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殇》(13)——百日疑云
(13)
百日疑云
封面设计 阿芒 题字 梦白
突然站在四月的阳光下,刚从黑暗世界里逃出来的牛一感到一阵目眩,他一时有点恍惚,不知眼前这春光明媚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屏幕里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是真实的。
牛一那辆非常抢眼的老爷摩托正静静地候在斑驳的阳光下,好像一条很有派头的花斑狗在等着主人带它出去昂首散步一样。这辆Vespa125是台货真价实的老爷车,在《罗马假日》里记者带着公主兜风的正是这款踏板摩托,这款车在电影上映后名声大噪,男人们都喜欢开着它带女友招摇过市。牛一吸毒花光了积蓄后只好把心爱的宝马车卖了,换了辆颇为心仪的老旧Vespa125。他特意给前后轮盖喷上了豹纹的图案,算是对梦妞(当然还有田妞)叫他“豹子”的呼应。以前他最喜欢带着梦妞到市郊的公路上兜风,要不是头盔把两个人的漂亮脸孔遮住了,那牛一和梦妞的组合也不比派克和赫本的搭档逊色多少。
真皮包裹的黑色车座上明显压出了前后两个凹陷,牛一伸手在后面的凹陷处抚摸了几下,心里涌起了要伏下身去闻一闻的冲动…..记得有个笑话说希区柯克拍电影时,有个非常出名的女演员要求从她最好的一面来拍摄,但导演说他做不到,你最好的一面正压在椅子上呢……
牛一觉得双腿发软站立不稳,回忆就象个暗杀者一样,它尾随着自己走来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给他狠狠的一击。算算到今天梦妞才走了四天,可这四天怎么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呢?牛一跨上车座,戴上头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感到一双手臂又搂住了他的腰,一团软肉又贴紧了他的后背。 “扶好啦!”牛一对着后座轻声嘱咐道,然后转动把手双脚一蹬,豹纹老摩托就“突突”地响着上路了。
赌场后街最近变得不那么僻静了,不知是不是失业的人越来越多,无牌无照的小贩们聚集在这里做点小本营生,想买仿真枪支、超标刀具、假货、走私货品的也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牛一心想,我现在也是无业游民了,吸毒的名声传开去也没人会聘用我了,好死不如赖活的话我也可以到这里摆个地摊……可是,摄影师都失业了,摄影器材该卖给谁呢?
牛一今天手头有钱,卖毒品的和牛一相熟,三言两语一笔大交易就做成了。牛一四下里看看,把那包白粉在皮衣的暗袋里藏好,然后两腿一蹬,老爷车又“突突”地加着劲,从这片充斥着犯罪和违法买卖的杂乱市集穿越而过,向城市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所在驶去。
“生命科学研究院”座落在市区东郊的梧桐山脚,背山面湖,职工的住宅也建在大院旁边。自打二十多年前牛一的父亲牛教授升任“遗传学研究中心”主任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就从一般的住宅单元搬到了一座独门独院的两层连排住宅里。八年前牛一和田妞谈恋爱后嫌和父母一起生活不自在,就搬了出来租房居住,他是独子,家里的卧室当然还给他留着。近年来牛一和父母的关系每况愈下,先是牛一克隆梦妞让牛夫人大为光火,再是牛一从戒毒所出来后在卫生间里吸毒让父亲发现,从而引致后面的一系列冲突,牛一和父母的关系再也难以恢复以前的亲近了。
牛一把摩托车推进前院里,停在开满粉红蔷薇的木栅栏围墙边。那只叫“小灰“的纯灰缅甸猫正蹲在入口门廊里晒太阳,听到动静后马上警觉地睁圆了眼睛。小灰已经十五岁了,可它基本没有老态龙钟的迹象,奔跑跳跃时依然像只豹子一样优雅从容。作为一只性格谨慎甚至有点高冷的猫,小灰对亲人熟友的态度却堪称缠绵悱恻,这一点迷倒了不少人。牛一有时觉得,小灰从外形到行为直至心态上都和自己非常接近,互相对望一眼都能感知对方表达的内容,他俩不会在上辈子有什么渊源吧?
牛一蹲下来把迈着猫步向自己走来的小灰抱起,并在它毛茸茸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在这个家里,小灰是唯一一个对他敞开胸怀而且毫无成见的家庭成员了。
牛一用钥匙打开大门,环顾了一下客厅,牛教授走了以后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墙壁上挂得最多的还是牛一的摄影作品,那个三层的玻璃陈列柜里摆满了他小时候做的小玩意、他获得的各种奖牌,那个最重要的摄影银奖的奖杯当然也在其中。牛一没太把这奖杯当回事,可父母却把它摆在最当眼的位置,有亲戚朋友来的话一定会找机会讲解一番……
牛一获银奖的黑白照片本来也挂在墙上,它拍的正是牛一初见田妞时她独坐咖啡馆的场景。自从田妞和牛一分手后牛夫人就把它撤了下来,转而用牛一画的粉彩画——《十八岁的我和一岁的小灰》取而代之。牛一心里有些惭愧,不论孩子怎样惹父母伤心失望,父母对孩子的爱真是很难收回的。
牛一给饿了一天的小灰喂好了饭,清理了它的猫沙盆,就直奔牛夫人的保险柜而去。他先把窜进柜里的小灰拽了出来,然后再从卡片夹里找到牛夫人的银行卡、医疗卡和私人保险卡,这些下午去医院时要用。
盘绕在牛一心里的那团疑云始终没有散去,他顺手检查了自己的出生证、疫苗接种证、中小学毕业证,连爷爷在百日宴时送给他金锁和金手镯都看了。当牛一再次把小灰从柜里拽出来时,小灰的后腿把一个不起眼的小塑料盒子踢到了地上,牛一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把从没见过的钥匙,钥匙上还贴着一个很小的纸片,写着11046。
牛一拿着钥匙端详了半天,这钥匙构造独特,不像家里使用的,莫非……牛一脑子里滑过一个念头——这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吧?老两口还有什么秘密要花钱藏在银行里呢? 遗嘱吗?
牛一转入父亲的书房。
正对门口的高柜上摆放着牛教授的遗像和一小瓶鲜花,小灰好像导游一样率先跃上了柜顶,然后把下巴靠在一个电子日历上蹭来蹭去。牛一看到“今日清明”几个字又是一呆,真是全忘了,这个日子本应和妈妈去墓园拜祭父亲和祖先的,可是.....
牛教授这张遗像和墓碑上的一模一样,他正用温和的目光看着牛一。牛一与父亲对视了几秒之后坚持不下去了,他低头从柜子里拿出三支线香给父亲点上,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我就在这里拜祭您吧,现在我不用隐瞒了,上次我在墓园见您时正准备做换脑手术来戒毒,可昨天……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保佑妈妈挺过难关吧。”牛一停顿了一下,又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说道:“我现在要解开心中的一个疑问,那是关于我的身世,可能也关于您和母亲的秘密,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也指引我找到答案吧!”
牛一对着父亲点点头结束了这单方面的谈话,转身直奔书架而去。
靠墙的四个大书架里装满了父亲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遗传学专业书籍,里面还夹杂了很多本关于克隆的英文书。四年前牛一准备克隆梦妞时曾把这些书拿出来看过,它们是在1996年英国克隆多利羊之后一两年内出版的,全是关于克隆人类的学术著作。不过那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旧著了,书龄比牛一还老,里面的理论和技术肯定已经落后了。
右面书柜里有整整四层放着家庭相册,每一本相册上都标明了时间段和内容,这是搞科学研究的父亲整理的,母亲并不擅长干这样的工作。
牛一直接抽出了写着“小一出生~满月”标签的那本红封相册,在首页就插着那两张在产房拍的新生婴儿和出生卡的照片。刚生的牛一象个小猴子一样张着大嘴哭喊,两只小手握紧拳头伸向天空,好像对投胎到这个家庭充满了恐惧一样。
牛一知道得很清楚,无论自己对来到这个家庭持什么态度,他的父母心中漾溢的除了万分的喜悦,就是对上帝的无限感恩。牛夫人结婚后一直无法怀孕,十多年来到处求医问药,历经各种磨难,最后还是靠做了多次试管婴儿才得以成功。那时她已经四十一岁高龄了,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老来得子的牛教授夫妇对儿子的到来有多喜悦和重视,从这些相册就能看出来了,他们把每一天拍的数码照片挑出几张来洗成照片,再按顺序插在相册里,每张照片上的水印日期都清楚地标明了孩子的成长。
牛一看完满月的照片,就又抽出第二本写着“小一满月~百日”的相册继续翻看。小牛一五官越长越精致,基本能看出是牛夫人的遗传了。这本相册的最后一页是百日宴,一张大合照里后排是大伯三叔两家人,前排占据C位的是牛一的爷爷,他小心奕奕地把唯一的男孙抱在怀里,小牛一身上金晃晃的,戴满了爷爷送的金锁和金镯子,而盛装的牛教授夫妇坐在爷爷两边,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多年不见的爷爷现在已经九十五岁了,住在四川老家一栋金丝楠木造的老宅子里,几年前曾经有人出价3亿要买这栋房子,可爷爷拒绝了,他说这是要留给子孙的传家之宝……
回忆让牛一的心里注满了温情,他摸摸正在试图爬上书架上层的小灰,那个小小肉体的柔软和温暖也是很有治愈功效的,用在牛一身上可说屡试不爽……
牛一继续伸出手指在其余的相册上划拉着,它们的日期全部首尾相接,一直排到牛一高中毕业才结束。牛一心想,谁还敢怀疑我是克隆的?自打出生后我的每一天都记录在案,这些照片可是作不得假的。
当牛一想把抽出的两本相册放回去时,小灰却一溜烟抢占了那个空位,它转头坐下,用圆圆的琥珀色眼睛专注地看着牛一。
牛一不怕和小灰对视,它那忽大忽小的瞳孔很是神秘,里面总象藏着很多秘密等着他去探索,难道这次班尼又想告诉自己什么吗?
牛一的目光再次落在紧挨着小灰的那本相册上—— “小一五~十个月”,不对啊,百日后至五个月的那本到哪里去了呢?这不可能是个疏忽,父亲是个逻辑严谨的科学家,不可能容忍这样的缺失。
百日,百日,牛一在心里念叨着,突然脑子里火花一闪,也不知哪两根弦搭上了,一个很相近的词跳入了他的脑海——百日菊!那是一大丛开满小黄花的植物,种在家族墓园里那个长着亚洲面孔的小天使雕像周围,小时候牛一一直把那叫做小黄花,是妈妈一遍遍地纠正他说:“这不是小黄花,是百日菊……百日菊……百日菊……”扫墓的时候妈妈总不会忘记给小天使雕像也献上一枝花,妈妈告诉小牛一,墓园里每块石头都是有灵魂的……
客厅里的一台古董挂钟发出了“当……当……”的报时声,打断了牛一的思绪,已经两点了!牛一把书架的玻璃门关上,他觉得头晕脑胀的,刚刚清朗一点的脑子又有一团疑云积聚起来,且比以前更加浓重,好像一场暴雨正在乌蒙蒙的云心里酝酿着......
牛一把小灰搂在怀里使劲抱了抱,说道:“你是不是上帝派来帮我破案的?还有什么线索要告诉我?”小灰看了一眼牛一的脸色,知道他心情不好,就只管把毛茸茸的脑袋在牛一的头颈上蹭来蹭去。
牛一从刚买的白粉里抽出一小包,到卫生间里找到那瓶很久没用的生理盐水。就是在这个卫生间里曾经爆发过他和父亲之间最激烈的争吵,父亲有生以来给他的唯一一个巴掌把自己也扇出了脑溢血。一生受人尊敬的牛教授到死也解不开一个疑问:是不是自己也有罪业,所以上天才给了他这样一个令父母蒙羞的吸毒的儿子。
家族墓园里的小天使石雕和百日菊
网上找到这张图片,真是太象牛一画的《十八岁的我和一岁的小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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