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 (原创小说)
良子
李公尚
二十多年来,每年都收到良子的来信。尽管信中多是些问候和祝愿,但相互通信却似彼此心中的祭典,一直延续着忘却的纪念。每次拆开她的信,信纸都散发着久违的温馨,手写的字体始终如一的秀洁工整,满目庄严和恭敬。
认识良子,是二十多年前。那时,我被派往日本,在位于东京霞关街的一个日本官厅工作,当地人称我是“霞关族”。
当时我住在代代木上原,每天乘坐地铁千代田线去霞关上班。东京的地铁非常拥挤,尤其早晨上班高峰时,上车的乘客需要站台工作人员吃力地往车厢里推才能关上门。代代木上原是千代田线的始发站,从这里上车总会有座。我和在这里乘车的其他乘客一样,每天在同一时间上车,相互却熟视无睹。
不久,我发现一位不知从哪站上车的年轻女士,每天都在同一时间静静地出现在我身旁,手扶车厢把手,侧身而立。她的身体经常被挤得碰到我的头部,她不得不经常微微鞠躬向我致歉。她身上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洁净和美丽。有时即便我戴着耳机闭目听音乐,闻到这种气息,就知道“她来了”,于是抬头看她一眼,她向我鞠躬,遂将目光移向别处。她每天换穿不同颜色的服装,样式却是千篇一律的西装上衣、配套短裙和肉色丝袜及高跟皮鞋。这种装束在日本被称作“事务装”。
当我在霞关下车时,她早已有备无患:给我挤让出一条缝隙,让我体面地站起来,离开座位,然后从容地坐到我坐过的座位上,向我鞠躬致谢。
时间久了,我和这位年轻女士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天我从始发站上车,尽量坐在同一车厢的同一位置,以便她上车后容易找到我。然而,即便有时我不得已坐在不同的位置,她依然能心有灵犀地挤到我身边,安静地紧挨着我站立。
大约一年后的一天,车厢里照例摩肩擦踵。列车过了赤坂,离霞关不到两站时,我隐约感到身边的年轻女士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她的嘴和鼻子里急促呼出的热气,散发到我头上。我睁开双眼,见面前她穿着肉色丝袜的双腿紧并在一起,微微扭动。我抬头看了看她,她蹙额锁眉,双目紧闭,上牙咬着下唇,洁白的脸上不断泛起红晕。
我立即想到她身体可能不舒服,应起身给她让坐。当我准备起身时,突然发现在她身后,一只男人的手伸进了她的短裙。我不由震惊。举目四望,四周如常:人们接股抵足鼻息相仰,却彼此冷漠拒人千里。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翻动报纸或杂志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怒斥一声:“混帐流氓!光天化日之下……”
顷刻,全车厢的人都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周围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年轻女士短裙下的那只男人的手,迅速抽了回去。她身边的几个男人相视环顾,若无其事,无法辨别刚才是哪个男人干的。顿时我觉得芒刺在背:很多人悄悄打量着我和我身旁的年轻女士。她深深低下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列车到达国会议事堂前车站时,上下车的人很多,年轻女士身边的几个男人都下了车,我心里推测的那位“嫌疑犯”也不见了。车厢里又涌入更多的乘客。我起身请年轻女士坐下,她却依然把脸埋在双手里,并不理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已当众深深地伤害了她。在日本,人们通常能忍受公共秩序带给个人的巨大压力,却不容忍个人违反公共场所形成的习惯。
我硬着头皮站起身,挤向车厢门口,盼着快些到站。我比车厢里多数站立的人高出半头,刚才听到我怒吼的许多乘客,此时似乎更有机会对我仇视。无论我的目光触到何处,都会发现那些偷偷紧盯着我的目光闪避别处。目光里充满轻蔑和厌恶。
终于熬到了霞关,我逃也似地奔向检票口,希望把身后的芒刺一剪两断。突然,我身后有人轻轻地喊叫:“李様,李様……”我以为是在叫别人,但一歪头,却发现那位年轻女士从后面追上来,碎步跑到我面前,深深鞠一躬,急切地说:“给您添麻烦了,真失礼,实在对不住得很……”我一怔,不知所答。窘迫中,词不达意地问:“你知道我姓……”
年轻女士捂着嘴,低下头,斜视一下我的西装外衣下挂在脖子上若隐若现的官厅出入证,上面有我的姓名。我不由感到一种偷看别人隐私被抓住的狼狈,顿觉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她深鞠一躬,羞涩地说:“我叫岩井良子……想不到发生那种丢人的事,实在无颜面对呢……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住得很。”我的日语不足以让我在这种场合表达自己,依旧缄口无言。
经过霞关站的还有日比谷线和丸之内线,列车往来隆隆,乘客川流不息。岩井良子和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相对无语。其时,沉默是一种交流,能让彼此心心相印,体会对方的感受。终于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良子立刻不失时机地说:“对了,要赶时间呢。您是‘霞关族’吧?该走了。今后见面叫我良子罢,请多多关照。”
第二天,我换了一节车厢,以避开每天那些熟视的面孔。在我闭目听音乐时,身边又飘来清新的气息,良子静静挤到我的身边,一如既往,紧挨着我站立。我举目朝她看去,她微笑着向我鞠躬,以目传情。拥挤的车厢里,人们鬓须厮磨,鸦雀无声。良子默默注视着我,常娇羞地低下头,目光却毫不退缩。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几个月后,我要离开日本。最后一天乘坐千代田线去霞关时,我用反复排练过的词句告诉良子:“这是我最后一天来上班,我要走了……”良子听了,微微一惊,轻轻说:“啊,是吗?真让人难过啊。”
到了霞关我下车时,朝她鞠了一躬,算作告别。她却深深低着头无动于衷。我挤出车厢,大步离去。快到检票口时,良子从身后追了上来,碎步赶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深鞠一躬,气喘吁吁地说:“明天是周末,是下星期走吗?”我点点头。她低着头说:“代代木公园的樱花开了,听说去的人很多呢。周末不休息吗?”我没有回答。她静静地期待了一会儿,也就不再追问,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身边列车隆隆,行人匆匆。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了一下手表,她立刻说:“对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赏樱呢,乘地铁从代代木公园车站下,然后由南门进入公园。”说完,向我深鞠一躬,转身朝站台跑去。
第二天一早,天空飘起细雨。我告诫自己,这是一个难得的理由,一定不能去代代木公园,尽管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也不算远。然而天气很快艳阳高照,我终于忍不住午饭后要去那里“散步”。心想,公园那么大,怎么就一定会遇到她。再说,昨天她并没有约定时间,说不定她早就赏完樱花离去了。
我怀着忐忑和期待,在代代木公园车站下车。公园南门,游人如潮。举目四望,花絮似云。张望间,一位年轻女士身着粉底红花的和服,脚穿雪白的布袜,踏着厚底拖鞋,踩着碎步跑到我面前,深鞠一躬,低眉顺眼地说:“您来了,想不到呢。能在这里遇到您,真让人惊喜。”
正是良子。我见她手持一把花色雨伞,猜想她一定是一早就来了,已在这里整整等了一个上午。心中不由愧疚。她见我看她手中的雨伞,用手捂着嘴娇羞地说;“樱花开得真美,是吗?雨过天晴,走一走一定别有情趣吧。”我由衷地赞叹:“你今天真美,第一次见你穿这样的衣服,简直出众极了。”良子听了欢欣地说:“啊!您真是这样想吗?听到李様这样说,真是高兴得很啊。”
我们漫步公园,她始终距我半步,在我后侧低头跟着。我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等她并肩而行,谈论天气和樱花。终于,她蓄谋已久地问我:“李様这次离开日本,还会回来吗?”我说:“我希望会。”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李様是和家人一起离开吗?”我回答“我一个人在东京,没有家人。”她似松了一口气,继续问:“是吗?想不到李様是独身呢。那么不在日本的家人一定等待着您早日归去罢。”我知道她是在打听我的家庭情况,便答:“人生在世,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她点点头,接着问:“李様经常一人在外,远离家人不感到寂寞吗?”我没有回答,但她一定在想我有难言之隐。日本人和人交往,善于闻其言,察其色,观其行,测其果。
于是我们沉默下来,静静地走着,像身边许多日本情侣,夫行妻随。这样走了很久,我突然想起良子还没吃午饭,心中一阵内疚,赶紧提议去餐馆。良子听了,感激地停下看着我,想了想,向我鞠躬说:“虽说是离别在即,但也绝没有麻烦的理由。该回去了,李様离开前一定有很多事要做呢。真希望能帮上忙啊。”
我们默默地走向地铁站。进了站台,良子突然说:“李様离开后,一定会写信来吧?希望能够经常通信罢。”说完,向我深鞠一躬:“拜托了。一定常联系。务必请写信来。不胜期盼啊!”她乘坐的地铁来了,她欲言又止,深鞠一躬,转身跑向拥挤的车厢。
我乘坐的列车驶进站台的另一侧,由于是最后一站,乘车的人不多。上车后,我回身望着对面开动的列车,突然发现良子并没有上车。她站在月台上目送我,当看到我发现了她时,立刻高举手臂,热烈地摇晃。我乘坐的列车开了,她追了几步,掏出一条手绢,远远地晃动。
离开日本不久,我给良子写了一封信。轻描淡写别后的一些情况,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接着相互连续通了几封信,大都谈论天气季节和风土人情,却始终心领神会地避谈各自的感情生活。随后渐渐疏淡下来,但通信却成了一种仪式,一直伴着年节持续着,每次我都用打字机代劳,她却从一而终用手写作。
大约一年后,从良子来信的字里行间,我猜想她结婚了,又过了一年,她似乎有了孩子,在东京做了家庭主妇。我们的通信减少到每年一封,但依旧“年年鸿雁鸣春风”。
两年前,良子来信说她回到了她的家乡平户,平户是日本西端的一个海岛,靠近佐世保。她在家乡开了一个鱼丸店,经常有前往观光的游客光顾。我猜想她可能离婚了,独自回到了出生的地方。她曾在前面的信中说过:在日本,很多女人在孩子长大离家后,等丈夫退了休就会离开丈夫,独自一个人过日子。因为她们厌倦了伺候了一辈子的男人。
前不久,我要到日本东京去,写信告诉良子,希望顺便去看望她。她回信说:平户离东京远着呢。已经是老太婆了,还是请在心中保留过去那些最美好的印象吧。不过,离开日本二十多年,变化实在也很大。如果真的要到平户海边观光,请打听岩井家的鱼丸店,来品尝一下平户的鱼丸呢。
我从东京先到福冈,然后转车去佐世保,最后辗转乘汽车到了平户。一路颠簸,却赏心悦目:良田美池桑竹之畔,房舍俨然,交通阡陌,鸡犬相闻。真乃世外桃源。
在绿翠叠嶂的岛上,我打听岩井家的鱼丸店,路人好奇地看着我,向我鞠躬说:“您是说岩井家吗?这里很多人姓岩井啊,鱼丸店也有好几家。不过前面不远就有一家。”说罢躬身引我前行。
路人殷勤地把我领进一家门面不大的日式餐馆,热情干练的老板娘盛情不怠。一会儿,一碗诱人的鱼丸和各式精致的调料端上桌。我看着老板娘和蔼可亲的面孔,却无法和当年清纯秀丽的良子重叠。我向她打听良子,老板娘先是一惊,然后喜眉笑眼地说:“您是说良子吗?我们这里叫这个名字的人可多着呢。”我说是年轻时曾在东京工作过的良子,前两年才回到家乡这里。老板娘笑着说:“我们这里出去的女人,到了大地方,都喜欢改一个家乡人不知道的名字。既然回来了嘛,也就不会再用过去的名字。”
我有些说不出的惆怅。老板娘跪坐在我对面,一边为我调制小菜,一边关切地问:“是过去的情人吗?”我低头笑了笑。她叹口气说:“人都是这样!年轻时,就那么不经意地过去了。回想起来,过去一定有过很多美好的时光罢。”我喃喃地:“我们通信有二十多年了。”老板娘听后为之动容,激动地说:“啊!相思二十多年哪!也真怪难为的,大老远找来,要是那个叫良子的女人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流泪呢。”说着她掏出手绢擦起了眼泪。
吃完鱼丸告别时,我夸赞鱼丸味美,说要买一点带回旅馆。老板娘为我精心地装好饭盒,还配送精致的调料和小菜。送我出门时听说我要留作晚饭吃,急忙碎步跑到我面前,挡着我的路,深深鞠了一躬,说:“真对不住得很,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实在不能卖给您。鱼丸等到晚上才吃,就没有鲜美味道了。那样嘛,大家会说平户的鱼丸不新鲜呢。实在失礼,务请原谅。晚饭要吃的时候,我可以让人给您送去新鲜的……”
老板娘把钱退还给我。对我说:“往前走不远,是岛上的旅游协会,去那里问一问,或许能找到你要找的良子。我真替她感动啊!”
我沿着老板娘指的一条路走了十分钟,看到前面有位四五十岁的女士在路口发送地图,每遇游客路过,必先深鞠一躬,解释说,地图是免费的,如果看不懂,她可以带路。
我上前向她打听旅游协会,她抬头看我一眼,深鞠一躬,热情地说:“是打听良子吗?刚才前面鱼丸店的老板娘已经打过电话给旅游协会了,大家听说后都很感动呢。已经通知了所有姓岩井的开的鱼丸店,大家都愿意帮忙呢。”
我向她致谢,请她转达我对旅协工作人员的谢意。她笑着说旅协没有工作人员,在旅游景点服务的都是各家开餐馆、旅店或礼品店什么的,大家自愿组成旅游协会,轮流在景点做志愿者义工。
正说着,一位开轻便电瓶车搜集景点垃圾的中年妇女过来,停下车,向我深鞠一躬,说:“是那位来找良子的先生吗?我是旅游协会的召集人,失礼了。先生还没有住旅馆吧,刚才旅协开会说,欢迎先生到平户来,并为先生安排好了旅馆。费用嘛,由所有开鱼丸店的岩井家分担。”
我深为感动。她又鞠一躬说:“先生来找良子的事,真让人感动啊。大家羡慕极了。这岛上的女人啊,年轻离开的时候都是独身,年龄大了回来了,也还是独身,辛苦了一辈子也没人知道。唉!哪还有人记着来看看哟。”
说着,她红了眼圈。过了一会儿她说:“呃,对了,至于先生要找的良子嘛,大家都说那是过去的名字,只要记在心里就行了。今天晚上,这里所有岩井家开鱼丸店的老板娘,都会去您住的旅馆,送去各式自家的鱼丸,免费请所有的游客品尝……”
2014年11月20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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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李公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