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17)
孙惕并不坐实,而是屁股悬在座位上,哈腰半站着骑行。他沿着小火车轨道边的小路一路狂骑,带起来的风把衣服鼓成一个大灯笼,噗嗒噗嗒地直响。
他脑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字:快骑!孙凤觉得自己和哥哥仿佛骑进了风箱里,风呼呼地掠过,耳朵鼓胀胀得疼。
小路只有一人多宽窄,两侧是三尺多高的野草。野草溢到小路上,越发显得小路窄得几乎看不见。路坑坑洼洼非常不平,自行车时不时地被颠起来,这时候孙凤就感觉自己的屁股离开了车座,抛在了空中,随即又重重落回到座上,硌得骨头生疼。
孙惕弓着腰,双脚蹬地象风火轮,用力飞快地骑着。不一会儿,孙凤就感觉孙惕的身体宛如刚出锅的馒头,热腾腾的冒着气。又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孙惕哥哥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汗水慢慢从衣服上渗了出来,摸上去又粘又腻。
孙凤心疼地眼圈发酸,“哥,你慢点骑,看你累的。”
孙惕喘着粗气大声喝叱妹妹:“你懂什么!不赶着天亮多骑些路,等天黑看不清的时候,想快也快不了,那还不得天亮才能到镇上?”
孙凤闭上嘴不敢再说话,但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只是那泪水刚一出眼眶,就被风吹散,雾一般飘在了身后。
果然,天光徐徐隐去,黑夜慢慢吞噬了一切。四周越来越黑,渐渐的便看不清了路。不到晚上七点,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兄妹二人完全没入了黑暗之中。天上的一点点星光,让漆黑一片的山坳有了些微浓淡的变化,模模糊糊能大概分辨出周围环境的轮廓。两侧的大山如狰狞的巨兽,而渺小如尘的兄妹二人正在胆战心惊地从它们身旁经过,小心翼翼地生怕将它们惊醒。
雪上加霜的是,小路走着走着就时不常地断了,没了踪影。这个时候,孙惕便只得带着妹妹爬上轨道。他把自行车扛在肩上,沿着轨道,扯着大步,两根枕木一跨,走在高低起伏的枕木上。孙凤跟在后边,两根枕木一步跨不过去,一根枕木一步,步子又碎小,再加上天黑看不清,所以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都差点摔倒,累得呼哧直喘。没有几步,她的汗就下来了。
借着这些许星光,等看到小路再次出现的时候,孙惕便下到小路上,重新骑上车,却因为天黑而不敢快骑。孙凤坐在后面,抱着孙惕的腰,感觉他身体上全是汗,粘乎乎滑腻腻,泥鳅一般。十九岁的孙惕,已经长得十分高大结实。随着骑行,孙凤的胳膊感觉到哥哥腰上的肌肉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千万次的交替。
小火车轨道沿着山坳的方向,巨蟒一般在大山里钻进钻出。从最远的灵水村到离岭镇这一路,沿着小火车轨道还分布了其他三个小山村。过第一个小山村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但没等兄妹两个骑到第二个山村,天就已经黑透了。村里及村前村后的路,不但相对宽敞好骑,同时因为有住户的灯光,路上也亮堂一些,而且因为见了人烟,兄妹俩的神经也会放松许多。因此孙惕便趁机加速狂骑一通。
但是一旦过了村庄,便又进入到没有人烟的大山里,孙凤紧紧地搂住孙惕的腰,每根毛发都竖着,心里害怕得要命。
两侧的大山黑压压的,风在树梢上盘旋怪叫,四周阴森森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路上,时不时会听到猫头鹰凄凄的叫声,瘆得孙凤头皮一阵阵发麻。偶尔远处还传来一些野兽的怒号,在山谷间来回震荡,声音雄壮,震得孙凤的心都要蹦了出来。
路边的草大概半人多高,密扎扎的依次扫过兄妹二人的腿。夜深露重,很快两人的裤子就都湿了。风一吹,冰凉一片。孙惕还好一些,过度的体力输出让他浑身热气腾腾,而孙凤坐在车后,渐渐被冻得发起抖来。
此时的灵水村,大多数的家庭已经坐在了饭桌边上。这么个磨盘大点儿的地方,任何消息都比风走的还快。越小的地方越盛产小道消息。孙凤今天在小火车站晕倒的事,于是就成了灵水村人晚饭桌上的主菜,被人们有滋有味地反复咀嚼咂摸着。
而孙家,周蕙又急又气又担心,因而晚饭食不下咽。不过她的嘴并没有闲着,一会儿哭一会儿骂。哭她那身处险境的宝贝儿子,骂那个忤逆不孝连累她儿子的兔崽子。
她不吃,全家人就只得都陪着饥肠辘辘。虽然家里有两人此刻正在生死莫测之时,但孙赞与孙梅父女两个,天性寡情薄意,因此并不惦记和担心,只是心里暗暗埋怨连顿饭都吃不安生。
周蕙边哭边用她有限的词汇把孙凤骂得体无完肤。她把孙凤从来灵水村第一天起,做过的所有恶性事件数落评点谩骂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竟然把公婆也抬了出来,大骂他们只养不教,处心积虑地把孙凤养成这么个流脓的坏种,然后派回来气死她。
孙赞有些小智,见已经骂到了自己爹娘,便知道离自己也不太远了,于是不再帮腔,可又不敢离开,就尽量往炕角缩,试图避开周蕙的视线。
谁知他的小心思白费。因为周蕙把孙凤与自己公婆一连线,就发现中间还应该有个孙赞,如此犯罪链才完整,于是立刻分出部分火力,朝孙赞发了过去。
孙赞夹紧了全身,在周蕙的枪林弹雨之下连个屁也不敢放。
孙琳自然是不会闲着,尽职尽责地在旁边给母亲敲边鼓助威,并提供了好几种弄死孙凤的方案,无一不得到周蕙的大力赞成。
“等她回来的,掐死她!”孙琳说。
“掐死她!”周蕙咬着后槽牙答应。
“拍死她!”
“拍死她!”
“砸死她!”
“砸死她!”
母女两人一唱一和,把孙凤折腾死了五六七八回。
仿佛听到了母女二人的召唤,此刻的大山里,死神便如她们所愿,亮出獠牙,正一步步靠近孙凤。
兄妹二人正在往前疾奔,突然,孙凤看到自行车后边几米远的距离,有一对莺莺的绿光,绿光附近,是一个比黑暗略浅的大狗轮廓。她立刻头皮炸起,冷汗也唰地淌了下来,拽了一把孙惕的衣服,悄声问他:“哥,我看到有绿光,是不是狼?”
孙惕并未听清妹妹的话,只是见她拽自己,就往身后喵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清身后跟了一头狼,刹那间心慌成一团,但在更弱小的妹妹面前,他只得强装镇静,轻声说:“别说话,也别看它,把脸埋到我后背上。”
孙凤把脸贴在孙惕后背上,暖暖的,湿湿的,还一动一动,她心里安定了一些。可她不敢听孙惕的话把眼睛闭上,而是一直斜着眼睛盯着那绿光,生怕它一下子就蹿过来。那绿光,充满着邪恶与贪婪,在黑夜里寒光闪闪,象鬼火,象幽灵,象死亡。
孙惕在转山护林的工作里,常常碰见山狼。但那都是在白天,白天狼是怕人的。而且多数时候是三五个人在一起,胆子壮,且手里有家把式,不像现在不但赤手空拳,还有个需要保护的娇弱妹妹。
他脚下加了劲儿,同时想着对策。
绿光保持着四五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孙惕他们。人快它就快,人慢它就慢。孙凤越来越看得清楚,那就是狼,很大的一只狼。幸运的是,它是只孤狼。
但很快,孙凤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不是一只孤狼,他们是一对,一只大的,一只略小些。那只小些的,一直躲在密密的草丛中跟着。此刻它从草丛中钻了出来,与原先那只大的,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
孙凤脑子一片空白,她用力抓了一把哥哥,抖着声音小声说:“两只,有两只!”
孙惕见妹妹又拽自己,便回头又去看那头狼,却吃惊地发现孤狼变成了对狼。
恐惧电流一般快速传遍全身,手脚随即僵硬不听使唤,以至于孙惕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如果说孤狼还会犹豫是否攻击人类,那么夜间的两头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盯住的猎物,他们知道如何合作,如何利用黑暗,如何一招制敌于死命。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尤其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摔倒,因为常年在深山里讨生活的他知道,摔倒的瞬间,就是狼发动攻击的时刻。强存弱去,是狼世界的生存法则。
今天看来是凶多吉少。他想,不能两个都搭进去,必须想法至少保全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抗多久,够不够时间让孙凤逃走。但是,如果没有自己,孙凤能走出这深夜中的大山吗?
奶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孙凤在心中的哀嚎,震得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山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