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殇》（16）——牛父秘藏
（16）
牛父秘藏
牛一和田妞最喜欢在梧桐树下散步，
牛一给田妞拍得最多的照片也是在这一片金黄的秋色中
此后的半个月牛一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牛夫人的心间隔穿孔修补术在机器人的操刀下顺利完成，术后在ICU里她又奇迹般地战胜了排异反应和低心排血量综合症，活着回到了普通病房。自从牛夫人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牛一就一直没有机会再和母亲说一句话，只能在探视的时候隔着防护衣和氧气面罩互相对视几眼。牛一感到母亲被一种精神力量支撑着才活到今天，她的眼神似乎总是带着个问号：“小一？小一？”
等牛夫人躺在普通病床上终于能开口说话时，她的第一句话果然就是：“他，我儿子，葬在家族墓园了吗？”当听到大伯和三叔拒绝了他们母子的请求，而牛一买了块墓地把牛C和梦妞合葬在一起时，牛夫人把头转向窗外的那棵孤零零的松树，怔怔的半天没有再说出话来。
虽然牛夫人暂时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但据医生说，急性心梗合并心室穿孔的人如果不做手术就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做了手术的死在围手术期和此后的一两年内的占35%。为了照顾出院的母亲牛一搬回生命科学研究院居住，他暂时丢掉了自杀的念头，一心一意照顾起母亲来。
可是，现在的牛一已不再是从前的牛一了，葬礼之后关于自己身份的疑惑始终像一团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脑际，母亲一定是知情人，但他现在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母亲孱弱的心脏经不起更多的刺激。不过，牛一看向母亲的目光出卖了他，知子莫若母，即使那异常的光波稍纵即逝，也被心思敏锐的母亲捕捉到了。
多事的清明时节已经渐渐远去，五月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美丽的城市，也照耀着牛夫人家的粉红蔷薇，它们一丛丛的开得热情奔放，给这个被悲郁之气笼罩多时的家带来了令人愉悦的生机。牛夫人时不时剪下一些花朵来插在两个花瓶里，一瓶摆在自己的床头，一瓶供奉给书房里的牛教授。牛C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和值得用来纪念的物品，幸亏心细的牛一把他剪下的头发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此举让牛夫人的思子之情有了寄托，她把头发用丝带束起收藏到一个雕花的檀香木盒子里，再和牛教授的遗像摆到一起，这样他们父子就可以一起享受鲜花的供奉了。
有一天母亲精神大好，她提出要牛一到一个做石雕工艺品的老店去订做一个小天使石雕像，她要把它放置到家族墓地的百日菊丛中，和原来的那个摆在一起。大伯三叔不让把牛C葬在墓园里，放个石像他们总管不了吧！
牛一看着母亲半天接不上话，这是母亲要向自己透露什么秘密吗？按母亲的逻辑那原来的小天使石像真的代表了一个逝去的灵魂？那是他的兄弟吗？还是象牛C一样的克隆人？
“小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牛夫人冷静地接住了牛一疑惑的目光，看得出来她心里已经积攒了足够面对真相的勇气。“经过这一场大病，我已经把人生想透了，我的病是个不定时炸弹，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应该让你知道一切，我不能就这样把秘密带走。”牛夫人停顿了一下，目光里涌出了越来越浓的温情，这温情把她的声音都滋润得柔和了起来。“不过请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请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这关系到你父亲的名誉，也关系到你一生的福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牛夫人特意停顿下来，深深地看着牛一的眼睛，说：“你要答应我好好地爱自己，无论你怀疑什么也不要怀疑父母对你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它可以超越很多樊篱而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
牛一后退了一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蹦蹦地跳动，他无疑一直在寻找真相，但在真相自己跑来投案自首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想要逃之夭夭的冲动，让真相在后面永远追他不上是否会更快乐一些？
牛夫人慢慢地走进卧室，打开保险柜，等她再出现在牛一面前时，手里拿着的正是小灰踢出来的那个不起眼的塑料盒子。“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是守护秘密的门卫。”牛夫人把小盒子放到牛一的手心里，再把他的五指合拢成拳头。“我会给你写一份提取保险柜物品的委托书，等我们拜祭完你的父亲，把小雕像安放好后，你就可以去寻找你要的谜底了。“
牛一两腿一软就势坐倒在沙发上，牛夫人的神情非常凝重，这让牛一感到手里的那把钥匙将要打开的不是银行的保险柜，而是一个不知祸福的潘多拉盒子......
几天以后，当银行经理仔细阅读完牛夫人的委托书，认真核对了牛一的身份证明文件后，他马上给牛夫人打了一个电话确认，一切无误后才领着牛一穿过长长的封闭走廊，打开沉重的大门，进入装满摄像头的保险柜密室。当经理和牛一各自把钥匙同时插进1106号保险柜的两个锁孔并一起转动时，保险柜门“啪“的一声打开了，经理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探进柜里，小心地取出来几个看上去毫无特殊之处的硬皮本子来。
牛一喉头紧缩挡住那快要蹦跳出来的心脏，再伸出双手把藏品郑重地接了过来，他粗略一看，其中A4 大小的三个绿皮本子上印着“克隆研究中心实验记录——实验编号0987（1）、（2）、（3）的字样，而另一本比较小的却是一本羊皮面日记。
牛一在银行旁边找到一家咖啡店，随便点了杯Espresso， 就在角落里选了个安静的小圆桌坐下，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三个绿皮本显然是牛教授领导的克隆研究小组做的实验纪录，里面通篇都是各种专业术语和繁琐的数据，牛一看不懂也无心细看，他合上绿皮本，又打开了那本日记。
日记是牛教授写的，里面的文字非常简单，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个备忘录，而日期正是从牛一出生那天开始的。牛一的心被温柔地撞击了一下，心想：妈妈历尽千辛万苦到四十一岁才生了我，看看父亲激动得都要开始写日记了！
12月1日
喜得贵子，取名牛一。母子平安。老来得子，狂喜！
此后的每一天牛教授都简略地记录了一些新鲜事，比如“半夜吃奶三次”，“学会换尿布”，“会笑了”，“长得越来越像兰”，等等。牛一想起那缺失的百日到五月的相册，他粗略心算了一下，百日应该在三月十日左右，他略过前面的日记直接翻到三月十日，这天的文字果然比较多，头一行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字体很规整：
3月10日
小一百日宴，父亲大哥三弟几家全部出席。盛会。
隔了一个空行后，下面的文字换成了蓝色圆珠笔的潦草字体：
晚上睡眠窒息，呼吸停止。原因不明婴儿猝死。
兰苦求，晕厥。
急送试验室提取皮肤样本。
天塌了。
牛一的目光在这几行蓝字上反复扫来扫去，好像已经石化的土地无法吸收水分一样，他的大脑也无法处理这一串简短的符号……老天啊，这是不是在说，小牛一在百日那天死了？
牛一的脑子快要死机了，他需要关机冷却一段时间再重启。当他魂不守舍地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他感到一股湍流又在肚腹间左冲右突，急需找到一个出口喷涌出来……等他好不容易把摩托开回自己租住的单元楼后，他一头倒在床上蒙上被子，任由野兽一般的嚎叫从胸腔里嘶迸出来……
没有任何疑问了，真正的小牛一在百日那天猝死，不能再生育的母亲苦求父亲让孩子重回自己身边，而自己是由父亲克隆出来的小牛一的替身，从百日到五月这个时段父亲正在实验室里制造自己呢！多么可笑啊，自己曾嘲讽牛C是个克隆的傻子，现在才知道自己也并非原装的人类！都说克隆人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牛C死得太早没来得及发现，而梦妞的确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我呢？父母都受那么良好的教育，都有那么强的自制力，家族里也从来没人吸毒，我却为什么变得如此另类？难道这也归咎于克隆人的性格缺陷吗？
牛一的脑子快要炸裂了，万千思绪像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四面冲突，却找不到突围的出路，牛一用两个大拇指死死掐住太阳穴，不知想把自己掐晕，还是要掐清醒…..
“牛一，都活到这份上了，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当个克隆人吗？！ “牛一对着空气咆哮道：”老妈还等着我呢，等着我在她面前装得象她的真儿子一样呢！“
牛一抹了把脸，又翻开日记本继续读起来：
3月11日
我作为中心的带头人，人类克隆试验已进行两年，多次功亏一篑，这次能否成功？
准备中。
3月13日
小一细胞核移植入抽核卵细胞中，微电流反复刺激。
3月18日
成功制造出5个胚胎细胞（见实验报告）
“动真格的了！”牛一嘴边露出一丝嘲讽，迅速把日记翻到四月下旬。
4月20日
三个坯胎细胞不能正常发育，两个在培养液中迅速生长，已接近初生婴儿的发育阶段。
5月10日
划时代的惊人成就，世界上第一个人类克隆成功！狂喜中！
两个婴儿达到五个月的发育阶段，脱离培养箱。
智商测试一个正常，一个智力低下，准备用一氧化碳处理。但其相貌与小一一致，起恻隐之心。
5月12日
小一接回家中，天衣无缝。
兰强烈反对对外发表克隆成果，怕克隆人身份给小一一生带来麻烦。
（将继续用其他人类细胞进行克隆试验，成功时再发表，最多只需两月，胜利与荣誉在即。）
“原来我是这样造出来的啊！”牛一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那个石雕的小天使下原来偷偷埋着”哥哥“的小尸身啊！怪不得妈妈每次扫墓都要给那块石头献上一枝花呢！循规蹈矩的父母竟然敢玩偷埋尸体的游戏，那可是犯法的啊，看来是想儿子想疯了！老爸真不愧为智力超群的科技精英，克隆先锋，光天化日下偷梁换柱的高手！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三十二年前爸爸已经能克隆出人类了，那个号称在英国克隆羊实验室工作过的王博士估计晚了二十年吧？妈妈真是妇人之见，竟然让爸爸失去了“世界克隆人类第一人”的光荣称号，这是足以名留青史的成就啊！靠这个名头就可以在生物科学领域吃一辈子了！“
牛一的情绪愈来愈燥乱，他到卫生间找出推子，把一头长发推了个干净，这下好了，从镜子里看连他自己都以为牛C复活了。牛一又从卫生间的柜子里抓出两包白粉倒进针筒里，注入自来水使劲摇晃，他真想把这一大筒溶液一注到底，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捣乱着：“你要答应我好好地爱自己……”
牛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前灰蒙蒙的有很多小虫子在飞，他看到一只蝴蝶使劲扑扇着绿底白斑的大翅膀，好像在寻找出路，寻找阳光和鲜花，可它在这玄幻的迷茫中完全不知要往哪儿飞去……牛一的意识告诉自己，这曾经见过的美丽蝴蝶不是牛C，而是牛一的另一个克隆人——他自己…….
那么说来我应该是牛A啊？没错没错，我就是牛A，那牛B呢？那个弱智的牛B到哪里去了？
牛一一把抓起日记本，睁大了布满红丝的眼睛搜索起来。
5月15日
把弱智婴孩送到邻近城市孤儿院门口，仅留一名字”生“，实为”牛一”二字组合。
5月16日
昨晚回家后与兰爆发激烈冲突，今天重返孤儿院，婴儿已不知所踪。
冲突升级。
5月20日
兰逼问我的工作，知道人类克隆实验中会制造出很多器官残缺或大脑功能不全的婴儿，把这样的残次品推向社会将增加人类的负担，但灭杀又有违法律道德与良心。
兰认为我杀生已多，要求我中止克隆人类试验，转回研究老本行遗传学。
痛苦的抉择。
但重新得到一个儿子，足矣。
牛一盯着最后一行字又哈哈大笑起来：”得了个吸毒的克隆儿子，还把自己气死了，这就是报应吧，哈哈！人类克隆人类，做出来的都是蹩脚货，看看哪个没有毛病？这越权的事情文雅点叫“僭越“，用土话说就叫”捞过界“，怪不得很多国家明文规定不能做克隆人的勾当，看来那才是真正聪明的人类啊！
牛一把日记甩到一边，拿起摩托车的钥匙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打火的时候他觉得脑袋凉飕飕轻飘飘的，心想，这个感觉好爽，看来老子今天可以在马路上起飞了！
扑面而来的风把牛一的光头吹麻木了，也把他的眼睛吹得泪水横飞，可牛一感觉不到这些，只管不停地鞭打着他的老马向环湖公路飞速狂奔…..
老爷摩托发出力不从心的嘶吼，他感到主人快要疯了……
一辆警车迎面驶来，它快速回转了180度直追牛一而去，警灯狂闪，警报器也“呜啊呜啊“地拉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