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舅舅和沃尔特姨夫的身后安排
婆婆的弟妹,跟着先生称呼为舅舅阿姨。老一辈人出生于100多年前,都离我们而去,然而,他们对生死的豁达和坦然,却为我留下了无价的精神启示。
彼得舅舅幼年的时候,一家人从苏格兰移民美国,之后定居在麻省。彼得舅舅在美国上了小学和中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参军,去德国作战。战争结束后,彼得舅舅回到麻省,成家立业,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了三十多年,直至退休。那个年代的美国人,工作和家庭十分稳定。舅舅没有孩子,舅母是家庭妇女,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在郊区,有房有车,两个人的世界温馨舒适。
沃尔特是小姨的丈夫,出生在美国,第二代挪威移民。沃尔特姨夫颇有生意头脑,在麻省和罗德岛州开过几家商店,如钢琴店、家用电器店等。几十年来,经济起起伏伏,沃尔特姨夫应变能力强,善于根据市场及时调整,生意总体还算不错。他的商店,养活一家六口人,小姨很漂亮,非常受宠,一辈子主内,他们有四个女儿,都上了大学。沃尔特姨夫直到70多岁才关闭了商店,告老回家。
我初次见到二位老人,是八十年代末,他俩都已经退休几年了。彼得舅舅安静谦和,家人聚会,他听得多说得少,一开口却很风趣,英文带着苏格兰口音。家里其他亲戚都笑他,说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苏格兰生活的时间最短,却有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那时候,舅母已经去世,彼得舅舅独自生活。他在麻省的家,是一栋带花园的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舅舅是一位勤劳、认真生活的老人。
跟彼得舅舅相比,沃尔特姨夫就太豪放了。他身材魁梧,骨骼很大,声若洪钟,热情外向,跟任何人都一见如故。可是他为人真挚,说话又非常得体,一下子就能赢得他人的信赖。沃尔特姨夫坐不住,退休后国内外四处旅游,依旧觉得不过瘾,便开始转卖房屋(flipping house),即用低价买入需要整修的房子,整修好再高价卖出去。凭着沃尔特姨夫的生意头脑和个人魅力,赚得盆丰钵满,八十多岁的时候,沃尔特姨夫说,万万没料到,八十多岁的收入会比青壮年时高出不少。
沃尔特姨夫的四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在新英格兰成家立业。姨夫家在罗得岛州的Kickamuite河边(见下图)。他家的后院有一个小码头,到了夏天,码头边总泊着一条小船,家里热闹非凡,外孙外孙女聚集一堂,姨夫带着他们去河里行船、钓鱼、游泳。
似水年华,转眼两位老人到了暮年。
沃尔特姨夫在85岁的时候,诊断出得了绝症,医生估计他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年。老先生坦然接受了诊断,独自回到家中,那时小姨因为生活不能自理,住进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养老院。几个女儿都邀请父亲跟她们同住,但是老人一一拒绝了。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沃尔特姨夫首先安排好了小姨的养老资金,他拨出足够的钱,保证她能无忧无虑地在养老院度过余生。余下的资产,根据女儿各家的情况,立下遗嘱由她们继承。尚未办完的事,抓紧都去办了,比如立好遗嘱、委托遗嘱执行人、整理归拢重要的文件、为后代留下遗言、清空不需要的物件、联系殡仪馆安排自己的后事等等。沃尔特姨夫还拟定了自己葬礼的程序,悼词、哀乐、邀请的来宾,都细细做了交代。甚至还为自己写好了讣告,届时家属可以直接寄报社。
在家里忙了将近一年,有一天,他打电话给住在附近的二女儿和三女儿,告诉她们,他要去临终医院了。他非常平静地离开了家,对女儿说:我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感谢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陪伴我走过了那么多年。到临终医院后仅仅过了一天,他就踏上了永恒之旅。
每每想到沃尔特姨夫,心里是满满的敬爱。他那么富有理性、慈爱、能干,处处为人着想。即使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依旧那么独立、果断,走也走得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不麻烦小辈和他人。
2003年去麻省探望了彼得舅舅。那时候,他已经八十多了,没有精力再打理一整栋房子,房子里有两间屋子关起来,不再使用,彼得舅舅的活动区域缩小到一间卧室、客厅和厨房。客厅里舅妈留下的一些小摆设,蒙上了薄薄的灰尘,不胜今昔。彼得舅舅不无歉意地说,好久没打扫了,他正忙于断舍离。
走廊里的壁橱门上,贴着一张纸:里边的东西,除了架子上的小铁箱里有些文件,其他的东西都无关紧要,谁喜欢就拿去。厨房的冰箱门上,也贴着一张纸,上有几个电话号。彼得舅舅写道: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可以跟以下的人联系。看了一下,有家庭医生、律师、保险代理人、殡仪馆、警署、还有几位亲朋好友。
彼得舅舅说说笑笑,他每个星期必去养老院一趟,看望住在那里的小姨,从养老院出来,便去附近的餐厅吃他喜爱的炸鱼和薯条(fish and chips)。我们询问,是不是他也打算去住养老院。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到时候就知道了。
彼得舅舅一向话不多,尤其是从二战的战场回来之后,对在德国的经历只字不提,曾经让他的亲人非常担忧。战争的血腥和残酷,一定给他留下了厚重的心灵阴影。那一代男人,不会去做心理咨询,任何事都自己无声地扛着,展现给别人的是刚毅寡言的男子汉形象。周围的人,包括我们,也误以为彼得舅舅的状况不错。
2004年,我在上海,传来了彼得舅舅过世的消息。他留下了一份10个字的遗书:我一生过得很好。该走了(I had a good life. It’s time to go.)。 他自杀了。那年,他85岁。
他的后事由律师一手操办,安葬、卖房、处理遗产等等,他早就向律师交代清楚了。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绝不给亲人添乱。
我尊重彼得舅舅的选择,当他发现生活自理的能力在下降,快进养老院去等死的时候,决定舍去这段等待期,直接走向终点。
家里摆放着彼得舅舅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才20多岁,去欧洲打仗的前夕,拍了一张照片(见下图)。照片里的他还没有见过战场,一个略带羞涩的小青年,军帽有点太大了。他曾经说,这是上战场前为自己准备的遗像。
从硝烟滚滚的死人堆里归来的人,常被人誉为钢铁之士。其实不然,战争是一把凿子,战争带来的每一次恐惧和悲伤,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最终剩下的是一颗千疮万孔的心。彼得舅舅曾经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上苍赐予的礼物。直到有一天,他决定把礼物奉还给上苍。
彼得舅舅出生在鲜花盛开的六月。又是六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