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选择:沸腾的钢水与汹涌的嘉陵江
我们曾经大炼过钢铁,将勺子、铲子、锅、门鼻子都投进土制的炼钢炉,炼出来一块块的黑疙瘩,当然都炼废了,可当时的人感觉不出来,都以为取得了莫大的成就,还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庆祝,那时人引以为傲的东西,成了后世永远的笑话。
我曾经倒腾过钢铁片,对钢铁价格的升降比较敏感。那些钢铁片要经过长长两个月的旅途才能到达非洲,在装卸的过程中,钢铁片几次刮破黑人的手和脚,那张裂开来的皮肉,令我心惊,然而黑人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包扎一下,继续装卸。
关于钢铁,以上两则内容是我此生仅有的经验,一则来自历史,一则来自我的生活。我曾想象过那些钢铁片在液化状态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应该是红红的,颜色与黑人流出的血有几分相似,但是剧烈沸腾着,温度能瞬间将血液汽化。不知地狱里的油锅没有这么高的温度。这种温度和颜色,让人不寒而栗,让人心生胆颤,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主动靠近它们。
然而,包钢的青年王龙在转炉挡火门处,摘下安全帽和手套,扔下渣道,随即纵身一跃,跳进渣罐身亡。鸡蛋碰石头,至少两者温度相当,肉身碰钢水,是比鸡蛋碰石头还要决绝,还要绝望。有人分析他是因为感情受挫,有人分析他买股票和基金大赔,还有人说他早就得了抑郁症,哎,人间是如何不堪,让他选择在火里终结一生?
重庆嘉陵江的石门大桥本是便利交通的所在,是人们在桥上眺望风景的最佳据点。从桥面上开车路过的人能感受到桥的现代化和平稳,在桥面上走过的人,能看到嘉陵江的宽阔和汹涌,会让人联想到江水所流经的远方。然而4月1日晚上,一位外卖小哥完全感受不到这些,要感受到这些至少得吃饱喝饱心无烦忧,此刻路过石门大桥的外卖小哥,他的外卖单车实在是载不动他心中的巨石般的压力和无法排解的忧愁,他只能停在桥上,望着在夜灯的照射中闪光的江水,充盈于他内心的全是失败,全是因失败而产生的耻辱。他一时感到,只要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解脱了。他没有思索太久,果断地一跃,撞击江面的声音是他最后留给世界最大的回响,但很快就被汹涌的水流声带走了。
跳钢铁炉的,跳嘉陵江的,是底层人彻底绝望之后最不甘心最无奈的选择,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但凡还有一条窄小的仅能容下双脚的路,他们都会去试一试,都不至于如此激烈地去死。冷却后的钢铁再也不能丰富死者的生活,桥面上的夜灯再也照不到他们今世的身影了。
多年以前,我亲戚家有个和我年龄相仿,也许比我大几岁的小孩,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叔叔(他父亲)带他四处求医,附近几个城市的医院几乎都走遍了,然后总不见效,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越严重就越需要治疗,越治疗就越需要钱,可是钱对于一个只有几亩地的家庭来说很难赚到,叔叔爱子心切,只能四处借钱为孩子看病,从没有过放弃治疗的念头。可是孩子心理压力与日俱增,很多次主动说,不治了,不治了。有一次过节,我们去他家,只见他弱弱地倚在床头,床头桌子靠着的墙面上挂着已经注射完的吊瓶。见到我们,他露出很真诚的笑容,我觉得他很帅,只是那时我很腼腆,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话,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后来没多久,我就听大人说在一个夜里,他自杀了。我感到很震惊,上次看他时,他的眼睛还亮亮的,嘴角挂着微笑。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之沉重,那种对生命的惋惜,那种说不出的惆怅,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
那时候,我还小,觉得一切还有希望,真诚地以为所有像他那样得病的孩子将来都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再也不会因为钱的紧缺而加重病情,再也不会绝望地去自杀。因为我们的同胞都坚信自己勤劳的双手,都坚信勤能致富,都坚信民族能够复兴。
直到我成年之后多年,直到今天,我还能看到无数抱着自己的亲人或孩子嚎啕大哭的人,痛恨自己无能,痛恨自己挣钱无术,只能摸着自己空空的钱包对着高昂的医药费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他们的绝望,与跳钢铁炉的、跳江的、深夜自杀的小孩的绝望是一样的。
他们就只能这样死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