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二十七章 旧金山-2004年 城里的月光
Chris扑倒在自己的汗水里，喘着粗气，体会身上肌肉的胀痛。他在橡胶垫子上趴了一会儿，然后翻过身来。他抬起上半身，沮丧地看了一眼扭曲的双腿，然后慢慢用肘撑着坐了起来，伸手把两腿搬到不那么别扭的姿态，然后又躺了下去。
每次他摸着自己的腿或者脚，都有一种好像在梦中的不真实感-----手能感觉到腿，而腿却无法感受到手。那种断了电路的感觉让心里像是被挖了一块一样。这世间的感知，都是有来有往的才正常。就像是两个人的感情，如果只是单方面的感知，那么就好比一步踏空似的。他和Pia从一开始就是双向感知，而且越来越浓，他们是多么幸运的一对儿啊......
仰面朝天看着运动室高高的天花板，Chris叹了口气。受伤已经四个月了，腰部和腹部的原始伤口早已愈合，可是双腿知觉还是没有改善。每天他来运动室锻炼上半身肌肉，渐渐爱上那种肌肉酸楚的张力，那种相信身体还能受自己支配，随着刻苦训练能够进步的快感。Jose经常摸着他手臂和胸背的肌肉，好生羡慕。
这会儿，Chris不用回头，听到轮椅滚动的节奏，就知道是Jose跑过来了。
“嗨，今天的运动量够了吧？等下去玩水吗？”Jose叫道。他很喜欢和Chris一起做水疗和水里的下肢肌肉训练。
Chris回头打招呼，笑笑说：“够了，等下去玩水。”他坐起身，拿毛巾擦汗，然后扶住旁边的辅助设备，帮自己坐到轮椅上，再把腿放好。
两个人一起去做水疗和训练，到了午饭的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了。刚刚要去餐厅，Jose就冲着门口大叫：“Carlos！”
原来，是Jose的哥哥来看他了。几个月下来，Chris已经认识了Carlos----一个外形如一块黄油的肥硕的年轻人。他大概二十四五岁，矮墩墩，结实，笨拙，脖子很短，上面套一个夺目的粗金链，整个人看起来是方形的。
“嗨，我的兄弟们。吃饭啦！”每次他来，都叫很多外卖，有高级牛排店的，有昂贵的米其林餐厅的新式菜款，有精致的日餐，也有很地道的墨西哥美食。每次他都拉着Chris一起吃。
“听说小Jose开始读书啦？”Carlos开心地问。
Chris咽下嘴里的牛排，点点头笑道：“对啊，我们开始每天一点点，从阅读开始。他进步很快呢。”
Jose得意地说：“Chris讲我不出一年就可以追上普通孩子的阅读水平了。你知道吗，我读得好一些，可以上网看好多东西。”
Carlos拍拍Chris的肩膀：“太谢谢你了。我们都是大老粗，管不了小孩子。我就希望将来他能多少有点文化。虽然不能跑，可是成为家里最有文化的人也不错。”
Chris接过话说：“他的腿也在进步啊。别灰心。”
“你的情况有进步吗？”Carlos关心地问。
“还好，谢谢！”Chris无奈地笑笑。
午饭过后，Jose腿上放着一堆DVD问Chris：“我哥哥带来的，你想看哪一个？”
“我都可以啊，你选吧。”
结果Jose选了一个西班牙语的，Chris很快看得昏昏欲睡。等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屏幕上正是少儿不宜的镜头。
“哎，你老兄给你看这个？算了吧？你......”
Jose一脸悲哀地看着Chris说：“怎么了？我哥说他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女朋友了。可惜......我没任何反应......”
Chris听了哭笑不得，五味杂陈。Jose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正是懵懂之年，能体会到很多身体的成长变化，可怜的他因为受伤，神经也受损......唉。
“这个，PG13？我看是R级别了吧？你还是算了吧。”Chris有点心疼地建议道。
“那，我闭上眼睛，你看呗？”Jose诡诡地笑：“你有......反应吗？”
“去你的，小屁孩什么都问。”Chris摇摇头，然后伸了个懒腰说：“我回去睡觉了。你别看了啊，有空把我给你借的书读了！”
Chris从Jose房间出来，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音乐室。他在身后关上隔音门，打开琴盖，开始漫无章法地让音符随意从指尖流淌。在和黑白冰冷的键盘的一问一答中，刚才Jose的问题不断冒出头。
受伤初期，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在最近的心理辅导中，他不得不面对治疗师的询问。其实，也是不得不面对自己。他的答案是“有”，但是与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也许，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总体的恢复而有进步吧？
每次Pia来看他，两个人亲密接触是难免的，但是他们还没有深入到以往的水平。他对自己没信心，Pia估计也不敢试探。那种别扭是一种说不出的隐痛。
在生活技能训练的课程中，老师给大家发了一套CD，是一个下肢瘫痪的人制作的励志片：他因为车祸瘫痪，以前的女友不离不弃，最终和他结婚，并且生了两个孩子。他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技巧详细地制作成影片，帮助了很多和他情况类似的人。他给大家讲解如何自理，包括起床、穿衣、如厕、开车、坐飞机，还有改造居家环境，选择锻炼设备，等等。也有一集，专门讲解夫妻生活。那绝对不是正常的状况，连他自己都满脸哀伤……
那一集，让Chris看得很痛心。他很敬佩这个做CD课程的人，也觉得他的妻子十分伟大，但是自己却无法想象把Pia拖入这种境地。靠打针和其他刺激手段的夫妻生活他目前不敢想象。Pia那么年轻美好，她应该有一个正常的人生，普通却幸福的婚姻...... 可是，这种念头一出，他又觉得对不起和Pia一起的誓言。内心的焦灼，无人可以诉说，每一次精神上的摇摆，似乎都是被放在烧烤炉上翻着面地煎煮一样，无论怎么翻，都是灼烧般的痛。
不知觉间，Chris发现自己在弹《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那首对他们俩来讲意义非凡的歌曲，不由得热泪盈眶。上帝的手指稍微一拨弄，自己的人生轨道就完全不同了。复健一天天过去，进度时好时坏，今后会怎样，他毫无把握。
双手十指无奈地砸在键盘上，一时间，各种音调五味杂陈，听起来像是是周边高高低低的劝说和浮皮潦草的安慰，合成一个主题，就是无奈。
有时候他会不可避免地设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活过来呢？Pia一定是伤心欲绝。她终究能恢复过来的吧？但是，那伤痕会很深。就像是Dusty，失去碧芝，花了好多年时间，甚至穿过鬼门关，重新活了一遍，才逐渐在事实面前放松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挣扎。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Pia经历那种苦难。
抬头看向窗外，Chris发现山中万物已经是秋色尽染了。北湾山区的秋意比旧金山半岛地区要认真得多。绿色的草坪上落叶随风飞舞，窗前的法国梧桐枝叶间筛过的阳光比以往更偏向橘黄。屋子里的光线，让一切物件都看起来像是个老旧的彩色照片一样。
“Pia，我好想你！”Chris在满腔郁涩中呼出来这个与日俱增的念想。有人说思念是潮水，会让人窒息；有人说思念是炭火，会无情灼烧...... 他觉得思念-----尤其是自己目前的思念-----更像是你坐久了麻木的双腿，在一点点恢复知觉时的那种刺痛和酸楚，一点一点地刺激着神经，你抓也不是，拍也不是，只能等着它自己消失。但是不知什么时候，你待久了不动，它又会回来。
想到这儿，Chris苦笑：自己的双腿很久没有那种从麻木中恢复知觉的感受了。那种以前毫不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求而不得......
下午Chris收到本周的大包裹：乘客来信和小礼物。一张CD吸引了他的目光。封面是勿忘我----无疑是来自Pia的问候。
Chris按下CD机的键，开始听，原来是一首好听的中文歌。一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地深情吟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词。不过，从歌手饱含诉说感的演绎里，他能感知：那是思念。
“哟，你在听中文歌？”进门的是每周几次给Chris做针灸的薛医生。
“嗯，很好听。你知道这首歌吗？歌词讲什么？”Chris问。
薛医生笑笑，瞥了一眼柜子上Pia和Chris的合影，说：“女朋友寄给你的吧？你应该去问她呀。”
“嘿嘿，你告诉我呗，我想先知道。”
薛医生开始给Chris施针，一边跟着哼唱，一边试着翻译：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There is always a memory that cannot be erased, somewhere on each heart。”
银针刺入腰间，有一点点酸胀。
“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人分两端...... The world is constantly changing, and the loved ones sometimes got separated。我觉得还是中文好听呢！”
薛医生的针刺入Chris的大腿，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if your heart knows the direction of ......of，唉，灵犀，英文里没有啊。心有灵犀，多么美的一句。这句是说，if the two hearts are facing the same direction, you will feel each other, even you can't be together day and night。”
最后的几根针刺入脚底，Chris和平时一样，不得不咬紧牙关，忍住疼痛。这是他下半身仅存的感知，是他的稻草，要拼命抓紧。他不会抱怨痛楚，而是小心翼翼地体会，生怕哪天连那里的痛觉也没有了。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他身旁...... The moonlight in the city illuminates the dreams.Please protect him by his side. 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 If we can meet again someday, let happiness fill the whole night.”
薛医生看到Chris眼含热泪，关切地问：“怎么样？很疼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感觉？”
Chris不好意思地抹了一下眼睛，说：“没事，都很好。薛医生，我想学中文，你能帮我找教材吗？”
“哦，好好！”他又看了一眼他们的合影，说：“没问题。你加油，我以后给你当陪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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