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46) 成全
【回来以后不久,总场部为了统筹冬季水利施工,要求计划部汇总各分场的水利报告。我被黄科长指派负责六分场的报告,为此专门跑了一趟大湫洼。汪炳生仍在那里当规划部副主任,我提出要参观一下整个新场的排水系统,他就开着小嘎斯,拉着我转了一大圈。
阔别多年,新场变化非常大,现在已经拥有10万亩耕地。排水渠四通八达,却不见汪氏风格,而是修得笔管条直。汪炳生解释道:“新场这几年大规模整治周边河道,能够把洪水直接从外围泄入干渠。各个地号又进行了专门的深耕,整匀底层土壤,所以不再受微地形变化的困扰,没必要修建‘蜈蚣渠’了。渠道整齐划一,便于机耕,当然最理想了。那会儿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没法实现‘当年开荒、当年收获’。现在新场已经完全能够抵御桃花水,但汛期到来之前仍会深挖干渠,这是石场长留下的光荣传统。”
来到当年炸开石梁的地段,我特地下车作了一番凭吊,内心感慨不已。我们的血汗和辛劳,已经在大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些印记就像石碑上的铭文一样,镌刻着我们逝去的青春年华,我们也因此与这片土地有了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无论将来漂向何方,这里仍会是我们的故土。
和汪炳生一起从梁上下来,我想起受托之事,便问他:“你和你女朋友的关系怎么样了?快结婚了吧?”
汪炳生沉默了一刻,似乎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吹了!去年我获平反之后,曾经让父母去疏通关系,对方一直没有明确回应。今年春节却得到消息,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我们两家属于世交。我俩从小就认识,但并不是青梅竹马,来北大荒前一年才谈的恋爱。她原先有男朋友,那会儿刚分手,是两家老人把我们撮合到了一起。到后来,我在这边出事,她就不怎么跟我联系了,但她父母挺喜欢我,一直做她的工作。去年她来过几封信,交流了一些情况,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感觉还是在恢复关系。不想过完年就这样了,女人真的没法琢磨!她是先斩后奏,领了结婚证才通知自己的父母,搞得他们也挺尴尬,直跟我家道歉。其实何必呢!我也没有死乞白赖地要缠住她,不行就直说嘛,干吗搞得这么复杂!”
汪炳生讲到后来,情绪有些激动,显是觉得受了愚弄。我劝慰道:“唉,顺其自然吧。终身大事对哪个女人都重要,这时候想法多是正常的。我也是刚刚吹灯拔蜡。”
汪炳生感到吃惊:“你跟小王也散了?你俩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
我说:“事在人为,时过境迁,没什么不可能。”便把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他听完连说“可惜”。
不过我此行并非为了和他同病相怜,于是跳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直言道:“你为什么不能考虑雷菲?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汪炳生楞了:“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我这次去踏查,和她在一起。临结束时她告诉了我。”
汪炳生说:“那回我是拒绝了她,因为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现在呢?如果她还想着你?”
“她还会想着我?不恨我才怪呢!那回我也有点太绝,直截了当地说:‘不行,我对你没起过这份感情。而且咱俩岁数相差太大,我这人也不是很好相处。’她听了以后眼泪直流。”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不禁为雷菲打抱不平。
“说完我也后悔,但我确实对她没有这方面想法——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还不太懂事的小姑娘。我跟女友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不想在农场又搞出一台戏。再说我这个‘右派’帽子招之即来,也没法不检点一些。但我的话确实有点太直接了,本来还打算安慰她几句,可她转身就跑了。我虽然心中不安,不过再想想,总比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把人家小姑娘吊在那里强。我自己已经被吊够了!”
“可人家要是还对你有这份心呢?”
汪炳生沉默不语。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把小姑娘伤着了,所以人家不敢再找你,而让我来当说客。要我看,雷菲没什么不好。也许学历没你高,但工作能力并不差。这次踏查,她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做事有板眼,连老裴都赞不绝口——不信你去找他要鉴定。最重要的是,这姑娘性格好:明白事理,不刁蛮;既活泼大方,又体贴周到。她对你一往情深,我都被感动。像你这样的冷言冷语,有几个姑娘受得了?这是她大气的一面,你应该好好学习。”
汪炳生听了我的教育,诚恳地说:“你批评得对。我是老同志,不能这样说话,应该向她当面道歉。说实在的,那事过去以后,我都怕见到她。本来石场长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一想雷菲已经调到总场部,就打了退堂鼓,只说新场规划还没搞完,先等等。”
汪炳生虽然总体上比汪大愚灵性,但冷不丁也会显出书生的呆气来。我忍俊不禁地说:“道歉先放到后边。你看不上人家才道歉,看上了还道个什么歉?你给我一句痛快话吧,小姑娘还等着呢!”
汪炳生认真地说:“我有什么看不上她的?只要她不计较我犯过错误。她那么干净的人生,别叫我给拖累了。”
“你犯过什么错误?你那事根本就是个冤案!”我忿忿不平地说,“别再把屎盆子捡起来往自己脑袋上扣了,全场都知道关培基不是个东西,最该进劳改队的就是他!咱们这些人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也用不着作践自己。一没欠国家,二没欠社会,为什么不能挺直腰杆做人?在这点上,雷菲特别让我敬重:你关了右派队,她能跑去看你。这叫什么?这叫仗义!士为知己者死,你得到这样一个知己,死也无憾了,还犹豫什么!”
我这番肺腑之言,汪炳生听了也不禁动容,感慨道:“确实,我不应该再把她当小姑娘对待,这样的女人很难得。设身处地想一下,她要给关起来,我都不会有勇气去‘探监’。”
“是啊,巾帼不让须眉。我听到这事,也自叹不如。雷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样的好姑娘你不要再错过了。”
汪炳生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点点头:“好的,那你就转告她,我同意了。然后,替我说声‘对不起’,和——‘谢谢’!”
我就这样,再次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成全了别人,断送了自己。我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够得上毛主席也给我写篇纪念文章了。】
202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