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养老院去世之后
安妮·埃尔诺最受欢迎的小说是《位置》,法语原名La place,英语译名 A Man’s Place。小说讲述了埃尔诺父亲的生活(见我的博客《平民到布尔乔亚的挣扎》),埃尔诺用朴素而丰富的叙述,写出了文学作品往往视为不值得一写的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一个女人》,埃尔诺另一部自传体小说,写的是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平凡,但她从母亲那儿学到了许多。这部小说写于1986-1987年之间(埃尔诺时年四十六七岁)。
跟《位置》一样,小说始于埃尔诺被告知母亲在养老院去世了,两年前患阿尔茨海默氏症的母亲是被埃尔诺送去那里的。在前夫和两个儿子的陪同下,埃尔诺处理完了母亲的后事,大家安慰她说,母亲在这种状态下多活几年只能更增添痛苦,是白受罪。他们一致认为她还是死掉得好。
埃尔诺无法理解他们的这种态度,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无论身在何处心里都很难受,常常以泪洗面。当我从沉沉的梦中醒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真的去世了,真的离我而去了。”埃尔诺无法做任何事,只是不断在纸上写“我的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后两个星期,她终于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开始写《一个女人》,因为母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完全丧失了记忆,于是,埃尔诺需要从自己的记忆中去寻找、复原母亲的生活。母亲孕育了女儿,当埃尔诺写母亲的时候,感觉“就像轮到我让母亲重新降生一样。”
埃尔诺的母亲1907年出生在诺曼底小镇一户穷人家,外祖父早逝,留下六个孩子,靠外祖母给人洗衣服维持生活。母亲12岁就去雪花膏厂当工人,对新生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她穿的超短裙,她留的男孩式的短发以及她大胆的目光,尤其是她每天和男人一起干活”,让她在小镇人的眼里不再是一个“正派女孩”了。但是母亲很努力,尽量躲开命运可能带来的不幸,她不放纵自己,不喝酒,不吸烟,晚上不在大街上东游西逛,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好小伙子愿意娶她了。她有自己的生活目标,要摆脱贫困。而母亲六个兄弟姐妹中,有四个酗酒,因为他们跟不少工人一样,得过且过,只有酗酒才能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
二十年代的工业化给小镇带来了一座大型缆绳厂,母亲决定去待遇更好的缆绳厂工作,在那里遇到了埃尔诺的父亲,“他高高的个子,人长得很标致,不喝酒,一心存钱成家。”1928年,她父母结婚了。
当时下层社会的女人就业机会很少。与当女佣相比,女工相对自由,但是母亲更憧憬的生活,是离开工厂,当一个商店售货员。母亲最终说服了父亲,在工人住宅区开了一家小杂货店,那年,母亲20岁。由于开店的钱不够养活一家人,父亲又去炼油厂工作,并被提升为工头,母亲一个人经营着小店。她在商店里练就了她的个性、爱好、和为人处世的方式。
小店早上六点就开门做生意(纺织厂的女工早上要喝牛奶),晚上十一点才关门(有人来店里玩牌)。母亲开店赚的钱只比女工的收入稍多一点儿,她也明白小店无法实现发财的梦想,但是开店给了她满足。她允许贫苦家庭的顾客赊账,如果没有她的帮助,这些家庭又怎能度过难关?这让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此外,她每天可以跟来自四面八方的顾客交流,开阔了眼界。母亲还学会了跟镇政府、供货商和推销商打交道,学会与别人讲话的方式,并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为了摆脱“土气”,她喜欢穿时髦的衣服。
跟朴实无华、安分守己的父亲相比,母亲显得更见多识广。她总是怕自己不懂,无法赶上新潮,所以就刻意记住一些时髦的东西,如大作家的名字、刚上映的电影、特殊的花名。这不但来自她天生的好奇,也出于她怕别人看不起的担心。
埃尔诺上学之后,母亲更加努力学习了,每晚让女儿讲学校的事情给她听,学一些她不熟悉的、显得“有知识”的词,并用那些新词说话。她还带女儿去参观历史古迹和博物馆,如雨果的家族墓园,每次她都表现出高兴和欣赏的样子。
埃尔诺就此觉得母亲比父亲更高级,更像一个老师,一个教授。父亲带女儿去看马戏,教她骑自行车,跟父亲在一起,埃尔诺很开心。跟母亲在一起,则是在“谈心”,因为母女之间有一种默契。
和睦的关系到了少女时代改变了,母女俩经常斗嘴吵架,因为母亲认为女孩的贞洁是最重要的,她生怕埃尔诺会追求男孩,会堕落,会荒废学业,会“遇到灾难”。她常为了女儿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而发火。女儿对母亲的管教十分反感,尤其是母亲担心女儿会“随便到外边和男人睡觉,而且不知哪天会生出个私生子来。”
那时候,女儿不再把母亲作为榜样,而开始关注《时装》杂志介绍的女性和小布尔乔亚同学的母亲。跟那些女人纤细的腰肢、优雅的举止、文雅的言谈相比,埃尔诺开始注意到母亲的粗鲁。母亲总是把顾客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们为她带来赚钱的机会。她一进店堂就挂上了友好的微笑,微笑出了店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女儿在母亲伺候顾客的时候寻求帮忙,母亲就会痛骂她,甚至给她两个耳光。而过了两分钟,又会搂着女儿,叫她小宝贝。
在少女埃尔诺的眼里,母亲时而很可恨,简直像个巫婆。母女变得总是用争吵的口吻和对方说话,要么就保持沉默。埃尔诺逆反到蔑视母亲在乎的所有东西,如社会习俗、宗教活动和金钱。
她们彼此痛苦地埋怨着,埃尔诺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家。母亲最后答应她去伦敦读书,因为她的人生目标是要让女儿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当女儿从伦敦回到家,母亲正在柜台里边为顾客服务,“她微笑着,脸激动得有点儿微红。待最后一个顾客一出门我们便在厨房里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之间有了互相尊敬,我走之前的争吵隔膜都不复存在了。”之后,埃尔诺一直保留着那次回家与母亲见面的感觉。
埃尔诺出嫁了,嫁给了大学生,大学生的一家都上过大学。她离开了父母,过上了跟他们全然不同的生活。
父亲去世后,母亲继续在杂货店工作,在小镇上过着安静的生活。后来母亲退休了,搬来跟女儿一家一起居住,痛苦地适应她不熟悉的悠闲生活,直到她最终揽下了女儿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并照顾两个孙子,带他们在城里散步,她又变得很忙,也很开心。可是,当埃尔诺一家搬家去巴黎北部的一个郊区后,那里缺乏便利设施,出行都得靠女儿开车,母亲决定迁回她的小镇独自居住。
母亲渐渐老去,有一天,埃尔诺意识到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氏症,需要特别照顾。关于母亲患病后的情景,动情之处令人唏嘘。面对母亲日趋衰老,走向人生终点,埃尔诺用冷静的笔调描述了女儿无能为力的沮丧和绝望。
我由衷佩服埃尔诺内心的强大,一个作家需要何等的坚强和冷静才能把这些令人心碎的细节完整地白描出来。我非常喜欢这部《一个女人》,因为我也是女人。其中许多母女相处的情景尤为真实感人,很容易引起共鸣。
这部小说富有沧桑感,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是在扮演一系列的角色,根据特定的环境完成不同的任务。母亲有过许多角色:诺曼底小镇穷人家的小女孩、在工厂做工的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保护襁褓中孩子免受轰炸的年轻母亲、小杂货店的老板娘、照顾后辈的外祖母、孤独面对暮年的老妇人…… 母亲尽心尽力去演好每个角色。一个人要扮演好这么多角色是困难的,稍有偏差,人们便会挑剔责难,甚至是这个人最亲近的人。然而,这不就是许多人的一生吗?
把这么多人生角色联系在一起的,是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历史阶段,时势塑造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跟《位置》一样,埃尔诺通过母亲的生活,描写了法国社会和各阶层生活的变迁。
为了客观展现母亲,埃尔诺一再提醒自己尽量别评论母亲,而只是把母亲的生活经历如实写下来。她说:“我的母亲出生在下层社会,她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世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环境里不觉得孤独和虚假。”
毕竟是在写母亲啊。因为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埃尔诺仍在悲伤。“她的语言,她的手,她的动作,她的一颦一笑,把现在的我和童年的我联系起来。我永远失去了把我跟我出生的那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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