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苦役(小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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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爱着铎邦,或者说正因为我爱着铎邦,我的猜疑的本性仍会时时来打扰我,侵蚀我的爱情,对此我却无能为力。我想我一生都要与猜疑的本性搏斗了。猜疑就像是我内心里一只惊恐的鸟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扑棱着翅膀在我内心的四壁里盲目地胡乱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绝望的狂潮,淹没我,一再地淹没我……直到我生出放弃的念头。而不爱,是唯一治愈我的猜疑的良药。
对此,铎邦的反应是,“玫朵,以后每次猜疑来了,我就会陪你一起看涨潮的海浪扑过来,一浪接一浪,只要我们平静地接受它,耐心地等待,它终会退下去的,海潮总是会退下去的,相信我,而裸露出来的事实就像岸边永恒的礁石那么确定,那就是:我爱你。”
不得不说,铎邦的确是一个温柔甜蜜的情人。
我曾经问过铎邦,他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会不被妻子珍惜,为什么会在婚姻里那么孤独。其实我是明知故问。
我想凡是经历过婚姻的人都会明白被世人心照不宣地回避着的一个事实:这世上有多少婚姻是真正的幸福呢?
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甚至不同阶层的人,带着自己独特的思想与个性,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能够像齿轮咬合一样,一个齿缝一个齿缝地啮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一起,甚至无论时间如何煎熬漫长,生活的车轮如何颠簸震荡,都完美地啮合在一起——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婚姻吗?
而一旦啮合发生错齿,缺位,甚至断裂,伤口就形成了——这世上有经历过婚姻的齿轮的咬噬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人吗?
曾经有人尖锐地评论过我:装什么幸福啊!真正幸福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网络里。
起初我听到这种话极其刺耳,后来冷静下来想想,他说得也对。真实世界的生活那么变幻多姿活泼丰富,幸福的人连真实世界的生活都没有时间享用,谁还会在网络里消磨宝贵的光阴呢?再看网络里那些上蹿下跳甚至口出恶言的ID,就会生出一种怜悯,他们的身上大约或多或少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们都是一群病人,跑进虚拟空间里来用各自的方式医治自己。
是什么把我们这些看似富有学识的,看似幸福无忧的人类,从各自现有的婚姻里逼入了虚无的网络世界里消磨时间?人类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我们束手无策,任它蚕食我们宝贵的短暂的生命?网络的出现是对人类婚姻的一种拯救方式吗?它制造出无限的虚拟空间是为了安抚人类躁动不安的灵魂吗?网恋会是未来人类婚姻的一种有益的补充吗?人类从远离烟火熏染的灵魂之爱里得到慰藉,然后转身回到鸡飞狗跳的现实世界继续去完成肉身的苦修,这种把灵魂和肉体彻底分离开来是更合理更先进更文明的一种人类存在模式吗?
我不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一直走在一条探索的路上。
当我开始在网络上发布铎邦和我的故事时,铎邦曾经问过我,这样直播网络爱情,会不会太冒险,“难道你真的不怕吗?我是说发生什么事,让你没法写下去吗?”
我当然怕。不过怕又如何。我们不是还要走该走的路吗?薄伽丘说过,在这世界上只有苦难才不会遭人妒忌。除此都会遭遇种种出其不意的干扰甚至破坏。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
铎邦和我的爱情在经历过分分合合之后几乎被证明是一场我能够想象到的完美的爱情——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后来是一个让人心生伤感的词。尘世中有多少后来跟最初是截然相反的呢?像事物的两个对立的断面,像欢喜和悲伤两个极端。
然而再怎么拒绝后来,时间不会戛然而止,后来就会永远到来。
我的丈夫知道了铎邦的存在。
我的丈夫知道我的博客,知道我在天马行空的写作,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嘲笑贬低我热爱的写作,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胡编乱造太过低级,不值一钱,废纸一堆。”我丈夫给我的写作盖了铁面无情的戳记,然后就不再理会我的文章了。
我一向认为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比言语,神态和行为上的轻视更能伤害对方。我很确信我的丈夫爱我,我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人,然而当伤害一旦形成坚硬的伤口,叛逆的种子就从那里破土而出了。
我丈夫说早就放弃了对我的博文的阅读。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其实也不难看到。一位对我和铎邦的爱情具有浓厚兴趣的网友贴出了铎邦的博文链接,铎邦由此从一个小说人物指向了一个真实的存在。
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明知道自己妻子在跟别的男人发生灵魂爱情而置若罔闻。就如铎邦所说,人类毕竟还没有进化到无私地爱一个人的地步。
我说过,生活里那些真正的苦难只能自己背负。即使我看似透明地生活在网络世界里,我也从没有在我的博文里透露过,我的丈夫在过去几年里经历了严重的抑郁症,我陪着他好不容易才从抑郁的深渊里爬出来,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快乐把他再推回深渊里去,那如同杀了他。
他那天甚至没有看我的眼睛,他只是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久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在我耳边开口说,“沁儿,不要再跟他走下去了,我怕真的失去你。我不能够失去你。不要再跟他联系了,好不好?”
我能听得出他灵魂里的疲倦,挣扎和脆弱。我在灵魂世界里的为所欲为到底还是伤害到了他——只有爱你的人才会被你伤害到。我忽然对着他生出无比愧疚。无论爱与不爱,他都是我此生此世肉身的宿命,是我的真实的生活,是我必须反反复复地推向山顶的巨石。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任由他紧紧抱住我像溺水的人抱住稻草,我的脑海里划过铎邦,跟铎邦的种种,然而也只是一瞬,我轻轻在他耳边回应,仿佛是虚空对着虚空那样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