們算筆賬。這甲魚是從佛羅裏達州的喬治湖空哌^來的,我們一個月只進三隻。這蝦是阿拉斯加育空河的淡水蝦。這鱖魚是香港空哌^來的。東坡肉的用料是純粹的菜豬。這蛇羹的蛇是得州的眼鏡王色。就是這螺螄,也是正宗的江西鄱陽湖來的,不信你瞧瞧螺螄的尾部就知道了。這血蚶是台灣的。再加上做工,你們看看值不值得這麼多錢?
  夫婦倆傻眼了。那男的說,這麼說,你們是來真的!能不能給我們打點折?宋琴聲說,我們餐館是不打折的。你要是付不起,今天的費用我給你免了,不過你們得把所有的菜都給我吃下去。以後你們就不要上這裡來了。我看不了你們糟蹋美食的樣子。你們請自便吧。最後夫婦倆還是咬咬牙結了帳,男的說,這頓飯讓我終身難忘,當真是天下奇聞,海外華人的形象都給你們給敗壞了。不知道你們這裡賣不賣人肉包子?!
  晚上回家,宋琴聲又向唐鳴問起黃雨的事,說黃先生的這個女兒好像很有心計,又自視甚高。唐鳴說,她來就來吧,還搞這麼多客套幹什麼。這女孩脾氣是挺大的,也敢說話,不過挺有靈氣的。我剛到這邊不久,實驗室裏的幾個老外博士後做事不得力,又自以為是,我正需要一兩個能做點實事的,不然到時候我怎麼申請到Grant?
  宋琴聲笑著說,這女人長得還有幾分姿色,又有點豐腴,正是讓男人們動心的形象。當時在S大的時候,你跟她不會有額外的關係吧?我看她對你好像挺了解似的。唐鳴說,什麼關係?當初不過是她經常來問我一些有關實驗的事情罷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好了,就你一句話,你說收我就收她,你說不收我就請她打道回府,省得今後耳根清凈,行了吧?宋琴聲笑著說,這是你的事。不過,這女孩挺刁鑽的,我覺得做你的副手挺實在的,你的身邊就得有個人時不時刺激你一下。
  話雖這麼說,但是那天晚上宋琴聲還是長久不能入眠。雖然她對唐鳴在女色方面是放心的,不過她自從見到黃雨的第一眼起,就憑敏感隱約覺察出黃雨對唐鳴的追獵。尤其是今天黃雨跟她父親到餐館吃飯時,她的那一聲讓她刻骨銘心的冷笑。她知道,像唐鳴這種人,平時似乎是心如止水,但是一旦心扉洞開,那是非常可怕的,任何人都不能阻擋。而黃雨正具備有這種滲透魅力。宋琴聲跟唐鳴之間的共同語言其實並不是太多,他們一個是學生物的,一個是學英語的,當初他們的戀愛,與其說是情投意合,不如說是磨合。因為那時他們各自的身邊,都找不到比對方更好的人選了。如今別看唐鳴似乎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上了,他真要留了一手,那肯定是致命的。很多聰明的女人最怕的就是男人的這一手。只有那些智商平庸的女人,才會認為自己吃透了男人,從而高枕無憂,直到有一天她的恢兄?B突然卷起鋪蓋,義無反顧地爬上了另一個女人的床舖。
  宋琴聲翻過身來,像田雞一樣抱住了唐鳴。唐鳴知道她又想來那活了,就嘟囔著說,睡覺吧,明天我還要早起呢。宋琴聲問說,我們有多長時間沒有過性生活了?唐鳴想了想說,我忘了,好像有一個多月了吧,這對於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夫妻來說是正常的。你覺得這很重要嗎?都老夫老妻了,我幹這事時都拿不出手了,不想你,越活越年輕,折騰起來就像二十齣頭似的。宋琴聲說,什麼老夫老妻,我真有那麼老了嗎?我剛過四十五歲呢。唐鳴打趣說,我看其實男人們也就只是嘴巴上逞能,實際上大都是銀樣蠟槍頭,只有女人們才是來真的,做好事不留名。宋琴聲打了他一下,並恰到好處地嬌嗔了一聲,這無疑是兩個很吸引人的動作,所謂的打情罵俏。唐鳴抵擋不住了,一把將宋琴聲摟在懷裏。兩人配合的出奇的好,如魚得水,半個小時後,唐鳴一瀉千里,兩人都達到了飄飄欲仙的狀態。
  第二天宋琴聲十點多來到餐館,黃先生給她打了個電話說要到她這裡來喝早茶。宋琴聲想了想就答應了。她安排了一壺太湖的洞庭碧螺春,一碟八角熏烤蛇段,一碟姜醋車螯蛤,一碟紅椒醬山菇,兩樣糕點。
  黃先生很快就來了。宋琴聲給他的茶杯斟上一杯茶,黃先生看了一下笑著說,這是今年春天新上的碧螺春吧?宋老闆給我的這面子大了。碧螺春以形美、色艷、香濃、味醇“四絕”聞名於世,我這是未品先自絕倒了。品茶如同品人,像宋老闆,本身就像是一杯清香無比的碧螺春啊。宋琴聲笑著說,黃先生,我可不比碧螺春啊,我已經是一杯老茶了,像你女兒才像是清明前後的碧螺春。
  黃先生笑著說,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得罪得罪。晚上我就要飛回波士頓了,臨行之前能跟宋老闆一起品嘗碧螺春,可能是我這次加州之行的最值得品味、最雅致的風情了。今後如有機會,我還會來這裡的。宋琴聲說,歡迎光臨。  
  3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顧客都像黃先生這樣懂吃,而且吃得清雅。有一天有一個客人預定了一道柳家菜譜中的“五味蛇羹”,就是在清燉得克薩斯州眼鏡蛇的羹湯中,加入淫羊藿,桑螵蛸,枸杞,當歸,菟絲子五味中藥,算是藥膳,對中年男人來說是大補品。前面說了,淫羊藿“治陽痿絕傷,莖中痛,利小便,益氣力,強志。”桑螵蛸益腎固精。枸杞跟當歸的藥用功能眾所週知,菟絲子的藥效也是補腎強精的。
  來的是個中年男子,面色枯黃,頭髮梳得油光發亮,西裝革履。做為一個吃客的行頭,這顯然是太莊重了。他一進門就將墻上挂的字畫仔細地觀賞了一通,不時地點點頭,看上去像個行家似的。宋琴聲留意了,笑著跟他聊了幾句,原來這人是個中文報社的社長。宋琴聲將蛇羹端上來的時候,男子嘗了一口,突然皺起眉頭說,老闆呀,這羹湯不對。宋琴聲一愣,忙問說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那男子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拿餐巾抹了抹嘴說,你們是不是在這道羹湯裏放了辣椒?宋琴聲說是的,因為辣性可以促進血液迴圈,這道羹湯中的五位中藥如果加上辣椒催逼,可以更快地進入血管,發揮藥效。先生難道不喜歡吃辣嗎?
  那中年男子說,我當然吃得辣,而且還是無辣不歡,只不過貴店挂的是“唐宋八大家”的牌號,自然就得有點講究了。這道菜是柳家菜,請問宋女士,宋朝以前有辣椒嗎?
  宋琴聲一聽,就知道這人是來找茬的。她當然知道宋朝以前中國並不產辣椒,這點她在規劃菜譜的時候,就翻書考證過了。她忙笑著說這是我們的過失,如果先生感覺不滿意,我們可以給你重做一道,不用辣椒,或者你可以把菜給退了。中年男子說,退菜倒也未必。我只不過想指出你們菜譜中的一個常識性的錯誤。辣椒原產地是中、南美洲地區,它本來是印地安人最重要的一種調味品,你看現在那些老墨吃起辣來,就跟玩命似的。辣椒是在明朝末年的時候才從美洲經過歐洲的殖民者傳入中國的,剛開始時還只不過是作為觀賞作物和藥物,真正進入中國菜譜的時間,要到了清代中期之後。然後辣椒才有了蕃椒、地胡椒、斑椒、狗椒、黔椒、辣枚、海椒、辣子、茄椒、辣角、秦椒等不同的名稱。你們的這道柳家五味蛇羹湯挂的是柳宗元的菜譜,你想,唐朝時候哪來的辣椒?所以這道菜就不地道了。
  宋琴聲心裏不怒反樂了,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中年男子矜持地笑了笑,繼續說道,在辣椒傳入中國之前,古代倒是另有一種用作調料的香辣植物,那就是茱萸,就是王維的“遙望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不過自從以辣椒入菜之後,現在已經很少用茱萸入菜了。我覺得你們倒是可以在茱萸這方面進行開發,那才叫正宗,也有弘揚傳統文化和歷史的風味。
  宋琴聲笑著說,今天我總算長了見識了,先生請慢用。她正要走開,那男子又抖了抖手說了,你們這道菜中還有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宋琴聲怔了一下,只好站住了,笑容可掬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男子說,你們這道羹湯中用的料酒是紹興花雕吧?宋琴聲點點頭,說紹興花雕的歷史已經有兩千多年了,東晉時著名的蘭亭會“曲水流觴”,喝的就是這酒,唐代時紹興就被稱做“醉鄉”,而其中名聲最著的酒就是紹興花雕,難不成這裡又搞錯年代了?!男子說,話雖這麼多,但是你們把地域弄混肴了。柳宗元的蛇羹湯怎麼居然用上了紹興花雕呢?這道菜該用湘西、也就是古永州一帶的名酒才對,比如鳳凰的紅米酒,那是特產老壇酒,精采高山純糧釀造,酒醇不上頭、不澀。熟透的原汁米酒米散湯清,顏色碧綠,蜜香濃郁,入口甜美,濃而不沾,稀而不流,飲後生津暖胃,回味深長。可以活

氣養血、滋陰補腎。當然了,我這只是提點建議,可能讓你見笑了。宋琴聲嘆了口氣說:“看起來開餐館的還真是眾口難調啊。不知先生有沒有發現這道羹湯還有一個最大的破綻?”

  那男子“哦”了一聲,想了想說願聞其詳?宋琴聲說:“這道羹湯的菜料應該用湖南永州的毒蛇銀環蛇才算是最正宗的!而我們小店只能弄到得州北部的眼鏡蛇,這不是又離譜了嗎?!”

  男子說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茬呢?!第二天,當地的一家中文報紙就在生活版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談論的的正是中國食文化。文章說,最近在C大附近開了 一家頗有中國特色的中餐館,名曰“唐宋八大家”,顧名思義,這是一家以標榜中國食文化為主調的餐館,餐館的格調也充滿了濃郁的中國文化的色彩。但是餐館的 經營卻不盡人意,給人以魚目混珠,挂羊頭賣狗肉之感。像這種借弘揚中國文化而中飽私囊的做法,實際上對中國文化的弘揚是一種無形的病毒,云云。宋琴聲看 了,一笑置之。沒想到,這篇文章卻給“唐宋八大家”做了個免費廣告,很多人正是在讀到這篇文章後紛至遝來的。

  餐館開張一個月之後,宋琴聲算了一下賬,除去房租費,煤氣費,水電費,管理費,還有兩個廚師以及一個打雜的工錢之外,賬面上的盈餘只有兩千元不到。 她有點不好意思,跟唐鳴一說,唐鳴倒是覺得無所謂,他說做生意就像是細水長流,萬事開頭難,名聲出來了,錢自然就來了,如果你真有興趣幹下去就繼續幹吧, 即便是賠了也沒有關係,就算是交學費吧,反正我不干涉。說得宋琴聲眼圈都紅了,晚上做愛時不免主動了些。到了第三個月第三次清賬時,宋琴聲發現盈餘已經達 到了五千多美元,她這才舒了口氣。唐鳴說,這三個月下來,你的收穫一定不在於此吧?實際上這點錢還不到你以前收入的一半呢。宋琴聲說她的收獲當然是不能用 美元來計算的,她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下來精神上充實了很多。不過說完這話她自己的心底也有點虛:其實這些日子她真正交到的“鴻儒”也沒有幾個,上門來的人大 都是些附庸風雅者,要不就是酸不溜的教授學者。她發現,很多人骨子裏其實都是俗不可耐的,但是有了點身份之後,總該露一露抖一抖吧?不然不就成了衣繡夜行 了嗎?剛好宋琴聲的餐館給他們提供了這麼一個展露優雅的機會,雙方一起推波助瀾,水漲船高,可說是一舉兩得。

  因此宋琴聲懷疑自己當初的設想是不是錯了,成了為他人做嫁衣裳?但是她仍然想把這個門面支撐下去,像她這樣性格倔強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絕對不 會半途而廢的。當年剛到美國時,她語言不通,最後苦熬了幾年,不是終於度過了難關了嗎? LA是藏龍臥虎之地,也是藏污納垢之處。在這裡,你很難分得清從國內過來的人誰是明星,誰是婊子,誰是政客,誰是精英。所以到了後來,宋琴聲對客人的身份 也不是那麼挑剔了,於是餐館的名聲也開始大起來了,餐館由原來每天接待十六個客人,慢慢地變成一天接待二十四個客人,再後來是三十六個客人。這樣一來,餐 館的生意就有點照顧不過來了,營業額直線上升,每天都是高朋滿座。宋琴聲只好又雇了一個川菜廚師。不過時間長了,原先的那些真正想要來這裡享受古雅清靜氣 氛的老顧客反而都很少來了。宋琴聲有點失落。但是做生意似乎有種慣性,生意上去了,一發而不可收,擋都擋不住的。宋琴聲忙不過來了,猶豫著想把店面盤出 去,又有點捨不得。畢竟她在這裡面留下了不少的心血。

  正在此時,那位在波士頓的黃先生忽然給她來了個電話,說要訂一桌唐宋八大家全席。宋琴聲怔住了,因為在此之前她還沒有接到過八大家全席的訂菜。黃先 生笑著說:“我大概一個月後要到洛杉磯開一個學術會議,先給你打個招呼。我帶了幾位朋友,都是著名的漢學家。這次我想來個唐宋八大家全家福,讓他們見識一 下中國美食的精粹。另外我也想過去看看你,順便拜訪一下你的先生。”

  宋琴聲聽了這話就留心了,該準備的菜料開始提前訂貨。自從餐館開張四個多月來,她還沒有張羅過一個全家福的訂單,八大家的菜譜林林總總統共算起來, 該有二十道左右,光準備菜料就得花費不少精力跟時間了,因此她不能掉以輕心。另外,能夠在那些老外漢學家面前露一手,也算是給餐館掙了面子,弘揚了真正的 中國食文化。所以宋琴聲把這個筵席當成了一件大事,那三個廚師也是摩拳擦掌的,獻計獻策,想好好地施展一番生平本事,吃人喝彩。

  宋琴聲興致勃勃地跟唐鳴聊起這事時,沒想到唐鳴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頭,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在他眼裏,不管是什麼美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雖然 宋琴聲提到的這些漢學家在美國人文學界都算得上是扛鼎人物,他對他們的名聲也略有所聞,但是對他來說畢竟是隔行如隔山。他更關注的是他自己研究的課題,那 才是正兒八經的活。他剛到C大不久,很多事都是另起爐灶,一方面要張羅著招兵買馬的事,一方面要確立研究項目,尤其是科研經費還沒有到位,更是讓他憂心忡 忡。實驗室裏招的幾個博士跟博士後都不是很得力,只有黃雨的Project進展的苗頭還算順利,他因此跟她接觸的時間也多了一些,平時經常把她叫到辦公 室,詢問一些研究課題的進展情況。這本來是極為平常的事,然而,正是因為如此,他現在正不知不覺地被黃雨攪進一潭渾濁的泥水中。

  唐鳴在實驗室裏,每天差不多都是最後離開的一個,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在S大時他也是這樣。他要將一天裏實驗室中各種事情簡要地梳理一下,然後寫下 當天的工作筆記。好像只有實驗室才是他真正的家。現在到了C大,他和宋琴聲倆的女兒唐九思下午放學後,一般是到“唐宋八大家”餐館裏吃晚飯,然後回家。如 果唐九思不去餐館,而是直接回家,那麼唐鳴就得趕回家去,胡亂下點麵條什麼的,陪她一起吃完飯,然後再匆匆忙忙地回到實驗室,——他的烹飪技藝也僅限于下 麵條跟熬粥了,其他的菜他根本就不上手,做一道紅燒牛肉,肉中還帶血,根本啃不動,那可不是美國牛排的風味。所以宋琴聲乾脆就不讓他插手做菜的事,說吃他 做的菜還不如去要飯。宋琴聲的餐館平時大都是在九點後打烊的,到家時已經十點左右了,再洗個澡,就是十點半了。這樣,唐九思每天幾乎很少有時間跟父母呆在 一起,晚上她做完作業後,大多數的時間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上網,不過她的學習成績卻從來沒有讓宋琴聲和唐鳴操心過,她好像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材料。然 而,她正處於身體與思想、性格的轉型時期,像這樣封閉式的生活狀態對她身心的發育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不言而喻。宋琴聲也明白這一點,她跟唐九思私下裏交談過 多次,但是這個女兒的性格似乎更像她的父親,而不想她。宋琴聲想,好在女兒馬上就要畢業了,到時候如果能夠考上名校,住到學校裏,接觸的人多了,性格可能 會發生質的轉變的。這是宋琴聲對她報的最大的期望。

  宋琴聲每天跟唐鳴呆在一起最多的時間,其實大多數都是在床上的的那八、九個小時說不清滋味的溫柔鄉中的,而上床之後,兩個人又都是處於極度的疲憊狀 態,身子一挨到床墊,沒說上幾句話,各自都進入夢鄉了。至於做愛什麼的,說起來不是月盈月缺,簡直就是春暖花開了。不過,習慣成自然,幾年下來,他們夫婦 兩人也沒覺得這種生活狀態有什麼不正常的,倒是異乎尋常地相安無事。都說女人在性生活上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但是唐鳴還從來沒有見過宋琴聲向他發飆 的時候,儘管來這事的時候一般都是宋琴聲採取主動的態度。看起來性生活這個東西跟抽煙喝酒一樣也有癮頭,過得越頻繁越丟不下,過得次數少了,熱情反而會趨 于冷淡。一個月偶爾來那麼一兩次滋潤一下,反而就如飲甘露了。唐鳴也因此心安理得。

  黃雨的出現,讓唐鳴在感情上開始有點死水微瀾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可能能給年輕的女人帶來的不是床上的滿足,而更多的是浸入心田的微妙的感 情,潤物細無聲。但是大多數的男人憑藉的卻是多年奮鬥得到的水到渠成的實力,來剝奪女人的青春的。唐鳴沒有想過、也不屑于利用自己的成就與年輕女人們投懷 送抱,而且這也不符合他極力維持的一本正經的光輝形象。

  黃雨到了唐鳴實驗室後,每天離開的時間也很晚。她是扎紮實實、一絲不茍地在做實驗的,因為一方面她倒是真想搞出點名堂來,另外一方面,如果她早些時 候回到她住的公寓去,她將要獨自一人品嘗寂寞的滋味。她已經過了三十歲了,這是個讓所有的女人都感到焦灼不安的年齡。雖然她性格開放,是土生土長的中式美 國人,但是至今還沒有男朋友。她長相不錯,皮膚白皙,這在陽光燦爛的加州是很難得的,眼睛不大,但是眼角眉梢卻扣人心弦,抿嘴一笑也有幾分風情,只是身材 略微顯得有點豐滿,不過只要稍加打扮,那就是性感了。在科學界的女人中,像她這樣的素質已經算是鳳毛麟角了,更何況她是個東方女人。在那些亞裔族群中,她 就像鶴立雞群一般。

  她曾經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歷,最後卻以失敗飲恨告終。她的前任戀人是個猶太人,在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一個小夥子。但是當她的男朋友將她帶回家見 他父母的時候,她卻吃了閉門羹。宗教因素,文化差別等等,使男方的父母毫無商量餘地地就婉拒了她。她第二天就跟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她對那個跟她來往了兩年 多的男人耿耿於懷的是,既然他明明知道他們的關係將不會有結果,為什麼還要纏了她這麼長時間?以至於給她的精神造成了無以彌補的傷害。

  有一次,宋琴聲曾經私下裏問過唐鳴,是不是因為黃雨的性格太孤傲了,鳳棲梧桐,孤芳自賞,以至於過了三十歲了還沒有男朋友?唐鳴說,原先我也是這麼 認為的,不過後來我發現那只是一種假像。像她這種個性突出的中國女孩在美國是很難找到理想的中國男人的,除非她願意嫁給一個老外,而且那個老外還必須是個 優秀的男人,不過這種可能性也很小,我聽說她以前就有過一個猶太博士男朋友,不過最後因為男方家人的介入,還有黃雨她父親也不同意,弄得不歡而散。她受到 過的刺激,可能還不只是感情上的。唐鳴還補充了一句幾乎讓宋琴聲心花怒放的話:你我倆人能湊到一塊算是幸叩牧耍???嗄甓歼^來了,照樣大旗不倒,你呢是 青春永駐,我呢是寶刀不老。宋琴聲笑著說,不過像黃雨這种女人,會讓你防不勝防的。她開玩笑地解釋說,要是你是個心理學家就好了,可惜在女人面前,你總是 處於被動狀態,你對女人情感的了解,遠遠不如你實驗室裏的那些細胞。

  唐鳴也意識到,自己對黃雨的印象,不知不覺間也正在從以前在S大時的反感,慢慢滋生出了一絲好感,儘管這種好感就像春蠶吐絲一樣,這可能是黃雨在科 研上的獨到的能力讓他的感覺潛移默化了。當一個男人過了跟一個女人談情說愛的黃金時間段之後,他們在潛意識裏會將那種天生的憐香惜玉的關愛心理,悄悄轉移 到另一種方式上去,比如父愛,友愛,甚至乾脆就是羚羊挂角、無跡可尋般的泛愛。唐鳴對黃雨所懷有的,基本上就是這種微妙的心理,談不上什麼愛情,——因為 他不敢談到愛情,也不想在這方面花工夫,但是內心裏又懷有一種托舉一把,然後贏得紅粉青睞的私欲。

  如果不是當初在大學裏認識了宋琴聲,唐鳴甚至連什麼是愛情都搞不清楚。他在鄂爾多斯草原上插隊的時候,正是二十齣頭,是渾身上下都在燃燒的時候,但 是他理解的愛情,只是從歌聲中獲得的。雖然也有女插友對自己暗送秋波,不過差不多都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宋琴聲像陽光一樣頑強而持久的熱情,才讓他體 會到愛情的溫暖和實在的。在肢體接觸之前男女之間的疏影暗香般的投李報桃的愛情是溫暖的,而在肢體接觸之後的愛情則是實在的。剛開始時,唐鳴以為接吻就是 愛情,後來兩人的接觸進入了更令人暈眩的狀態時,他以為自己已經結結實實地獲得了愛情。所以迄今為止他所理解的愛情,其實就是男女之間的親昵+私密話+ 上肉體橫陳,這在他的愛情概念中是三位一體的。

  但是,自從黃雨明目張膽地來到他的實驗室、而他又是半推半就地接受她留下來做博士後之後,他隱約發現,原來女人身上還有第四種魅力向位。這讓他心神 不定,若有所失。這不得不讓他去反芻這些年愛情來的滋味,發現自己的情感似乎還沒有被完全挖掘乾淨,那是一種從朝霧中噴薄而出的朦朧的亮光,清新綺麗。然 而這些感覺,他都將它們冰凍在內心深處,像煤炭一樣埋藏在地層深處。每次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黃雨的時候,他暗地裏都警告自己說,任何一種感情都是天生配 套的,任何人都只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感情,不能越位。越位即意味著打破了生活常規。對他來說,就是打破了與宋琴聲業已建立了二十五年的婚姻關係。

  但是該發生的事情似乎註定都會如期而來的。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在洛杉磯是罕見的現象。洛杉磯一年難得下上幾次雨,雨勢小而短,就像患 了前列腺炎一樣,滴滴答答的。黃雨在他們的實驗室大樓下沒有停車位,倒不是因為她買不起停車位,而是覺得每天適當的邉佑兄?跺戝€身體,同時思考一些問 題。因此每天她上下班都是步行約兩千米來回于距離實驗室約有十五分鐘的學校宿舍區的,那一帶沒有公共汽車。這種徒步的上下班方式使她的身材更加挺拔,同時 她的身材又反過來成為路邊的一道風景,讓她感覺良好。

  下雨的時候,她正瑟縮地抱著身子站在大樓的角落裏,焦急地等待雨勢消停。這時唐鳴開著車子過來了。他本能地朝那個頭髮淩亂、縮成一團的女人看了一 眼,然後一下子就認出了她。他馬上就招呼黃雨上了車子,問了黃雨的住處後,就送她回去。到了黃雨宿舍區外面,黃雨問唐鳴想不想到她的公寓去坐一會,喝口熱 茶?那時正是春天,天氣是乍寒還暖,如果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陪著喝上一杯熱茶,那是很愜意的享受。然而唐鳴把黃雨的話當成是客氣話了,就笑著說不去了。這 時,黃雨把手放在唐鳴面前的方向盤上說:“鳴,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要到C大來嗎?我Interview的時候,有三所名校接受了我。”

  唐鳴無言以對。他本來就覺得黃雨跟著他來到C大,跟他肯定有一縷說不上來的關係的,這種事即便是反應再怎麼遲鈍的男人心中也會有數的,況且在S 時,她就找他談過一次。但是現在他最沒有信心接招的,也就是黃雨話中的潛臺詞,有的話挑明瞭就像是攤牌了,躲都躲不過。他想了一會笑著說,我看過你的履 歷,也知道另外兩所學校的科研情況,我想也許你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你如果選擇其他的那兩所學校,他們Pay給你的工資可能要比我高。黃雨說,鳴,你沒有 告訴我實話,我到C大來就是為了你!我覺得,你的身上有其他學者所沒有的那種全神貫注于學術的孤獨和執著。這是你身上最大的“魅力”。我會珍惜我想得到的 一切的。說著,她打開車門,躬著身子慢慢地跑著,她的濃密而略微捲曲的長髮差不多都粘成了一團。她很快就消失在迷蒙的夜雨中。唐鳴望著她的背影呆了半晌, 腦子裏忽然空白一片。大約過了三分鐘後,他才開著車子慢慢離去。

  這似乎只是他們兩人糾纏不清的關係的一個序曲。唐鳴回去後,花了很長時間去回味黃雨說的自己“魅力”的那句話。他就是這種人,一件事如果不弄清楚, 就定不下神來,毫無疑問,“魅力”這個詞給他的思維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力和興奮感。所以這天晚上他比平時早一個小時就上床睡覺了。宋琴聲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已 經躺在床上了,有點奇怪。這一段時間正是宋琴聲的餐館處於最困窘的時候:利潤小,難以應付的顧客、雜亂無章的餐館事情。宋琴聲每天晚上回家,總要跟唐鳴絮 絮叨叨地說上一番餐館裏的繁瑣事,就像個職業的老闆娘似的,搞得他心煩意亂的,他問宋琴聲,你開餐館到底是為了盈利還是頤養性情?如果是前者,我建議你還 不如將餐館關了。以前你做IT,年薪也有十來萬的,何苦呢?不過,今天晚上宋琴聲發現唐鳴的情緒不對,上床後就不跟他嘮叨餐館的事了。她問唐鳴說,你今天 怎麼了?唐鳴說沒什麼,我到了LA後就不太習慣下雨了。

  此後,唐鳴更是將實驗室當成大半個家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或許是他拒絕承認自己內心裏隱隱約約地有那麼一種心理。每天晚上, 在整理一天試驗結果的間隙,平時拙于口舌的唐鳴,出人意料地在黃雨面前也能侃侃而談了。這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他搞不清自己是在實驗上來了靈感,還是忽然 有了強烈地想要表達自己蘊藏已久、未能發酵的想法的願望。他喜歡看到黃雨微微歪著頭,一臉專注地盯著他的表情,她還會不失時機地去捋一下柔軟細長的頭髮。 如果她女兒唐九思上她媽那裏去吃晚飯,唐鳴乾脆就叫上兩份快餐送上門來,跟黃雨一起吃。黃雨有時會見縫插針地向唐鳴問起一些他年輕時候的事,比如漫漫的鄂 爾多斯草原,唐鳴會不厭其煩地、興致勃勃地講述著,神采飛揚,有時他還會展現出自己豐富的想像能力,編造出一些雄鷹跟大灰狼搏鬥的故事。他好像一下子年輕 了許多,這跟他在家中的那副沉默寡言的形象判若兩人。每次在他大刀闊斧地東拉西扯的時候,黃雨總是默默充當著忠實的聽眾,不時乖巧地插上一兩句話,這些話 就像潤滑劑一樣。這讓唐鳴無形中產生了一種重新解構以往經歷的快感。他甚至覺得,青春是無處不在的。

  在實驗室裏的美國學生和工作人員看來,他們兩人的關係並沒有什麼反常,他們把人際之間的交流看作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老闆跟僱員之間的融洽關係。他 們兩人在心靈上的微妙的碰撞,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但是他們實驗室裏的幾個中國留學生跟技術人員,很快就憑著他們非常生活化的嗅覺,探討出他們兩人 的關係有點曖昧了。眾所週知,只要有中國人的圈子,這種曖昧的男女關係就是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們都希望當事人之間能發生點什麼,又希望所發生的事情會產生 惡性的結局,這會讓他們單調的日子變得富足起來。但是表面上他們都沉默著,一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高姿態,他們在看唐鳴跟黃雨時,眼神間有點異樣,意味 深長的,放長線釣大魚一般。他們隱藏著快樂,並且希望這種快樂有朝一日就像焰火一樣沖天而起,在空中花樣百般地散開。

  不過有些話斷斷續續地還是傳到了宋琴聲耳中,她倒是不太介意,她覺得她對唐鳴的把握就像是三個手指捏田螺。她笑著說,唐鳴他是那塊材料嗎?!我倒希望他真能生些事出來,調節一下我們單調的日子。男的不壞,女的不愛,我倒想看看他能壞到哪裏去。

  黃雨是那種做什麼事都講求展現個性的女人,在穿著上,從頭髮到扣子,她都要細緻入微。因此她的氣質跟她所從事的古板的事業頗有出入,倒更像是個商界 的女強人或是珠寶店的女老闆。她對三年前跟那個猶太博士後的戀愛遭到他們家的肢解,至今仍然耿耿於懷。其實她父親也是不贊同他們的結合的。她父親這輩子閱 人無數,他在跟那個猶太人見過一次面之後,馬上就判斷出,黃雨如果跟這個博士後結合在一起,將是一個極大的錯誤。那個猶太人各方面都很優秀,目空一切,而 那時的黃雨卻是一副淑女的形象,小鳥依人的樣子。這在一個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的父親看來,沒有什麼比他們今後的婚姻更糟糕的了。那時黃雨是為猶太人的才能 所傾倒,倘若他們成為一對,她這輩子將永遠生活在他的陰影下。然而,最讓黃雨痛心的是,當她把父親的看法告訴那位博士後時,他一點也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癡 絕,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感到非常的遺憾。所以當他們去見男方父母時,黃雨遭到冷拒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這兩年多來,黃雨覺得自己的性格變了很多,變得更加任性,好像見到誰就要跟誰過不去似的。她也察覺到自己是在有意扭曲自己,不過那個猶太人男朋友還 不至於讓她刻骨銘心,隨著她在學業上的成功,她對他的印象已經越來越淡漠了。她認為出現這些變化,可能只是因為自己的願望沒有如期得到實現,自尊心受到了 重大的打擊才這樣的。自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接觸過其他的男人。因為她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瞧不起男人了,尤其是那些自以為是的男人。

  剛開始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為唐鳴著迷的,他畢竟已經是個五十歲的男人,因為缺少鍛鍊,他的身材正在向惡性角度發展,還有他的性能力也是個未知 數。其實她在S大時,跟唐鳴只見過幾次面,兩次是在學術會議上,她向唐鳴請教過幾個學術上的問題;一次是在系裏召開的耶誕節的Party上,她跟唐鳴交談 了約有十五分鐘。可能就是那十幾分鐘的交談,唐鳴的成熟與內向的性格給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所以後來在選擇做博士後時,她毫不猶豫地選了C大,因為那時唐 鳴已經離開S大去了C大了。為這事她還找唐鳴談過一次。她當然知道唐鳴的身邊有一個相當能幹的妻子,風貌不俗,徐娘半老,但是這並不影響她的選擇,因為她 還沒有考慮到要跟唐鳴結成夫妻的地步。她根本就不理會實驗室裏那些中國同事曖昧而期盼的目光。她畢竟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從小就對她灌輸 生硬古板的中國文化,她的思維跟正統的美國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在骨子裏還是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美國人的,事實也的確是這樣。因為她的母親就是個典型的南方 蘇格蘭人。

  到了C大不久,有一次她忍不住給她父親發E-mail說,唐鳴是個很有思想的、沉默的學者,他的性格就像一座活火山,他把一個很有個性的真實的自己 給深深地給隱藏起來了,他在生活中就像戴著一副面具,她欣賞他含蓄的做派。黃先生敏感地憑著他對女兒的了解,馬上意識到黃雨跟唐鳴之間將要發生什麼讓他不 愉快的事了。他覺得他的女兒自從跟那個猶太男人分道揚鑣之後,越來越不可理喻了,像他這樣詩禮傳家培養出來的學者,後來在美國又呆了幾十年,儘管在觀念上 並不保守,但是他實在無法理解他女兒的情感。他和他太太是在美國時結識的,那時他剛從艾阿華大學畢業不久,到哈佛大學攻讀博士,遇見了他太太。他太太是美 國南方人,對東方文化充滿了好奇,她開始跟他學習漢語,然後兩人滋生出了感情,結了婚。沒想到東方文化並不像他太太想像的那樣有趣,雙方的矛盾在婚後很快 就暴露出來了。在生下黃雨後沒幾年,他的太太跟著一個白人博士走了,把女兒留給了他。這件事給了他重大的打擊,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接觸過其他的女人。他一 生以重振國學為己任,也欣賞西方文化,但是他對西方人的很多生活方式並不讚賞,所以當初他極力反對黃雨跟那個猶太人在一起,就是因為看透了黃雨的男朋友借 助西方文化的架勢,遮掩諸多人性的脆弱面的狡詐之處。後來那位猶太人的父母果然也拒絕了黃雨。

  現在黃雨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在E-mail中跟他提起她對唐鳴好感的時候,他意識到,女兒又在給他製造難題了。不管怎麼說,女兒現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 唯一的親人了,他必須讓她幸福,不是財富上的,而是情感上的。所以他想趁著這次到LA開學術會議的機會,好好地找機會跟唐鳴談一談。他給黃雨回E- mail說,小雨,我為你有這麼一位優秀而理智的老闆感到驕傲,搞科研的人,應該比我們更理解理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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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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