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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母亲 (原创小说)

未婚母亲 (原创小说)

博客

未婚母亲

                                                                 李公尚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房前的草坪上修剪树枝,身后有人喊道:“咳!尿!尿吗?”我转身一看,草坪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面带笑容看着我,那活泼的表情如同灿烂的朝霞,整齐的牙齿仿佛生辉的瓷片。她双手优雅地背在身后,提着一个特大的旅行袋,上身轻轻摇晃,她身后的旅行袋随着她的摇晃左右摆动。


    我关掉手中震耳欲聋的电锯,朝她走过去,她面部的笑容更加扩张,重复说:“尿,尿吗?”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怔了一下,自嘲地说“看来我说的中文,中国人听不懂,美国人不懂听。四不象!”她慢慢地地再次重复着那几个字,我恍然大悟,她是在用中文和我打招呼:“你好,你好吗?”


    这年代,美国人在美国能说几句中国话,就像中国人在中国染一头黄发一样自觉非凡。只是美国人大多信奉詹姆斯和杜威的实用主义,学说外国话除了显示时尚,更多为了交际。而国人染金发,则像清末民初现代镶牙术刚传到中国时,国人为赶时髦,拔掉真牙镶金牙一样,精神上透着一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怨气。


    那女人的中国话没得到我的好评,她不屈不挠,从背后腾出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说:“我叫凡特丽莎,住得离你家不远,平时经常路过这里。”接着,她看了一下手掌,仿佛朗读,用中文一字一顿地说:“渊青(远亲)不如今岭(近邻)。我说得对吧?”


    和她握手时,我打量着她,她比我高出十多厘米,一米九几。端庄秀丽的五官比常人大,浑圆挺拔的长腿有常人的腰粗。她顽皮地向我做一个鬼脸,用中文说:“我是大洋马,是吗?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这样叫我的。我喜欢当大洋马。”说着,做了一个马奔跑的动作,并学着马嘶鸣了一声。我不由笑起来。


    她见我们之间的气氛活跃了,便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想请求你帮助我,特地来麻烦你。呃!对了,我可以把我女儿介绍给你吗?她非常可爱,你一定会喜欢她。说着,她把身后的旅行袋提到身前,打开盖在上面的纱巾。原来那旅行袋是她用来装载她女儿的,已被她改造成一个儿童睡袋,里面正踢蹬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


    凡特丽莎介绍说,她女儿叫珍娜,是一年多前她从中国的四川省领养来的。为了领养这孩子,她在成都住了几个月,学习了许多做母亲和护理婴幼儿的知识。现在珍娜已开始学说话,她想让珍娜在说英语的同时,也学中国话。“否则,”凡特丽莎又顽皮地笑着说:“看她长得样子,将来不会说中国话,多不和谐!试想,狗不会叫,还像狗吗?”我笑着向她指出她的比喻不当。她立即意识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别,赶紧向我道歉,然后认真地对我说,她不想让珍娜忘记她来自中国这样一个伟大古老的国家。


    凡特丽莎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不过西方女人的年龄,大多如同中国京剧舞台上的老旦,貌老龄少。她自我介绍说,她原是马戏团的演员,从十二岁开始表演空中飞人,后来身高不断增加,和他搭档的男演员渐渐无法承受她的重量,她便改做舞台力士。她掏出几张剧照给我看,一张是表演搭人梯,她的肩上叠立着三名演员。另一张表演造型,她举起双手,每只手上托起一个单腿直立的演员。还有一张是表演车技,她双手平举一根长杆,长杆的两端各吊着一个翻花样的演员,另有一个演员骑着单轮自行车在长杆上表演。她说三年前她的腰部受了伤,便离开了杂技团。现在自己开办了一个健美俱乐部。


    她希望我每个星期天,能抽出一点时间教她女儿说中国话。“我知道这会占用你宝贵的时间。”她恳切地说:“而且,我也没有钱支付你。但是我想我可以做一些事情来补偿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问她从什么时间开始,她说:如果可以,先在开始,好吗?说着,她单腿跪在草坪上,把旅行袋放在另一条腿上,从旅行袋里抱出她的女儿。


    那孩子生得厚眼皮翘鼻子,乌黑的短发又粗又硬,让人联想到中国儿童木偶剧团里的道具。那孩子挥舞着双臂,在她母亲手中像只挣扎的小猫。凡特丽莎亲了亲她紫红色的脸蛋,柔声说:我的小宝贝,我们要上课了,你来学说中国话好吗?说着,便把珍娜放在草坪上。


    获得了解放的珍娜如同被放生的小刺猬,连磕带绊地朝着远处跑,但是跑不远,便被套在妈妈手腕上的一根绳子拉回来。凡特丽莎把那根绳子递给我,说,你来,用中国话逗她玩儿,说什么都行。


    我牵着那根绳子任珍娜在草坪上撒欢儿,说一些中国话吸引她注意。凡特丽莎看了一会儿,便走到我刚才修剪树枝的几棵树下,看了看,对我说:你要把树干上不整齐的树枝剪掉,是吗?那好,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着,她戴上我刚才用的手套,不用电锯,抓住树干上的一些歪七扭八的树枝,双臂用力,便“噼噼啪啪”地把树枝从根部整齐地折断下来。她的臂力迅猛,令人瞠目。一会儿功夫,树下便堆起了大垛的树枝。她向我要了几个垃圾袋,照例不用电锯,又“噼噼啪啪”把折下的树枝掰成尺来长的小段,分别装进垃圾袋,然后提到我房侧的垃圾桶边。看她做这些就像在变魔术,我惊叹不已。她红扑扑的脸上自豪地笑着,说:我还可以做点别的。


    几个星期后,我和凡特丽莎很熟了,聊天时问她,为什么没有自己生一个孩子。凡特丽莎觉得我的问题幼稚,俏皮地笑着说:谁都知道,女人生孩子要有男人才行。我问为什么不找一个男人?她笑着问我,你是不是以为女人找个男人生孩子很容易?她告诉我,她从十五岁开始交男朋友,交过许多,可是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她生孩子。“男人,哼!都是些利益投机动物。需要女人时,会为女人暂时放弃利益,可是需要利益时,就会为了利益永远抛弃女人。没有责任心!”


    她话一出口,立即觉得有些不妥,忙对我说,“呃!我无意冒犯你,我是指
……美国的很多男人是这样。”我说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继续道:“再说,自己生的和领养的又有什么区别?孩子大了总会离开。要孩子的乐趣,在于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养育他们成人。我女儿是我领养的,可我同样会为了她不惜付出一切。”


    一个星期天,凡特丽莎照例右肩挎着大旅行袋来了,珍娜坐在旅行袋里,老远就挥动着小手冲我笑着喊着。凡特丽莎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她向我介绍说是她的男朋友,叫斯蒂文。斯蒂文友好地和我握手致意,他身高只及凡特丽莎的耳畔。


    在美国,男朋友或女朋友,是男女性伙伴的代名词,如同说做爱,是性交的雅用语一样。我想,做凡特丽莎的男朋友,没有一点身怀绝技,恐怕难以胜任。斯蒂文极会察言观色,能从凡特丽莎极细微的一个眼神或者表情变化,判断出她的喜好。


    凡特丽莎把珍娜交给我,像问自己:“今天该做什么呢?”便独自向我的房内走去。她对我的房子像对自己的家一样熟,经常提着吸尘器从二楼的每个房间,清理到地下室的每个储藏室,再把厨房里的冰箱烤箱炉具洗碗机,以及客厅里的家具擦拭如新。有时她帮我冲洗汽车,把车库整理得整齐有序。更多的时候,她为自己找不到活干而抱歉。


    那天她从我的后院出来,问我:堆在角落里的木段是你冬天烧壁炉用的吗?我说那是响应社区节约能源的号召,参加义务劳动把树林里枯死倒下的树木清理出来,锯成小段堆在那里的。我嫌烧壁炉麻烦。凡特丽莎说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帮你劈成木绊,冬天你可以像美国人一样享受
 “壁炉边的乐趣”。


    斯蒂文立即提来一把大斧子,不容凡特丽莎多说,搬过几根木段,做了个深呼吸,大吼一声,用力向木段劈去。但是木段只裂开一道口。他“吭哧”了半天,没有劈开几块木段。凡特丽莎走过去,把他推到一边,伸出双手,把盘在头顶的亚麻色头发重新盘了盘,然后抡起斧头。她身姿矫捷,挥臂如风,木段在她脚下如松鼠般蹿跳不停。不久,那堆木段成了木绊儿,被她整齐地码放在一起。


    斯蒂文陪着凡特丽莎来过几次,后来就不见影了。大约四五个月后,又换了一个男人,叫霍尔曼。凡特丽莎介绍说是她的新任男朋友。“你知道,”凡特丽莎解释说:“斯蒂文对我很好,就是他骨子里看不起我女儿,经常背着我,把珍娜吓哭。那天晚上我们在床上亲热,睡在旁边小床上的珍娜醒了,要小便,因为我已经开始培养她学习使用卫生间,所以我起身陪她去小便,斯蒂文气急败坏,一脚把珍娜的小床踢得很远,大骂让她滚回中国去见鬼,当时我愤怒极了,便把他踢出了房间。要知道,我女儿和我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霍尔曼在她身后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凡特丽莎看了一眼霍尔曼,悄悄对我说:“男人,哼!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喜欢我,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猎奇感。”


    大约半年多以后,连续两个星期没见凡特丽莎和珍娜来我家,我心里便有些牵挂。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她们母女每个星期天来此小聚。珍娜已经会说一些中文单词,每当我夸奖她,她就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用小嘴吻我的脸。又过了两个星期,她们依旧没来,我便决定去看望她们。


    我在凡特丽莎家的房前停下车,朝她家望去,却见她家的门前拉着警戒带,草坪上插着告示:此处财产正被用来调查刑事案件,无关人员不得接近。


    我向住在附近的邻居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邻居告诉我,几个星期前,凡特丽莎让在家看电视球赛的霍尔曼照顾睡觉的珍娜,她外出购物。珍娜醒来后哭着找妈妈,霍尔曼不耐烦,就用厚毛毯蒙住她的头。珍娜的哭声仍从毛毯里传出,霍尔曼又用两个枕头压住她的头部。凡特丽莎回来后,发现珍娜已经没有了呼吸,便发疯般地把霍尔曼从二楼的窗户扔了出来。


    警察来后,把霍尔曼送去医院,然后带凡特丽莎去警察局。凡特丽莎神志不清地抱着死去的珍娜呆坐在地上,有个警察要从她手里抱走珍娜,被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后来几名警察奋力把她按住,给她反戴上手铐,前呼后拥地拖下楼来。出门时,凡特丽莎见珍娜正被装进尸体袋运走,便挣扎着向珍娜的尸体冲去。几个警察把她拖回来,要塞进警车,她冲着警车一头撞去,警车的门被撞变了形,玻璃碎了一地,她头破血流地昏死过去。


    我想到监狱去探望凡特丽莎,但申请被驳了回来。半年后,法院宣判了这个案件:霍尔曼以二级谋杀罪名被判监禁三十年,罚款一百万元。凡特丽莎以伤害他人,袭击警察,毁坏警车等罪名,被判监禁十八个月。鉴于她精神失常,刑期在神经病院执行。


    两个月后,我到神经病院去探望凡特丽莎。她端庄秀丽的面部已被碎玻璃毁了容。她怀里紧抱着一个枕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趁看护人员不注意,我把一张她和珍娜还有我,三人拥抱在一起的照片悄悄塞进她的手里,她看到照片,失神的眼睛里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喊“珍娜珍娜,我要和你一起回四川去
……


    看护人员提着电棍朝这边走来,我忙把她手中的照片夺过来,塞进她的衣袋。她不见了照片,一阵愤怒。但看到看护人员手中的电棍,便惊慌地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我抚摸着她白皙的手臂上让刑具留下的累累伤痕,感慨万千。她陌生地看着我,渐渐地,那天蓝色的瞳孔开始放大并失去了光泽,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飘向远方。

                                               20081130

                                              于美国佛基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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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李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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