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四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四章
1
短促的悲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夜凉如水。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钟伟明从睡梦中惊醒。睡得胡里胡涂的钟伟明爬起身,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一阵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 不禁打了个冷颤。
门外传来保尔不安的叫喊:“伟明!快起来!奥日娜要生了!”
听到是保尔的声音,钟伟明心中并不惊慌,他知道现在正好是奥日娜的预产期,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不免有些不快。
早不生晚不生,明天自己就要起程,她偏偏要生。只怕奥日娜初次分娩,产程不顺利,耽误了他的行期。转而一想,心中不免又有些欣喜,路费还没有着落,早盘算去找保尔借,可又张不开嘴,因为上次借的还没有还清呢!筹措不到这笔路费,一天来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既然奥日娜要生产,真是天赐良机,但愿奥日娜顺顺利利生下她的宝贝孩子,也好找个借口开口借钱。
深秋的夜晚寒意十足,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静寂的夜里,天上亮着瑟缩的群星,北斗七星像一付镂花的晶莹闪闪的银嚼绳,华丽地系在草原的夜天上。
钟伟明慌忙穿好衣服,保尔跑到大队部前面的荒地上去牵吃草的马。寒夜静悄悄地藏在敖包山后。钟伟明骑上马,紧紧跟在保尔身后,时而纵马飞奔,时而一阵大颠。小路两边是一片不久前结成的薄冰,马蹄踏在上面,发出声声清脆、刺耳、令人心碎的声音。两人一口气跑到保尔的蒙古包。
整洁的蒙古包里乱作一团,按照惯例,一边的新地毯掀了起来,大毡也掀起了一半,唯恐产妇的血迹污染了洁白的毡子。奥日娜躺在蒙古包的西侧,下面铺了块条毡,身下是半块又黑又破的旧大毡,一件肥肥大大的蒙古袍罩住了她裸露的半个身子。随着阵阵宫缩,撕心裂肺的疼痛扭曲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她咬着牙,躺在那里坐卧不安,看到钟伟明进来顾不得打招呼,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她热得满脸通红,时而不知所措,痛苦万状,时而嫣然微笑,使她的母亲和保尔得到宽慰。
蹲在奥日娜身边的额吉看到钟伟明进来,好似看到了救星,愁容满面的面孔顿时显得开朗了许多,她急切地说:“好了好了,有钟大夫在都放心了,怎么这样巧,钟大夫还在家,没让别人接去看病。”边说边放下女儿的手,站起身给钟伟明倒茶。
保尔见额吉起来招呼钟伟明,赶忙蹲到奥日娜的身边,紧紧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爱妻,让他与她共同经受考验,共同度过一个女人一生当中生死攸关的非常时刻。
钟伟明顾不得喝茶,赶紧对奥日娜进行了全面仔细的检查。检查完毕,他对全蒙古包的人:奥日娜、保尔、奥日娜的母亲、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亲戚,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太婆,用绝对权威的口吻说:“一切都还正常,没有什么大事,一时半会儿生不了。”
刚刚走进来的朝鲁老人听了钟伟明的话,心里有了主心骨,从嘴上拿掉光杆烟袋,站起身边走边说:“我去做饭,钟大夫一会儿过去吃饭。”说着起身回到了旁边自己的蒙古包。
几个老太婆也不再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安静地靠在蒙古包的四周歇息。有了钟伟明的话,肚里的婴儿也仿佛踏实了许多,宫缩不再一阵紧似一阵,奥日娜疲乏地靠在保尔的胳膊上微微闭上了双眼。
蒙古包里散发着新鲜羊肉、奶食和人体的温暖气味。两个老太婆走里出外弄得铁锅叮当乱响。奥日娜怀孕后并没有使她憔悴,也没有使她消瘦,她躺在蒙古包里,脸红扑扑的,两只小奶头在白色的衬衣里颤动,依然美丽如初。她偶尔望着钟伟明微微一笑,咧开的嘴唇露出结实、整齐、细密的牙齿。她不好意思地轻声说:“伟明,又麻烦你了,半夜给你找来......”
阵痛暂时饶了奥日娜一会儿,可是接下来的疼痛比过去的要强十倍。
此时的钟伟明心中焦急万分,火烧火燎,他几乎是在恳求那个还未谋面的小生命:赶快降生,赶快降生吧。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样,有规律的宫缩还未真正开始呢,那个激动人心也是最危险最伟大的时刻还未到来呢。
当东方放出红光,晨曦被火红的太阳吞嗜了的时候,奥日娜终于有了阵阵规律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
而这时勘探队去巴林左旗采购的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草原土路也如时出发了。
奥日娜浑身被汗水浸透,汗水如雨点般从脸上头上滴落下来。她咬紧牙关,扭动着身躯,忍受着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不出一声。她听从钟伟明的指挥,随着阵阵宫缩,一只手用力抓着蒙古包的罕那墙,另一只手死命抓着她丈夫保尔的手,往下用力使劲。
宫口开全了,胎膜还未破。产妇被折磨得有气无力,最后,奥日娜痛苦地反复喊:“我挺不住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保尔惊惶失措,想说几句鼓励的话,可是不知说什么好,从他直哆嗦的嘴唇里冲出这样一句话来:“快生了,快生了。”说着抬起眼睛,求救似地望着钟伟明。
额吉为了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担忧,简直丧失了理智,胡里胡涂地跑来跑去,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奥日娜汗流如注,披头散发的脑袋顶在蒙古包罕那墙上,用变得粗鲁的嗓子大声喊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
钟伟明拿起剪刀,将胎膜剪破,一股腥黄的羊水喷涌而出,胎儿头上一缕缕浓密乌黑的胎发已经显露在女性生殖器外,胎头镶嵌在骨盆口依旧岿然不动。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甚至连平时最不安分的老太婆们也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大家看着钟伟明,把奥日娜的生死、胎儿的生死,把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钟伟明的身上。
钟伟明拿起消毒好的手术刀,从容地作了会阴侧切,一股鲜血顺着刀柄流了下来。几个老太婆转过身,不忍看在活生生的人体上动刀子动剪子。
钟伟明将胎头吸引器安放在长着黑色毛发的胎儿的头顶上,用粗针管吸成负压。右手用力牵引吸引器,内旋转,外旋转,胎头顺从地听从钟伟明的意志,头顶、颜面、脖子、双肩,向外向上依次娩出体外。随着奥日娜一声如释重负般的长叹,一个小生命安然来到世间。
“生了吗?生了吗?”额吉焦急地询问着,还是不敢回过头来看。
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同屋里所有压抑的说话声截然不同的声音,象是肯定地回答老额吉的问题。这是一个不知从哪里降生的新人如此大胆、泼辣、肆无忌惮的啼叫。
“阿弥佗佛,阿弥佗佛,真是菩萨再世,太好了,太好了!”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几位老额吉语无伦次地齐声赞美钟伟明,夸他是菩萨再世,救苦救难,将来必有好报。而钟伟明望着已经升得老高的太阳,累得瘫坐在地毯上,想着勘探队的汽车早已开远,如今距秀琪离京的日子只有六天了,这难得的,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可怎么办?
钟伟明处理完胎盘,结扎好婴儿脐带,洗了手。保尔感激地看着伟明,说:“伟明,你先到那边的蒙古包里休息休息,好好睡上一觉,别着急走。”
钟伟明脸上露出了愁容,他疲惫地神情黯然地说:“我今天是想找车回北京的......”然后足鼓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想......”
钟伟明一看到保尔正用眼睛盯着他,就像个大姑娘似的,脸涨得绯红。
保尔看出了钟伟明的窘态,知道他经常着急的就是缺钱,赶紧说:“你回家是不是需要钱?”
“是,我想找你再借点。”钟伟明不客气地说。
“行,要多少?”
钟伟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咬着牙说:“得要一大笔呢,差不多得二百吧。”
保尔翻箱倒柜,拿出了二百块钱,递给钟伟明。“够不够?”
“够了够了,等年底一块还你吧。”钟伟明急切地点点头。
秋深了,太阳暗淡了,自然界萎谢了。在十月的云雾笼罩之下,草原的颜色慢慢褪尽了,远处的山上已经盖了初雪,草原上罩着浓浓的雾。
手里攥着区区二百元,这等同于钟伟明半年的工资,这一趟回京,一年的买粮钱就没了着落。“秀琪呀秀琪!”钟伟明在心中轻轻地呼唤。“你难道愿意和我一道厮守令人难以置信的贫穷,任凭它去磨消你本该色彩斑澜的青春?只要能和你会合,什么艰难困苦我都不怕,什么贫穷、受累,那都算得了什么?”想起几天后就要和秀琪见面,伟明心头不觉热乎起来。“那该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多么令人向往啊!可是……如果吃尽了苦头,到头来白欢喜一场,那才叫人痛心疾首不堪忍受呢。”
2
钟伟明心急火燎地赶回北京,已是秀琪约定见面的最后一日。
走下火车,天已经大黑,北京城秋色正浓。坐在西直门直达南城的无轧电车上,途经新街口、西单,都是北京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区。马路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迷人的光彩,让人留连忘返;电车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马路边许多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赶路。这里与草原相比竟是另一个世界了。
草原已经冷得要穿棉衣了,这里的人刚刚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天,早晚穿件长袖衣衫就没有冷的感觉了。穿戴打扮如乡巴佬一般的钟伟明望着电车外光怪陆离流光溢彩的街景,疲惫地抓紧电车扶手,车厢在摇晃,车轮的铿锵声催人欲睡。钟伟明不必为自己的衣着羞愧,黑夜遮住了许多丑。
夜色苍茫,各式各样的车辆闪烁着灯光飞驰而过,公交车窗外的灯红酒绿在眼前闪过,钟伟明无心浏览北京城内灯火辉煌的夜景,放下背包,匆匆吃了口饭,来不及洗个澡,来不及换身干净的衣服,不顾浑身上下散发着刺鼻的羊膻味,顾不得整理一下擀了毡的头发,来到街上,公共汽车的末班车都已经没有了。街上的车渐渐稀少了,来往的人行色匆匆,都低着头快步朝前走去。
渐离了昏昏欲睡的北京城,郊区马路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黯淡的黑色,黑夜散发着清凉,马路上闪着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显得明亮、寒冷,完全是秋天一片肃杀的景象。
尽管一切可以行驶的公共汽车都已经停驶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钟伟明丝毫没有犹豫,凭着儿时的记忆,顺着越走越黑的马路,按照秀琪信上所指示的方向,前去寻找远在北京西郊的解放军某部招待所。他不知道秀琪是否已经离开了北京,深更半夜,即或秀琪在,她怎么会知道伟明历尽千辛万苦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会来寻她呢?
秀琪是否肯接纳这样一位瘦骨伶仃、一贫如洗、出身、地位如此卑贱的青年呢?
北京郊区的夜晚无处不是萧瑟的秋风和茫茫的黑暗。回头望去,北京城的灯火也已飘忽不见了,一切仿佛都沉入到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如墨的天际下闪烁着一只只昏黄如豆的路灯,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路旁,秋风钻进干枯了的庄稼地里乱窜,慌慌张张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钟伟明走惯了漆黑如墨、空旷荒凉、天地浑然一体的大草原,而今走在北京城外荒无一人的郊野,他一点没有害怕的感觉。广安门、湾子、小井、大井,越向西行,街道越凄凉,收割过的庄稼地和荒地开始映入眼帘。
钟伟明终于来到了信上所说的招待所。
招待所门前种植着一排长青的灌木,修剪得井然有序。整个大院寥无人影,所有的窗口都挡着窗帘。哨兵当然不会放一个陌生人半夜闯进去会什么朋友。戒备森严的高墙大院成了钟伟明面前一道不可愈越的鸿沟。他万般无奈,独自一人徘徊在大院外马路旁高高的孤独的电线杆和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像一个深山野林里飘然而至的孤魂野鬼。远处的庄稼地夜雾蒙蒙,招待所里昏黄的灯光使夜的颜色更深了,面前高矗的建筑物也显得更加冥暗,笨重而阴郁,愠怒地俯视着大门外这个急燥地走来走去奇怪的小伙子。
钟伟明急促不安的脚步不会惊醒睡意朦胧的夜色,他只是心神不定下意识地左右徘徊,漫无目的地走来转去,不甘心就此离去。他要等待,他要等到东方放亮,他要等到太阳高照,他要等到秀琪走出大院,那怕是一瞬间,一秒钟,那怕秀琪变了卦,不愿意再理睬他、接纳他,不愿意再等待他、期盼他。
钟伟明不住地踯躅徘徊,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心情越来越急燥。他怀着满腔期待,用手指把路边的树皮扒下来,揉得粉碎。唉,她可能已经走了,不会来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招待所的红砖院墙高大笔挺,上面爬满了黑黝黝的爬山虎,不知它们现在这样一个季节是死是活,是翠绿还是逐渐枯萎;院内整齐划一的楼房,一排排一座座,像威严矗立的哨兵严阵以待;大门口忠于职守的卫兵手握半自动步枪,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哨位上,他可能也习惯了那个幽灵似的人影不停地在路灯下晃动,不再朝这边张望。
大院内临街三楼,一扇被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楼窗口,闪烁着一盏同样不甘就此熄灭的灯和信念。灯光下,一位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姑娘低垂着头,思绪万千,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等待、期盼、孤独、寂寞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每当孤寂难耐,秀琪就拿起书本,与书中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她觉得书中的人也同样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说话的对象。
在寂寞而苦闷的夜晚,秀琪时常反复读伟明的来信。伟明透露出的许多信息使她感到惶惶不安,而他笔下在他周围,在大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却给了秀琪心灵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议,在单调无聊的晚上,秀琪为什么会翻来覆去地阅读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信呢。每次伟明的来信都使秀琪充满欢欣与期待,今晚更不用说。
给伟明发出的信有十几天了,难道他没收到信?或者收到信他来不了?或者干脆不敢来?不想来?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来!我了解他,他想我,爱我,他愿意和我在一起,他永远会忠实于我。他会不辞千辛万苦,会乘马车、乘牛车、既便步行,无论如何也会来到我的身边!
可是,今天已是最后一天了,天一亮,父亲就要我与他一起返回厦门。伟明,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如果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我们何时才能见面,我们怎样才能走到一起呢?
每天晚上秀琪都怀着甜蜜的感情倚窗而立。居高临下,俯视沐浴在银白色月光中的田野,柔情似水的月光让她有一种朦胧的爱意,她祈祷月亮的光辉把伟明的爱情送到她苍凉冷漠的生活中来吧。但事与愿违。
整个黄昏秀琪都感到心神不宁,一会儿走到屋外,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走到窗户前向外看看,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如果伟明来了怎么办?怎样躲开父亲的眼光?而父亲却好似知道了女儿的心思似的,寸步不离地看住了她。
整个黄昏就这样过去了,黑夜降临了,父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睡觉,招待所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人们渐渐进入了梦香。只有这间屋子里灯火通明。秀琪一人独自坐在窗前沉思,眼前放着一本小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书中的铅字在她眼里模糊一片,苍白的日光灯照耀着她,使她心烦意乱,凉爽的天气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只觉得燥热无比,越发显得局促不安。她干脆站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股冷风猛地吹了进来。
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秀琪望着天空中几颗惨淡的星星,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夜晚不过是个平平常常暗淡无光的秋夜罢了。
星星,夜空,远方漆黑一片的大地,有谁知道一位姑娘此时一颗纷乱的心。
3
自从秀琪初次爱上了伟明,她对他的感情从没有改变过,少女时代的这种感情突然袭上了她的心头,使她整日激动不已,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座大山。
如今,远隔千山万水,却将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的爱情至今仍然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这个男人的许多品质都是她自己所没有的,因此,她十分敬佩他,认为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走了这么多年,没能与他见过一次面,他仍然是这个年轻姑娘梦想中完美无缺的骑士。
这一夜,黑沉沉的,遥远的夜空里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若隐若现,没有耀眼的星光和皎洁的月色,白天就不近人意,西北风吹得空气都是干冷干冷的,到了夜晚,更是冷彻骨髓。北京人早已进入了梦香,没有一个人愿意在深秋大冷的天到外面闲逛。路上几乎无人行走,即使有一个半个上夜班的人匆匆走过,也是满脸焦急,归心似箭。一阵阵凛冽的寒风狂暴地从后背或迎面吹来时,行人便要一个劲地哆嗦,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帽子带系好,走的更匆忙。
也许秀琪与伟明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也许这个故事到此不该戛然而止:秀琪无意中向下望去,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影影绰绰高高瘦瘦的影子在漫无目的左右徘徊。
她的心怦怦乱跳,是他,一定是他!她设法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可是那颗急遽蹦跳的心似乎要从胸膛里窜出来了。她来不及多想,满怀欣喜,不顾一切地冲下楼去。路过父亲居住的房间,她才猛然醒悟,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千万不要惊动早已熟睡了的父亲!
当秀琪突然出现在眼前,当这魂牵梦萦的一刻终于来临,当两颗寂寞的心终于融会到一起,钟伟明突然惊呆了。
他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夜色中仿佛梦境中飘忽而至的秀琪,看着眼前这个苗条秀美,生于粗旷的北方,长于秀丽的南方,丰神绝世的姑娘,看着这既陌生又熟悉,他日思夜想如天仙般美丽的姑娘,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突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忧郁、孤独、冷漠和生活上的单调无味,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乌有。
秀琪急走几步,她认清了伟明,见他戴着顶单帽,昏暗中几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他的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路灯的微光把他俊美的脸映得发青。两个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立着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被突来的爱情搞得神魂颠倒。
秀琪伸出了双手,她把羞得绯红的脸藏在那个出类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怀里,将头靠在钟伟明宽阔的胸前,双手拼命地搂抱住他结实的双臂,眼泪夺眶而出。
“伟明......”
秀琪的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一滴滴热泪从鼻梁上滚落下来,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只是轻轻地小声啜泣着,嗔怪地连连说着:“伟明,你为什么不早来?为什么不早来?”
当秀琪紧紧地靠在钟伟明的胸前,钟伟明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持。他把秀琪的手从脖子上拿开,想看清她的脸。
这幸福、这暖流、这女人的温柔,一切都显得突兀、生疏。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找到秀琪那双纤细白嫩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秀琪感激地不再说话,用她的手紧紧地回握着。
阵阵秋风将路边的白杨树吹得瑟瑟作响,也将路边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影吹得摇曳不定。夜深了,马路边空无一人,只有干燥的风柔和地不停地吹拂着两颗相思相恋的心。见哨兵好奇地往这边瞭望,他们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向大墙外不远处一座整洁的街心花园。
在郊外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随风吹落下来的又干又黄的树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小路上杂草丛生,周围一片寂静。空旷的街心花园里,远处的灯光若隐若现,这个荒僻之处成全了一对相思已久的恋人。秀琪靠在一棵大树上,黑咕隆咚的大树下她看不清楚钟伟明的眼睛,两人离得那么近,她能感受到伟明身上散发着男子汉气慨的气息,同时也能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表达的忧伤。
伟明吞吞吐吐地说,那声音比树叶颤动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我,我们那里不通车,等了好几天......”
在黑暗中,钟伟明凝望着秀琪姑娘。她的脸惨淡得像张白纸,那双美丽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他从没见过哪位姑娘的脸上有这样的温柔,她显得多么脆弱而娇嫩啊,她的两个乳房被上衣撑得隆然突起,非常可爱,那也许是一个成熟少女的标志,胸前的隆起显得乳房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这些在钟伟明心中掀起了一种疯狂的浪漫激情。
在万赖俱寂的花园里,秀琪紧紧依傍着伟明。伟明可以闻到秀琪头发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触摸着她光滑柔软纤细的手,望着她神情紧张的微笑,微笑中透露出的一丝丝少女的羞涩。
秀琪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刚刚悄悄地相爱,除了伟明,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两年的通信,只要有伟明的信,世界就复活了,如果没有他的音讯,整个世界也就死去了。
不通车?没时间了?以后怎么办?明天走不走?他们多希望互相倾诉衷肠,多希望在这个夜晚把多年的相思,多年的忧伤,不能相见的痛苦,把心中最隐密的东西全部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没有,他们俩什么都不说了。
秀琪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触动她的头发,心中微觉骚动,后来她模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在寻找着对方。慢慢地,他的嘴唇与她的嘴唇溶合在了一起,他用胳膊紧紧搂抱住她的双肩。
轻轻的一吻,所有的一切都尽在其中了。
微微颤动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芬芳的花香,空中的星星就像萤火虫儿似的,在深遽的天空中闪烁,偶尔驶过一辆汽车,将车的声音传得远远的。
就这样,一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渐渐地说起了话。
“伟明,我太幸福了,我好像做了一场梦,吓得我死去活来,我突然醒了过来,经历了意想不到的痛苦和恐惧,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看到你站在路灯下,我只感到突然的幸福和意外的欢乐。”秀琪轻声说着,带着羞怯和探询的微笑瞧着伟明。
“伟明,你为什么不早来?为什么不打个电报?......我忘记了你的处境......你不知道,我急得简直要发疯了......”
秀琪睁大了双眼,使劲望着钟伟明消瘦、憔悴、皱纹里落满尘土的脸。几年不曾见面,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与她心目中的那个英俊少年有了很大的差距。
“伟明,是你吗?我都快不认得你了。”
秀琪依偎在伟明的怀里,脸上露出了只有热恋中的少女才会出现的美丽:双颊和下巴以及嘴唇的优美线条,荡漾在整个脸上,眼睛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说话的声音甜美圆润,她的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优美灵活,她的妩媚娇态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此情此景,使钟伟明心荡神移,忘乎所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怀中秀琪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此刻,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了,钟伟明只是将嘴紧紧地贴到秀琪薄薄的期待已久的双唇上。
秀琪用胳膊牢牢地搂住了伟明,用亲切的话语低声倾诉着。她的两片嘴唇炽热而丰润,在这一吻中,两人经受的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了。
由于这一接触,钟伟明感觉到秀琪在他的怀抱里发生了变化,他搂抱着的苗条身躯有一股狂热和魅力,那双仰视他的眼睛中洋溢着热烈而温柔的光辉。突然,周围已不再是荒凉的残秋,对于钟伟明来说,春天已经再一次回来了,那个早已忘怀了的暖融融的充满着翠绿的沙沙声和喃喃声的柔和的春天,那个满怀希望的春天,那个舒适而又懒洋洋的春天,那种年轻人的渴望,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全回来了。而从这以后,所有痛苦的岁月已经隐退,他只看见朝他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温柔,那么动人地颤抖,于是他更加忘情地吻着她。
伟明用那么强壮的胳膊搂抱着秀琪,使秀琪觉得她什么也不用怕了。他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无限地欣慰,她简直渴望永远待在他的怀里。
他们已感觉不到晚秋的凉爽,感觉不到石椅的冰凉,感觉不到泥土的潮湿,他们互相吻着,望着,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他们互相渗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
伟明吮吸到了从秀琪身上散发出来的荡气回肠的馨香和两片柔软、湿润的芳唇透露出的春情。
在偏僻郊野的街心花园里,在挺拔高大的白杨树下,在微风轻拂的松林之中,在怪石嶙峋的假山石后,秀琪幸福地依偎在伟明的怀中,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苍白、疲倦的脸闪烁着无比幸福的光辉。她温存地悄悄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伟明,我爱你,我已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秀琪用她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伟明棱角分明的两颊问道:“伟明,你为什么这样瘦,是不是吃不饱?”
伟明为了掩饰窘态,轻轻地笑了笑,说:“哦,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想到变得丰满艳丽的秀琪,钟伟明调侃的同时心中泛起了很强烈的自卑。
秀琪看着伟明,她认为没有必要再审视钟伟明的俊丑了,她毫不怀疑伟明清瘦的面孔上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诚实,她坚定地回答:“不,你还是你,你除了很瘦很疲惫,还是那样精神,那样英俊,你虽然穿戴不讲究,却有一颗高贵的心,你在我心中永远不会变。”
秀琪的身体好像融化到了钟伟明的身体中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合而为一地坐着,钟伟明如饥似渴地紧紧吻着她的嘴唇,似乎永远也吻不够。时间似乎沉入了梦香,轻轻摇曳的树枝在戏耍着自己的影子和微微闪耀的灯光,黑夜忽儿变得越来越亮了,投在地上的树影变得越来越浓,飘动的浮云遮住了天穹,笼罩着朦胧昏暗的大地。
伟明怀着疯狂的喜悦望着怀中秀琪的脸,两臂哆嗦着将她搂得更紧,那张嘴狂热地吻着她,真怕她突然离去。他轻轻地说:“亲爱的,你真美,真是无与伦比,我怎么配得上你?”
说着,使劲吻着她的双唇,陶醉在她嘴唇的温柔和湿润当中。
秀琪幸福地阖上眼帘,热情地回吻着伟明。
钟伟明吻着秀琪的嘴唇,吻着她被秋风吹得凉丝丝的脸,吻着她的手和她那散发出阵阵幽香的头发。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用体温温暖着。
天空中惨淡的星星忽明忽暗,大地的轮廓在一点点廓清。
钟伟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了一个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气味。这气味是纯净的,没有羊膻味,没有怀孕女人生产时从臃肿的敞着羊水的生殖器上散发出的恶臭,她只有清香,如同秋天刚刚收获完的草原,那气味让人迷离也让人心颤。
虽然看不见,钟伟明感觉秀琪的双乳坚挺而又晶莹剔透,他甚至感觉到那乳峰的秀美和上面粉红的乳头,骄小而又细嫩,不像那些怀孕妇女们一圈又一圈深色的乳晕上,长着又黑又蠢的乳头。他看惯了妇女们生孩子时的痛苦和肮脏,他想,秀琪的那片温柔之乡一定别有一番韵味。他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生发出一阵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枯黄的田野。
钟伟明迎风站着,闭上眼睛,把脑袋扎在秀琪的脖子下,吸着她那令人陶醉的、诱人的香气,吻着她那贪婪的、不害羞的嘴唇。
钟伟明低声说:“你看,这样静的夜就我们俩。”
秀琪悄声说:“只有我们俩。”
伟明说:“但愿永远只有我们俩。”
钟伟明对他真正爱的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在他的内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别错过自己的享乐,别错过自己的幸福,”前面的声音压倒了后面的声音,他几乎按捺不住可怕的情欲带来的冲动,他全身被没有满足的欲望煎熬着。
风刮在树上发出阵阵哗哗的声响。秀琪的声音颤抖得十分历害,她的眼睛灼灼放光,她伸出那双纤细的手抚摸着钟伟明削瘦的脸庞。
“伟明......”欲言又止。
钟伟明没有说话,只是热烈地忘情地抱紧秀琪柔美的身躯,盯着她乌黑的明眸和秀发,他抱得紧紧的,唯恐秀琪抛他而去。
“伟明......”
她那窈窕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
秀琪再一次翕动着嘴唇,轻轻呼唤着钟伟明的名字。
伟明与秀琪的脸紧紧挨在一起,已经看出秀琪双眸中仅存的一点点畏惧的犹疑已经荡然无存。一个热恋中的女人春心荡漾,醉意撩人,往往莫明其妙地把贞操观念抛到九霄云外,可是,谁能保证这个男人不是个放荡不检点的人呢?爱情使秀琪一味盲从自己的感觉,她相信她的明哥,她奉献的是自己的肉体,而要的是他的真心。
秀琪在期待着,期待着他们盼望已久、望眼欲穿的这一天,期待着这不言而喻,无须用语言来表达的最美好最消魂的一刻。
秀琪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对钟伟明来说,她的每一个声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一个动作,都具有多少不可言喻的意义啊!这里有信任,有祈求,有柔情,羞怯而深切的柔情,有许诺,有希望,有对他的爱情,令他不能不相信,并且使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多少年来,钟伟明对女性肉体是那样的垂涎欲滴,如今,一个妙龄女郎就在自己的怀里,并且深深爱着他,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由于贫穷和卑微的地位,在不知不觉当中,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改造了他,使他的心灵扭曲了,变得胆小如鼠,缩手缩脚,在爱情上他也许永远都是一个毕不了业的低能儿。
一阵极度哀伤向他袭来,滚滚热泪从他胸中喷涌而出。
约摸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要破晓了,这个时候对秋未冬初来说便是名副其实的死寂的深夜。这时的街道冷清、寥落,仿佛连声音都仍在梦乡,野外流浪的野猫、野狗、恣情放荡的浪子们恐怕早已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家中蜷缩着酣然大睡。惟独街心公园里的树木瑟缩着身子静等黎明的来临。偶尔路过的大卡车车轮的隆隆声,滞重地摇颤一下周围的空气和大地。
虽然伟明与秀琪紧紧搂抱在一起,虽然他按着她,将她压在了身下,他却没有一点要进一步发展下去的意图。他吻着她,同时,可怕的胆怯和自卑控制了他的全部感情,他恐怖地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他羞愧得头直摇晃,脸上热得火烧火燎的。
秀琪那张向上仰着的面孔几乎看不清楚,因为没有充足的光亮,夜色很暗,使他只能感到那一对小小的、突出的乳房在他的胸膛下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对自己的胆怯觉得心烦意乱,而她却象是投入自己企盼已久的情人怀抱那样自然地用手臂绕着他的颈项,越来越紧地搂着他。
秀琪身不由已地向后仰,她的头深深地陷进了伟明的怀抱,她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这轻轻的触摸带来的慰藉和欢愉,她期待着更美好更神秘的一刻。
伟明的脸惨白得可怕,那双深陷的带黑圈的眼睛却是安详柔和的,他喃喃地说:“秀琪,亲爱的,我们明天......你明天真的要走吗?”
伟明这软弱无力颤动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让秀琪感到万分痛苦。
是的,很快就要到明天,明天我们将怎样?怎样面对我那严历的至今蒙在鼓里的父亲?我们只有破釜沉舟向他讲明一切,求得他的宽恕和谅解,如果他不同意不谅解呢?
秀琪不敢想,不愿想。就让明天见鬼去吧,永远不要说明天!
秀琪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欣快之中,她仰望着伟明的脸,不可抑止的激动使她热泪盈眶,浑身瘫软。她俯在街心公园冰凉的水泥地上,温存地、悄悄地再一次轻声唤着:“伟明,来吧,我要你。”
当她真诚地伸出手来的时候,她那年轻、渴望的脸上流露出怎样的青春、温柔和幸福的神色呀!
一些焦躁不安的思虑接踵而来,旋风般疾驰而过,一切可怕的后果不断地闪现在钟伟明的脑际,他停止了温柔的行动,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时间在无情地流动。
寒风在树林后面枯干的玉米秸中间冲撞着、呼号着,吹得大树哗啦哗啦响。钟伟明觉得自己好像是匹趴了蛋的马,没有一点力气。他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坐起来,情欲把他困住了,浑身不住地哆嗦,一动也不能动。
盼望了多少个时日,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欢乐,如今摆在眼前,什么阻碍都没有。可是,他反而怕了起来。
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小伙子,对着一朝实现的欲望突然感到了惊慌、恐怖。他觉得那些欲望卑鄙可耻,为了自己的享乐,不顾一切地为所欲为。
唉,他爱得太历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爱,怕万一不慎伤了秀琪姑娘。
爱情,爱情,难道只有把所爱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爱情吗?
秀琪姑娘仰面躺在地上,长久地默默地凝视着高远的苍穹,梦幻似地微笑着,激动、温柔地抚摸着冰冷无情的大地。
钟伟明轻轻地搀扶起秀琪,他在心中想:“秀琪,我要的是你,是你美好的心灵连同整个身体,我要的是明媒正娶。”
想到这里,他顿时乱了方寸。低声地几乎哀求般地说:“不!秀琪,正因为我爱你,我不能毁了你,你还是个姑娘,我怕,我怕你的父母不会同意的,我们恐怕很难走到一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言不由衷地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互相拍打着后背上的浮土,哽咽着,两人又一次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秀琪没有做声,没有抬头。刚刚还闪在嘴唇的笑容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消失了,她睁着两只充满了忧虑和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马路的尽头,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
马路边摇摆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黎明前的黑暗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生命。只留有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妄想强烈的欢乐,希望痛快淋漓的欢乐,幻想放纵情欲,它们却像遭遇了白毛旋风,瞬间把所有的一切都卷走了。
天边已经抹上了红晕,黎明的脚步渐渐地走近了,空气愈来愈冷,阴风沉沉地呻吟着,寒气更是浸人肌骨。
秀琪望着她日思夜想占据了她整个心房的人,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秀琪能感受到这个不倾诉苦衷的年轻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以为爱情是和黎明一样光耀夺目,想不到却如同坟墓一般沉寂。一阵极度剧烈的痛楚,一阵绝望的苦闷,撕裂着、冲击着已经精疲力竭的秀琪,她勉强挪动脚步,悄悄擦干钟伟明脸上的泪珠。
此刻,他和她,一句温存的话语也找不到,一点温柔、一点惜别的爱抚也难以继续。秀琪坚强地抿起嘴唇,用几乎命令的口吻对钟伟明说:“伟明,你一定要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等我!”
说完话,秀琪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泪水模糊的目光亲热地看着伟明细长的身子,扯了扯他身上那件寒酸的棉衣。
伟明身上的旧棉袄油光发亮,从脖子上露出的白衬衫领子已经磨得开了绽,腿上的深蓝色劳动布裤子新撕破了个口子,布缕随风飘着。
他们分手了。
钟伟明的嘴唇上留下了秀琪的嘴唇散发出的诱人的气味,像是冬天的风,又像是从遥远的草原上吹来的,几乎闻不出的,被割下来晒干了的青草的气味。
这是个叫人沮丧叫人倍感凄冷的清晨,天边有一丝黎明的光亮,却不能散去阴郁之气,反而使四处更加暗淡沉重。昏弱的曙色非但没能在清冷的街道上抹上些许温暖明亮的光彩,反而把时隐时现汽车的光亮冲淡了许多,只有微微的朦胧之光驻留在那里。
晨雾弥漫,一片灰色的城市睡意朦胧地沉默不语。听不到往日生活脉搏的跳动。钟伟明脸色苍白,激动异常,站在街心公园的一棵大树下,象个无依无助的孩子,深陷在理不清的万千思绪中,只感到头晕目眩,不能自持。这一天发生的事,忽现忽灭,突然,一阵汽车喇叭声让他从梦幻中惊醒。
太阳高照,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汽车喇叭声,回荡在白昼忙碌喧嚣的马路上。寒鸦在大树间盘旋,单调、清晰地呱呱叫着,凄厉的哀鸣响彻长空。从北方吹来的刺骨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喇叭的余音久久回响在钟伟明的脑海里,建立在他心中的虚拟之城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秀琪的回音,连秀琪的面也不可能再见到了,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站着卫兵的高墙大院。钟伟明仿佛看见了秀琪在车内掩面而泣。
从庄稼地里往东望去,天空染成了浅蓝色、朱红色和铁锈色,地平线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缥缈,虚幻,令人感伤。
悲悲戚戚地,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就是那个不只给人类带来光明,还带来新生、希望和活力,光芒四射的太阳,它金光万丈地照耀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大都市上空,它的光辉洒满世间。
它本该是温暖的光明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而此时那耀眼的吝啬的光辉照见的景象没有比这个人更凄惨的了。他是一个聪明人,一个好人,此刻却帮不了自己的忙。他无法使自己幸福,他无法战胜自己和传统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无法战胜强大无比的世俗和时时困扰着他的自卑心理。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那结果不言而喻,但他却听任自己的懦弱一点一点地蚕食自己,将他孤独凄零地剥夺得一干二净。
载着秀琪的吉普车缓缓地驶出大门,渐行渐远。一个梦想破灭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
钟伟明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怀着被放逐被摒弃的感觉,离开了戒备森严冷冰冰的高墙大院。他知道,那遥远而又寒冷的草原才是他的栖身之地。他只能走向它。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北京郊外的深秋一片荒凉萧瑟的肃杀景象,到处弥漫着哀伤。钟伟明的心中又涌出了草原长调,歌声悠长、悲凉,好似飘荡在长满了哀草的荒原上空。
他仿佛坐在希日布的两轮大马车上,四匹马用力拉着吱扭作响的大车,车身上下起伏左右摇晃,希日布的蒙古长调引起了钟伟明的强烈共鸣。
“啊哈,森吉德玛,为了你我走遍茫茫草原......”
“秀琪,为了你,我愿意走遍永无尽头的茫茫草原,可是……我是个老牧民,我不属于北京,不属于大都市。”
大城市让钟伟明感到可亲而留恋,喧闹的生活,气象宏伟的高楼大厦,熙熙攘攘的人群,宽敞的马路,隆隆作响的车辆,所有的一切都让钟伟明留恋和依依不舍,现在却让他感到压抑和厌烦。那里有他的老祖母,短短的几年,老人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了岁月的磨难。可是钟伟明发觉,这个大都市与他已经彻底断绝了关系。没有工资、没有户口、没有粮票、布票,什么都没有,没有他生存的一线希望。
4
清晨,秀琪洗净脸上残存的泪痕,强装笑脸,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没有抬头看她,对着镜子系好自己军装的风纪扣、戴正军帽,亲切地说:“秀琪呀,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吃完早饭车就送咱们走。”
秀琪迟疑着没有答话,稍停片刻,她咬咬牙,坚定地、几乎用从来没有过的口吻说:“爸爸,我不走了!伟明来了!”
“什么?伟明?”
“对,是伟明,钟伟明。”
秀琪的话让她爸爸惊骇万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竟从自己宝贝女儿的口说出:什么她不走了,是因为那个伟明,钟伟明,那个反革命的儿子来了。
半晌,没有声音,整个房间都在沉默,整座楼房都在沉默。这一瞬间如同漫长的半个世纪,秀琪胀红了脸,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用手拨弄桌上的书,等待她父亲火山般的爆发。
果然,那个从小疼爱她、宠爱她,视她如掌上明珠的父亲,那个慈祥的从没对他宝贝女儿发过火的父亲,扭过身,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谁来了?你等谁?伟明?钟伟明?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反革命的儿子!我说你整天魂不守舍,原来你偷偷地与钟伟明来往!”父亲喋喋不休,如梦方醒,努力回忆着。
“他不是反革命,他既没杀人放火,也不偷不抢。” 秀琪固执地说。
“可他爸爸是!”
说完这句话,秀琪的爸爸也对多年的迷雾感到困惑:伟明的爸爸是反革命?我不是也差点成了反革命吗?当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的时候,这位解放军军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些年为什么说我是林彪死党呢?这就是政治!不管怎么样,他就是反革命,天知道为什么?
女儿这几年固执地不搞对象,整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写画画,原以为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不想相隔千山万水竟暗地里与钟伟明搞到了一起。想起这些,父亲的心在抽搐,疼心不已。
秀琪见父亲默不作声,以为他有了同情心,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将纸捅破。
“爸爸,我们已经通信好几年了,我爱伟明,你难道还不知道,他是好人,他聪明好学,他......”
“住嘴!”火山终于爆发了。
秀琪的爸爸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爱女身上。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敢说!你给我滚回去!死也要让你回去死!小张!快备车!”
“爸爸......”秀琪捂着脸泣不成声。
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秀琪在她父亲的逼迫下无奈返回了厦门老家,她要投奔钟伟明的梦想瞬间化为泡影。
回到家里,母亲听说了女儿与伟明的这段交往,更是暴跳如雷。从末打骂过女儿的她与过去的慈母形象判若两人,禁不住开口大骂。足足有好几天,用遍世上所有恶毒的语言还觉意犹未尽。
秀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吱声,不解释,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面。
“你这么大了,应该懂得一些事了,个人大事不能光凭一时感情冲动,你看看哪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小伙子能上大学?哪个能找上工作?你在农村插队时看见过地主的孩子了吧?那个惨样!个个穿得破破烂烂,整天背着个大粪筐,好活轮不到他们干,一个个又瘦又脏,低三下四,不是打光棍就是赖在家里嫁不出去!”
母亲叉着个腰,一吐为快。
“插队的知青一个个都回城了,你看咱们部队大院还有几个没回来的?钟伟明为什么插了这么多年队还走不了?他们一大家子为什么轰回了农村老家?你也不想想!”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们一家人走时哭哭啼啼的惨像,又看到了钟伟明只差一天没能见父母一面在屋里流泪的模样。
“他钟伟明一个人在农村插队,谁知道那个鬼地方什么样?你也插过两年队,农村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怕饿肚子吗?你不怕又臭又脏的环境吗?你不怕洗不了澡,换不了衣服吗?你不怕挨穷吗?你不怕回不了家、回不了城吗?现在插队的拼着命都往城里跑,你也不想想,你要跟这样一个人得一辈子呆在农村,让你爸和我怎么能放心!”
说着说着,母亲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母亲声嘶力竭的愤怒使她自己疲惫不堪,转念一想,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万一逼出个好歹,更不划算。对她必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慢慢讲清道理,用家庭的温暖感化她,用母女的亲情说服她,才能从根本上断绝她对钟伟明的痴心妄想。于是,几天后,母亲转怒为忧,每天和颜悦色地对女儿百般劝说。
望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秀琪心中不免更加伤感。她理解母亲疼爱孩子的心情,数日来,母亲不厌其烦苦口婆心,都是为了她好,母亲富有哲理的分析也令秀琪心中为之一震。
母亲说的一点不假,都是实话。她千里万里的嫁过去,可能是要遭很多罪。可是爱情,一个姑娘一旦被爱情迷住了眼,她就会不管不顾,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母爱,在伟大纯真的爱情面前,未免有点太自私、太残酷、太不近情理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秀琪对母亲说,她把泪眼朦胧的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
表面上看风波暂时过去了,秀琪的妈妈也不再威逼自己的女儿,秀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日愁眉深锁,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肯说。
当父母的心里明白,要想彻底断绝女儿与钟伟明的联系,就要首先断绝他们两人的书信往来,不让那个小子再来勾引她。而要想让女儿彻底死心,莫过于早日给女儿定下终身。
“秀琪,你杨伯伯前些天来了好几次了,让你常上他们家玩,他还说你要想上大学他会去想办法,不想上学过些日子就给你安排个好点的工作。”秀琪的母亲本来还想再劝秀琪几句,见她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欲言又止。
杨伯伯是军区大院里的老首长,他的儿子也是秀琪的父母最中意的准女婿。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不难看,又早已提干,前途无量。这个年轻人凡是可以遇见秀琪的地方他都去,一有机会就向她表达爱慕之情。
秀琪站在打开的窗子跟前,眉头紧锁,用不悦的目光看着熟悉而又亲切的部队大院。微风中院子里高大挺拔的大树簌簌摇摆着,路边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丛,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大院子里收拾得整洁有序。可是秀琪望着这个清洁的大院,交叉得体的小路,感到索然无味。
父亲为了女儿的事一筹莫展,母亲整日絮絮叨叨不断讲述着她那伟大真理。父母的怜悯心可能比秀琪的爱还要强烈不知多少倍,整日的关爱和唠叨使秀琪的脸几乎快要燃烧起来,一种怨愤、一种一吐为快的愿望油然而生。
一天,秀琪听得不耐烦了,生气地往房间的中央一站,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布:“妈!请你不要提这个名字了好不好?”她本想再跟她的父母说上几句,喉咙哽咽了,实在说不下去。
“好呀!只要你不固执已见,只要你答应再不跟他来往,妈以后绝不再提这个名字。不过得有个条件,你先得把他的来信全给烧了,坚决断绝与他来往。”
“好吧好吧!明天我去海边,把信全扔海里。”
“一言为定!”秀琪的妈妈听了此话顿时欣喜若狂,信以为真。
第二天黄昏,秀琪的爸爸亲自开了一辆军用吉普,载着秀琪母女二人,穿过一条条古老的城市街道,驶向阴霾四起的大海。
大海的上空漆黑一团,海天之间浑然连成了一体。后面,城市里闪烁着的一片片灯火,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凄凉,似乎是在天涯海角之外。在沉沉夜色中和呼呼的劲风中,虽然看不到却听到了一种稳重、单调、雄壮的喧声。就在秀琪的脚下,大海贪婪地疯狂地拍打着海岸,高高的海浪凶狠地朝岸边倾泻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凉丝丝的细小水珠,大海肆意喧嚣着,以无坚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威胁着秀琪。
黑暗使已经赤裸裸的岩石显得更加光秃秃,秀琪站在陡峭的海岸边,手里捧着伟明数年来邮寄来的几十封信,欲哭无泪。
她在心中默念着:“伟明呀伟明,我们原来这样的弱小无力,前边是浩翰无垠的大海,后面是凶狠的爹妈,难道我们今生今世无缘相见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情愿跳进波涛汹涌的大海!伟明呀伟明,我将这些信还给你,你可知道你痴情的妹妹在惦念着你,深爱着你!大海呀,你不要肆虐残酷,无情无义,你敞开宽广的胸怀来为我作证吧,如果今生今世不能与我的明哥到一起,我发誓永不嫁人!伟明,你在等我吗?你愿等我吗?你一个人生活在遥远的边疆,那样困苦,那样孤独无助,你能等我吗?”
回答秀琪的是大海的呜咽声,如泣如诉。
秀琪极度悲哀地、神情恍惚地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她内心的声音伴随无边无际的大海的波涛声飘逝而去,她手上那些钟伟明沤心沥血,写给秀琪的一封封充满希望与幻想,感情真挚的信,爱情的见证和结晶,就这样随着大海的波涛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中,秀琪受尽悲痛的折磨,心力交瘁,她的心头时常会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这种烦恼越来越历害。一天,她淡淡地,脸上毫无表情地对父母说:“我想上山(部队基地)住些日子,找个安静的地方复习复习功课,我好长时间没有念书了,以后怎么去上大学?”
“乖女儿,只要你再不跟那个人来往,怎么都好说,你到山上正好那谁也在。”
“妈,您又来了。您答应不一个劲地老跟我刨根问底、对我的事横加指责了,可动不动您就忍不住了。”
“妈都是为了你好,我是不放心呀!”
听说女儿想去上大学,两口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杨伯伯的儿子在山上,正求之不得。赶紧为女儿准备好简单的衣物,到处张落着为女儿借几本数、理、化、语文、外语一类的教科书。只要女儿想上学,只要女儿与钟伟明一刀两断,什么都好说,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何况部队基地在深山沟里,秀琪住进那里就等于入了保险柜,再想与外人联系可就不是那么好办的了。
5
晚秋,萧瑟的劲风将路边的野草吹得东倒西歪,卷成一团的野旁风,失去了生命与象征青春的绿色,干枯得卷曲起身体,被风吹得团团打转,盘旋着滚滚飘向远方;各色野草再也打不起精神与寒风、与瑟瑟秋雨、与飘然而至的点点雪花抗争,无精打彩、无可奈何地佝偻着身躯颤抖。最后一抹艳丽的夕阳早已不复存在,灰蒙蒙暗淡的昏黑笼罩在钟伟明那栋不太规则不太整齐的破土坯房上。
天色凄迷而阴郁,钟伟明满腔悲苦无处诉说。
他独自一人倚靠在窗台边,望着窗外残秋的悲哀,心中生出无限的惆怅。历时数载,这世上唯一爱恋着他的姑娘,千里迢迢与他相会,几乎耗尽他全部心血的爱的海市蜃楼,转眼间灰飞烟灭。钟伟明面临的又是这个博大无边,空旷寂寞的大草原。
草原,你辽阔雄浑、富饶美丽,可你怎能平复钟伟明这一颗思念的心,怎么能抚慰他这一颗向往爱情向往幸福而今快要破碎的心。
一切又变得那样遥远,那样虚无缥缈。秀琪!秀琪!秀琪!那个纯情美丽的身影总在钟伟明的眼前晃动,她在用那双温柔的手抚摸着钟伟明瘦削的面颊,她在轻声细语倾诉着对钟伟明无限的爱恋与眷念之情。她那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浸满泪水,声音颤抖着对钟伟明最后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回响在钟伟明的耳畔: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忽然,从月光朦胧的草原上飘来一支哀婉的曲调。“啊哈森吉得玛,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伴着马头琴的和弦,这首草原上流传很广,失落的爱情故事,如雾如夜,如草梢上掠过的波纹,如泣如诉,像是为钟伟明的爱情故事伴唱的一首挽歌。
钟伟明又想到了秀琪,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历历在目,反复出现在他眼前。他们悲惨的结局,有某种东西同钟伟明自己现在情感上的骚动揉合到了一起,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他的喉咙里。他隐约听到了大车上的铃铛声和马车在泥地上滚动的重浊响声,还有孙满福熟识的吆喝声。
钟伟明眯缝起眼睛,遥望夜空,睫毛下涌出了冰冷的泪水。他哆嗦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秀琪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那味道是陈积的干草撩人的气息。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秀琪姑娘的形象暗淡下去,她美丽的脸变得模糊起来,飘散开去。
钟伟明的境况不是一个窘迫所能形容得了的。一年所挣的工分早已借支出来花光了,年底还了账,所剩无几。幸亏他东奔西走,不必买很多的口粮,否则真有断顿的危险呢。他尽管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连买双马靴、毡疙瘩的钱都没有,他真正的囊空如洗。
钟伟明因爱情带来的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消失了,变得憔悴消瘦,与他身上、脚上穿的破烂倒很般配。设身处地想一想,钱对他来说是个生死攸关的大事,没有钱,是不会有女人肯嫁给他的。
“啪!啪!”几声清脆的响鞭把钟伟明的思绪扯到了眼前。大车老板孙满福满载着一大马车杨木檩条风尘赴赴地擦黑赶回了大队。几匹大车马竖起耳朵,打着响鼻,放开步子走着, 孙满福走到钟伟明窗下,吆喝住牲畜,刹住大车匣,从车上拎下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还有一双布鞋,急匆匆走进钟伟明的小屋。
“钟大夫,你看从坝前给你带什么来了?”
说着,将足足有半面袋已经熟透了的、粉红色的大沙果递到钟伟明的手里,又将一双缝制得结结实实,鞋底纳得密密麻麻,十分精制的千层底布鞋交给钟伟明。
“喏,这是左旗老田头捎给你的。这布鞋是咏娥让我给你带来的。”
看着一边发楞的钟伟明,孙满福赶紧说:“怎么,这就忘了,就是在这儿你给看好病的田德海呀!”
钟伟明说:“没忘,还给我捎什么东西?”
孙满福看着闷闷不乐的钟伟明说:“给你你就收下,晚上上我那儿,我还有话说。”说完,出门赶车走了。
6
向晚,天色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草原上的夜雾逐渐黯淡下去,钟伟明绕过几个又脏又臭蓄积着雨水的大水坑,走进孙满福家宽敞简陋的土屋。
钟伟明盘腿坐在东屋大土炕上,就着一碗淡淡的没有兑奶的砖茶水,在昏暗模糊的煤油灯下,听孙满福满嘴吐着唾沫星子,饶有兴趣绘声绘色,讲述着靠近草原,一个贫穷破旧的深山沟里,田德海和他的女儿田咏娥的故事。
田德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二女儿刚刚过二十岁,就匆匆嫁了出去。大女婿家给了八百定婚钱,二姑爷家给了一千元彩礼,虽然都不多,但在当地,在“文革”时期,已经是最高标准了。为这不多的彩礼钱,田德海仿佛欠了女儿一生的债,他不得不多次唉声叹气地对两个女儿解释:“我也不是为了这几个钱,大女婿、二女婿都是本份的农民,家中也不富裕,咏娥是个姑娘家,你们的弟弟也不小了,还得给他张落着盖房子,给他准备点钱,将来好成家立业。咏娥一晃也到了找婆家的岁数,这孩子生来心野,就想找个有工作的、挣工资的,说什么也不嫁给庄稼人,昨天媒人又找上门,要给李村队长的小子介绍,不知咏娥这次乐意不乐意?”
田德海的女儿长得一个赛一个,真是穷人养娇子,可是这个娇不是娇生惯养的娇,而是指她们长的好,能干,令田家人骄傲。
大女儿忠厚能干,二女儿心灵手巧,到了三女儿咏娥,不但人长得漂亮,家里活、地里活无所不能,且天生一副好嗓子,样板戏在村里唱得出类拔萃,又跟插队的北京知青们学了不少唱歌跳舞,公社、旗里到处跟着演出,俨然村里的小明星,也是各村各队年轻小伙子们追逐崇拜的美人儿。
乡下妞漂亮的不少,能干的更多,可既能干又漂亮却是百里挑一,不可多得。
美人儿田咏娥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女,在庄稼地里,锄大田、割麦子,巾帼不让须眉,样样农活都在行,十六周岁的时候就顶一个全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在家里,做饭洗衣,搓麻绳、纳鞋底,又麻利又灵巧,一家人穿的棉鞋、布鞋比哪家的都结实耐看。田德海经常不在家,打羊草、收庄稼,家里活、外边活,样样落不下。
只要她在农田里,欢声笑语,无忧无虑,人们就觉得干活不累,天气不热,枯燥烦闷能累死人的农活就变成了令人享受的艺术,让小伙子们品味不尽。难怪那些多嘴多舌挑三拣四的农村老太婆们羡慕得要死,都说谁家祖上积德,要能娶上咏娥这样一个丫头可就烧高香了!
田德海家四个孩子,生活十分窘迫。其实在一般人眼里,田德海生来勤劳俭朴,出了家门就背上拾粪筐,手脚从来不闲着,破衣烂衫粗茶淡饭,不缺吃不缺穿,还多少能挣回点外块,也算殷实人家。
因为穷,因为大女儿、二女儿的婚事,田德海与老伴争吵了不知多少回。为了两个女儿出嫁,他们担了多少忧,一心想让女儿找个前途似锦有钱有势的好女婿,可是事与愿违,一个赛一个穷。
然而,在一件事上,老两口却达成了共识,那就是闺女早晚是人家的,花钱供她们也是白供。大女儿上了一年学,二女儿念了两年书,到了咏娥,干脆早早地下地干活,也好为紧巴紧的家里挣点工分。
三个姑娘小的时候,难得有一件新衣服,偶尔买一件粗布花袄,母亲都要让她们在新衣服外面东一块西一块,提前绷上许多旧补丁,这样,等到过新年,将补丁拆掉,就是一件难得的新花袄。
等到咏娥长大了,父亲开始张落着为儿子上学、为儿子盖房、为儿子娶媳妇攒钱,再也不见给姑娘们买新衣服。
大姐、二姐相继出了嫁,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去过她们的穷日子去了。咏娥出息得水灵灵一个俏佳人,她可不甘心整年穿着一件破衣服,连换洗的上衣都找不出来。
咏娥为了美,为了买一件新衣服,到处掏腾挣钱的门路。白天没功夫,要到生产队地里出工干活,傍晚收了工还要给家里打草砍柴,她只得利用阴天下雨,收工前后,约上几个伙伴,上山挖知母。
在高山上爬呀找呀,手疾眼快的咏娥每次都得挖上半书包知母,看看天已大黑,实在找不到那些熟悉的草药根了,几个人才摸黑下山回家。回到家,用小刀把知母皮一点一点剥净洗干净,白天让母亲凉晒风干,积少成多,一年半载下来,把干知母卖给医药公司,积攒的钱足可以买件称心如意的新花袄了。
田德海可不是那种安份守已一心务农的庄稼人,为了挣钱,他才不愿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一天只能挣五分钱的庄稼地里呢。作点小买卖,出卖点劳动力,那不是一个农民手到擒来的吗?他生来不辞辛苦,不怕周折,不怕丢面子,只要能挣钱,他会白天黑夜地玩命。
前些年,上山打石头、修公路、修水库,没少受累,可钱一个没攒下。这几年他逐渐摸透了一点门路,坝后草原缺少劳动力,牧民们又不会盖房抹墙,于是,他每年偷着摸着,赶着自家的小毛驴车,拉上坝前产的蔬菜、粮食,到草原上,走东家串西家,换些羊油、牛油、羊肉干、牛肉干,如果运气好换到些山羊皮、绵羊皮,倒手一卖,也会稍有赚头。
哪个牧民家有要干的活计,他就停下来干完了活再走,他见牧民们都很实诚,不会亏待他,聪明的田德海把活计干的又快又好,从来不讲价钱。干完活,有的牧民会高兴地付给他双倍工钱,外带一些自家吃不完的肉干。
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田德海灵机一动,每年先揽上一堆活,再回村找上几个棒小伙儿,当起了名正言顺的包工头,一人能挣几人的钱。
咏娥是爸爸的掌上名珠,所以他从来不强迫她选哪个人做女婿。咏娥的挑剔是出了名的:庄稼人她不干;在队里当个头头脑脑的她也不乐意;老实人她嫌窝囊;机灵人她嫌油滑。媒人们费尽口舌,络绎不绝,家里搭上了不少茶水,可是咏娥不喜欢那些前来求婚的年轻人,父母只得一个劲地给媒人陪笑脸,埋怨自己的丫头眼太高。
自从当上了黑包工头,田德海一家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日渐兴旺。别人家炒菜没有油,他家顿顿有油水,时不时的田德海还能偷偷地喝上几口老白干。出大力的庄稼汉都爱喝酒,田德海也不例外,以前因为穷,从不敢买酒喝,现在有了钱,吃饭时偷偷地喝上两口也要把酒倒在大铁缸子里,突然闯进个人他就装腔作势假装喝水,藏着腋着,怕经常来串门的亲戚朋友看见他喝酒蹭他的酒喝。
所有这一切,遭到村里许多有能耐的、安份守已的农民,特别是村干部们的嫉妒。于是,每当寒秋来临,庄稼收到了家,公社的工作组就会如期开进这个偏远的小山村。
工作组的干部们认真负责不辱使命,将田德海黑包工队的行踪调查得一清二楚。工作组进驻的第一年,组长在全村的群众大会上宣布,黑包工头田德海走资本主义道路,擅自外出搞副业,罚款两千,其余每人罚款伍百,并责成每人每天用一元钱购买大队的十分工,权当补回了耽误生产队劳动的损失。这宝贵的十分工用来折合成粮价,分给每人一年的口粮。而这一年每天十分工不过分红五分钱。
第二年,赔掉老本的田德海不思悔改,在乡亲们的怂恿下,又偷偷地重操旧业。
田德海的胆大枉为激恼了大队、公社的干部们,在自己的辖区内竟敢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在各级干部会上,大家一致声讨,同仇敌忾,决定今年无论如何要狠狠打击一下这个黑包工头,坚决铲除掉这颗猖獗生长着的资本主义萌芽,来个杀鸡给猴看,罚它个倾家荡产,让村里的农民再也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再也不敢搞什么副业,挣什么外快。
大麻子支书知道田老汉的脾气,他为工作组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这老家伙不怕罚,今年罚了他明年还会接着干,我看干脆给他戴上个坏分子的帽子,跟那些四类分子一起劳动改造,不许他乱说乱动,制服了他别人也就不敢出去了。”
工作组长想了想说:“办法好是好,可田德海家三代贫农,你怎么整他?要是出身不好,哼!”
工作组与生产队的干部们煞费苦心,有人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狠狠地罚他,罚他个倾家荡产,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一个组员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瘸子队长说:“对,我看罚它个五千块!”
“咳,五千少了点,八千差不多。”
“一万也不多!”
“他不交咋办?”
“不交?不交拆房,卖东西,再不行把他们家咏娥......”
一个组员开玩笑似地提起咏娥,人们不禁会心地一笑。咏娥这姑娘太可爱太可怜了,她怎么能生长在这样一个一心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家里呢!
在田德海一家面临灭顶之灾的危机时刻,奇迹出现了。公社民兵营长,一个长得浓眉大眼,英俊、聪明的小伙子,也是现任工作组组长,出来讲情。他力挽狂澜,在工作组会议上,决定将原定罚款八千改为三千。
民兵营长的面子谁都要给,因为大家知道,不要小看这个年龄刚刚三十出头,白白净净出身教员的小伙子,他在“文革”中造反起家,知书达理,据说早已内定为公社书记的接班人,前途不可限量。
事过不久,民兵营长托人说媒,媒人的话像潺潺流水,把个小伙子夸得上了天,的确良、灯芯绒的衣服拿了好几身。
这些好看的时髦的服装,让村里的姑娘们羡慕得要死,都夸咏娥好福气,找来找去找到这样一位有钱有地位有工作的漂亮小伙儿。
好事还在后头。民兵营长答应只要定了婚,彩礼钱四千块,一分不少,如数奉上。这在当时当地可是创下了天价。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让田德海夫妻俩喜笑颜开。
四千块,可以为自己的独生子盖一栋砖瓦房,有了梧桐树何愁金凤凰,足以除掉老两口的后顾之忧。要知道田德海偷偷摸摸辛辛苦苦东奔西跑一辈子,不过当了个过路财神,攒了不足一千元呀。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样一位乘龙快婿,从此后一家人腰杆也会硬起来,田德海说不定可以肆无忌惮地外出,搞副业,挣外块,好日子可就在后头呢!
田德海一家皆大欢喜。
咏娥虽然生在农家,却被人们宠爱得如公主一般骄傲任性,她对那几件好看的农村并不可多得的衣服不屑一顾,轻描淡写地对几个同伴说:“我到不是看上他那几件破衣服,什么营长不营长,我就看他小伙子还算过得去。”话虽这样说,婚事也痛痛快快答应了下来。
“真便宜了那小子。”这是那些粗鲁的农民们茶余饭后议论起此事时,一句最简单贴切的评价。
四千块人民币如数点给了田老汉,还有一块猪肉、几斤点心、一塑料桶白酒,足以让辛劳了一辈子,财迷了一辈子的田老汉欣喜若狂。
定婚仪式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在东屋喝酒,小西屋特意留给咏娥与他的未来女婿说话。
姑娘胆怯地站在门口,用手指头忙乱地摆弄着衣角。
民兵营长头一次这样近,直楞楞地看着他早已倾心了的如天仙一般的咏娥,胀红了脸,结结巴巴讨好道:“咏娥,我早看上你了,你在公社演出,我几次找你说话,你都不搭理我。”
田咏娥羞红了脸,低头看着脚尖不说话,偶尔瞟一眼未来的女婿。
姑娘眨着两只出神的大眼睛,由于害羞和紧张,身体微微颤动着。小伙子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两只干活磨得很粗糙的手。绿色的上衣里,紧裹着结实、丰满的身体,两只鼓胀的乳房凸起在前胸。小伙子很快看遍了姑娘的全身,心里痒痒的,他想,真漂亮,果然名不虚传。
咏娥一抬眼,和小伙子默默地表示着他的心愿的视线相遇了,脸立刻涨得通红。看着小伙子毫不掩饰、色迷迷的眼睛,使咏娥很不舒服,甚至感到反感。她驴唇不对马嘴地敷衍几句,想借机赶快走开。“我得出去喂猪去了。”
民兵营长顺手拉住咏娥的袖子,用一种放荡的、含笑的目光紧盯着她,连珠炮似地说:“咏娥,你听我说,我已经托人上北京给你买上海牌的手表去了,咱们这一定婚就是一家人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都能办到。你看我二十三岁中专毕业,二十五岁当干部,前两年又入了党,过不了三两年公社书记就是我的了。你放心,咱们以后的日子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你要想工作,赶明儿给你安排学校里,校长也得听我的。咱们一结婚你就不用干庄稼活了,我们家有的是钱,你要想买什么新式的衣服,尽管说。”民兵营长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去,厚着脸皮将田咏娥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哪知这田家姑娘并不识相,猛地一甩手扔给了正在梦香国里的小伙子一句话:“别动手动脚的,我妈这就进来。”咏娥红着脸嘴里嘟嘟囔囔地跑了出去。
泥巴墙围成的院子里,靠近院墙搭着个圆型粮仓;隔着一道蓠芭里面种着几分自留地,白菜、萝卜、豆角、西红柿长势正好;老母猪躺在墙根晒太阳;一只公鸡逍遥自在地抢几只母鸡的食,母鸡们躲躲闪闪敢怒不敢言。公鸡见忽然有人插进一杠子,跳起来就啄。气得咏娥开口大骂:“瞎啄什么啄,不要脸的东西!”
7
三句话不投机,婚还是定了。田咏娥已是名花有主,尽管有不少小伙子找她、约她,但乡下人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一旦定了婚,就是有了婆家,外人再不得追求,这姑娘也不许胡思乱想,与男人说话要规规矩矩,不能开玩笑,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事事要有分寸,要让外人看上去像个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待嫁处女:婆家放心,女婿舒心,连娘家人也会跟着松一口气。
田老汉看着不说不笑的咏娥,一门心思只以为女儿喜欢,一家人只等再择佳期,把姑娘送到人家也就了却了二老的一块心病。
自打咏娥定了婚,民兵营长时不时来看望她。这次拿两瓶酒,下次拿二斤糖,还将一些涤卡、的确良一类时髦的布料、衣服带给咏娥。
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村里姑娘们看着自己定婚时女婿家送来的几身花哩胡哨的布料衣裳,再看看人家咏娥,羡慕得直流口水,都说咏娥天生丽质,长得漂亮,生来就有这个好命。
说来也怪,咏娥一心要找个工作的,想借机逃出累死人的庄稼地,可有了个工作的,她又说什么看不上眼,觉得那人油头滑脑,没有庄稼人实在,好吹牛说大话,空有一副男子汉漂亮潇洒的臭皮囊。
定了婚的未来女婿三天两头到家来看她,咏娥见了那人,一点也感觉不到爱情带给她的甜蜜。那人一双眼睛色迷迷的,老想动手动脚,不断吹嘘自己未来的职位和权势,发誓再也不让咏娥下庄稼地。咏娥守身如玉,不但和女婿不亲热,后来见到他来,宁肯找个借口跑出去干庄稼活。
寂寞无聊昏昏沉沉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咏娥姑娘只有苦闷。
逢年过节实在无奈,按老规矩,未过门的媳妇要到婆家探望。她帮老婆婆做完饭,好歹吃一口,不等人们躲出去让她和自己的女婿单独在一起亲热,撂下碗筷扭头就走。
女婿是个大干部,人又长得精神,自然少不了风流传闻,没定婚时说起这个人咏娥说不定还翘着耳朵听听,上公社碰到了还多看上一眼,想看看这个据说玩了不少漂亮女人的小伙子长得多帅,倒底有什么能耐。
咏娥见识过这个人对阶级敌人恶狠狠的样子,见识过他面对漂亮姑娘柔情似水的模样。定了婚以后,咏娥看到自己女婿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目光就觉得恶心。
日子就像村头一棵棵高大的杨树上的叶子,由青变黄,一天天地飘然逝去。初恋没有使漂亮的姑娘品尝到幸福,反而让她眉间徒增了许多懊丧和困惑的愁云。定了婚本该心里老想着心上人,巴不得和他在一起,早一点嫁过去长相厮守,可是咏娥丝毫感觉不到甜蜜的恋爱滋味,那个干部男人和这门婚事反让她增加了许多负担和无尽的烦恼......
钟伟明起初充满好奇地听着孙满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田德海一家人的故事,在他看来包工头田德海即狡猾又奸诈,天生一付好嘴,人又勤快,不惜力,就是财迷到家。这次摔得那样重,又是在偏僻的草原,多亏钟伟明不辞辛苦,不小瞧他,每天换药打针,治好了他那双淌脓滴血伤势严重的腿,可如今他却赖账不还,至今没给结账,所以钟伟明无论如何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
钟伟明早已溶入了农民、牧民,溶入了最穷困最下等人中间。他为他们行医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
至于田德海的姑娘留给钟伟明的印象并不深刻,尽管那两个月里咏娥每天为他打扫房间,洗衣做饭,由于钟伟明整日沉浸在对秀琪的思念当中,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知那个农村姑娘整天默默无语,紧蹙着眉头,说起话来满嘴都是很怯的坝前土音,活脱一个乡下怯妞。尽管公平地讲,她长得也许很漂亮。
孙满福最后的一句问话惊醒了钟伟明。
“伟明,你看田咏娥那姑娘怎么样?人家给你纳的布鞋多结实,手多巧,你要有意思我给你说说去?”
“是呀是呀,让你叔给你说说去。”孙满福的老婆也絮絮叨叨地接碴道。
钟伟明猛地站了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嘴里嘟嘟囔囔,起身往外就走。
“孙大叔净拿我开心,怎么又说到我了?”钟伟明不满地说。
“我堂堂一个北京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再困难再穷再找不到老婆也不至于娶个农村的媳妇吧?会做活又能怎样?日子过得好又能怎样?她就是用大马车给我拉来一车嫁妆我也不稀罕!”钟伟明气愤地想。“我坚持追求我的爱情,不喜欢笨嘴拙腮的乡下人,不喜欢土里土气的东北味,不喜欢整天与牲口和农民打交道的这种粗野的乡下生活,家里有这样一个农村女人多丢面子。”
孙满福与他的老婆一唱一和,显然勾起了钟伟明时常萦绕心头的一桩心事,他急忙从孙大叔家走了出来,好像急于避开一块肮脏的地方一样。
钟伟明前脚走出房门,孙满福低声对自己的老伴说:“田家大嫂偷偷对我讲,自打咏娥从坝后回来,活脱变了一个人,整天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为那个什么大夫纳鞋底缝布鞋,没有那么上心的了。你惦记那个大夫也好,你别不理你女婿呀!可到好,打回来,一次也不去她女婿家,这两天干脆说了,要跟他们退婚。唉,这样一个聪明、家庭出身又好、当上了公社干部的女婿上哪儿去找呢?她爹为这事整天唉声叹气,埋怨我,跟我找碴打架,一次比一次历害。说我老骄惯咏娥,说咏娥如果退了婚就断了我们家的财路,一家子都没脸见人,败坏了一家人的名声不说,将来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婿你说后悔不后悔?他老说是我从小宠坏了咏娥,其实他比谁都惯她,从来舍不得打一巴掌。”
老田头怕什么偏来什么。
这样郁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一天,咏娥在家找出未婚夫送来的两块花布,翻箱倒柜把婆家送来的所有礼物全都倒腾了出来,一样不落的往两个大包袱里一包,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大包袱衣物,一溜烟直奔婆家而去。
未来的婆婆见从来不爱上门的媳妇提着东西来看她,差点没乐疯了。“哟,这是怎么话说的,姑娘你怎么自己就来了,你先说一声,让二的骑车去接你呀。”
咏娥一声冷笑:“对不起了大娘,那谁不在家,我也就不进屋了,我跟您明说了吧,我是来退婚的。”
“退婚?你可别吓唬大娘,姑娘你要嫌东西少我麻灵地让他们给买去,他要是惹你生气大娘给你出气,可别说什么气话。”
“不!大娘,是我不好,我配不上您家儿子,您给他找个好的吧。”
咏娥说完,也不再多解释,将两个大包袱往屋里炕上一搁,扭头就往外走。“大娘,您让他点点,差不差,我这就走了。”
营长的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待咏娥走远了才想起说一句:“我们家小子上杆子的媳妇有的是,你说退就退,再来我们还不要了呢!”
老田头听说咏娥自己退了婚,头一次跟她生这样大的气:“你这个丫头,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你说退就退,你再想跟人家人家不干了怎么办?人家是干部,你是一个臭农民,要文化没文化,要本事没本事,人家要你就不错了呢,还想找什么样的?”
老田头在屋里大声骂着,咏娥在里屋小声嘟囔着,老田头越说火气越大,站在里屋门口用手指着咏娥:“你去!这就去!给人家陪个不是,给你女婿说点好话,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我就心净了!”
“你就是财迷,你看我值多少钱?把我卖了得了!”咏娥愤怒地反驳道。
“不财迷,不财迷成吗?这年头钱那么好挣呢?你看你姐她们过的穷日子!你倒好,好不容易找了个当干部的、有钱的,你又反框子了。我告诉你说,你要是不去,你赶明儿就别回这个家!”
咏娥听了爹的话突然发了疯似地高声吼叫道:“去!去!去!谁要去就去!谁要嫁给他就自己去,别跟我唠叨起来没完!”
老田头也急了:“你说什么兔崽子,你不去打折你的狗腿!”说着话扒下自己脚上的布鞋,气得要跑进里屋揍咏娥。
咏娥的声儿更大了,她从屋里那付大躺柜后面掏出一个敌敌畏瓶子对她爹说:“你别逼我,你要逼我,我就一口气全喝下去。”
咏娥的母亲早跑了过来,看到咏娥泪汪汪的眼睛和手里的药瓶,顿时惊慌失措。她急忙推开丈夫,劝咏娥道:“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别动不动拿这吓唬人。”边说边夺过咏娥手中的药瓶子。
老田头知道咏娥这丫头脾气倔,不敢强逼她,眼瞅着咏娥抹着眼泪跑了出去,回头对咏娥母亲说:“唉,咱们这丫头多半是看上坝后牧业大队那个当赤脚医生的知识青年了。那小伙子到是不错,可就是穷得叮铛响,听说家庭出身不好,你说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找苦吃,这是怎么话说的呢。”他又叹了一口气:“得罪了老王家这王八犊子咱们以后可别想再搞副业了。”
咏娥的母亲也叹了一口气:“享福受罪是她自己找的,以后别后悔,赖不着咱们就是,再说,那坝后的小子乐意不乐意还不知道呢?”
咏娥自打退了婚,话也不说,歌也不唱,宣传队的演出都懒得参加,整天介闷头干活,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活计一下全干完。可是,活再累、心再烦,也无法阻挡她想他。
许久以前,她一见到他,便注意上了他,便开始琢磨他。现在,只要爸爸、妈妈一提起坝后的事,大草原上的事,甚至一提起那个爱吹牛说谎的孙满福要来了,她便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
她不能不想他,不能不惦记他。她对自己说,他虽然瘦,长的一点不难看,走路的姿势都与众不同,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他一点不傻,岂止不傻,他是那样聪明,那样高尚、温存、朴素,虽然穷,但无疑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