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个夏天
那天夏天,我们村刚收完麦子,就下了一场冰雹,麦茬地里的玉米种子刚刚冒芽,落下的冰雹被麦茬一档,滚落在嫩芽旁甚至压在嫩芽上,不过这时冲击力已变小,不但对嫩芽造不成伤害,反而成了滋润嫩芽成长的甘露。于是大家都很庆幸,说要是冰雹早来几天,后果人们难以承受,甚至人们还有因祸得福的感觉,因为冰雹多,暂时不用抽水浇地,还省下了不少柴油。
下冰雹的那天下午,村里的大明白人告诉我们几个小孩子明天西瓜就便宜啦,可以吃个够。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想去,笨蛋。
随后街上也有几个人幸灾乐祸的人说,将来几天饿了就吃西瓜。我爱吃西瓜,听他们这样说,我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只有从学校回来走过街边的教书先生对我们摇着头说,这种西瓜,宁可不吃,苍天无眼,霍霍人间。对于他这种言行,我十分不理解,而且骂他,臭老头子,你不吃,我们喜欢吃。
晚上在饭桌上,我大声说,大明白人告诉我们,明天就可以敞开肚皮吃西瓜了。正在独酌的父亲瞪我一眼,说,闭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村里就来了七八车西瓜,车是木制的,由牛或驴拉着,车主人都哭丧着脸看满车咧开嘴的西瓜。那时候每家都是用新收获的麦子换西瓜,一斤麦子换两三斤西瓜,一车西瓜,能换两三袋麦子。但是这被冰雹砸开花的西瓜,一斤麦子能换二十五斤,一车西瓜也换不了一袋麦子,瓜农们一个春天再加一个初夏的辛苦全毁于昨日的冰雹,能不哭丧着脸?
其中有一车西瓜是我父亲一个朋友的,中午时分,我父亲自然要留他吃饭,他一车西瓜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才换回二十多斤麦子。剩下的一小堆,由于嘴裂开太大,样子太丑陋,难以卖出去。见到我父亲,他勉强笑了笑,说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没有被砸坏的,可以存放几天,让孩子慢慢吃。我父亲说,别卖了,先去我家吃饭吧,我准备好了酒。那人就把骡车从村西头赶到村东头我家院里。父亲已在院中榆树阴影下立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摆了几样母亲炒好的时鲜蔬菜和一只在卤货店买来的烧鸡。
那人停好骡车,就急着将车里那几个圆溜溜的西瓜抱出来,说先让孩子吃着。
我看了心里很高兴,一天吃一个,能吃四天呢。
我父亲说,别忙了,赶快坐下,咱兄弟喝酒吃饭。
那人比我父亲还高,长得特别魁梧,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叫有磁性,我特别喜欢听,但是那个下午他却很少话,偶尔说句话,也很低沉沙哑。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种了六亩西瓜。往年这六亩西瓜能换回十二亩地产的麦子,这次连半亩地的麦子都收不回了,而且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再魁梧的汉子也有被灾难被生活压垮的时候。菜还没有吃一半,酒已经喝了一斤,酒精涨红了他的脸膛,更彰显了他的苦楚。
我父亲安慰他说,现在马上把西瓜秧铲掉,种上玉米,还来得及。到时候我去给你帮忙。今年亏了,明年肯定还能挣回来。
那人竟然哭了,说,行,哥,我听你的。明年我还种西瓜,在什么地方倒下的,在什么地方站起来。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止住眼泪,又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此刻,父亲的那位朋友终于荡尽脸上的痛苦和忧愁,说话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磁性,对生活又充满了信心。
黄昏时候,两人已经喝了两斤多白酒,那人醉倒了,趴在桌子上,我父亲显然还能再来上半斤。但是没人相陪,他也不再恋战。他挥手叫我走近,我不知道什么事,心里有些害怕,怕他酒后打人,但看他酱红色的脸,很温和,没有打人的意思。于是鼓足勇气,靠近他,他摸摸我的头,拿筷子夹了一块鸡腿肉,塞进我嘴里,我一下午,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那鸡肉的香味,能让我回味好几天。
父亲对咀嚼着鸡肉的我说,去把你四叔喊来。我心里忐忑不安,那时我刚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人看上了另一个人的驴子,设法让驴的主人驾驴车来家里做客,趁驴主人醉倒,联合自家兄弟,便把他杀了。我父亲不会吧?他刚才趁上厕所的当儿,还抓了几把青草去喂了骡子,我越想越害怕,简直走不动路了。
四叔来了,父亲让他帮忙把车里那堆咧嘴的西瓜扔进猪食槽子里,这些昨天被冰雹砸开此刻已经发出坏味的西瓜只能喂猪了。父亲的朋友一醉不醒,两人将他抬到车上,父亲把牵骡子的绳子塞进四叔手里,说帮我送他回家吧。四叔说好。我这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那时,天已擦黑,母亲去邻居家闲聊。四叔坐在车辕上,刚要赶骡子上路,父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等等。只见父亲大步走进西屋,虽然喝多了酒,但走路还是很沉稳,从里面抗出满满一尿素袋子新收获的麦子,撂到车里,摆到他朋友的身边,那人还在沉醉中。
我记得父亲告诉过我一尿素袋子能装一百多斤麦子。
看着骡车消失在夜色里,我问父亲,麦子你给多了吧?
父亲两眼怒睁,对我说,你懂什么?
随后,他态度又温和下来,招呼我到榆树下,将最后一块鸡肉塞进我嘴里。
在我咀嚼鸡肉的时候,他警告我:不许告诉任何人。
(纪念父亲去世四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