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诗经·小雅·蓼莪》
父亲离我已近十一载。夜夜月虽同,物是人非恨无常。思亲重重亲不回,一去永相隔。
漫漫思情无处诉说,长嗟叹,惟盼梦里常相聚。
但,不知是我想父亲轻了,还是父亲对我的感情淡了,父亲越来越少来梦里与我团聚。越来越少的梦,又常常醒来便会忘记。惜醒来时梦忘得支离破碎,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希望拼凑齐全,长锁心底。
七、八十年代小镇的寻常百姓家,少有舞文弄墨,讲风雅情趣的。但家里角角落落、点点滴滴中蕴藏着父亲的诗情风韵,不自觉地我们从小有了对美的审视与向往。
从小家里挂着一副用打皱的鍚珀纸做底,黑色的毛笔在玻璃上做的画。银底黑画,画中一对年轻的情侣背对我们划舟驶向远方,一抹半月悬挂空中,夜色宁静,月光柔和。岁月如此静好。
还有一尊白净的断臂女神维纳斯石膏像,圣洁高雅,最是那一低头的浅浅微笑,温柔优雅。一直放在父母的 卧房,和母亲陪嫁过来的小小梳妆盒相陪相衬。美的碰撞恰到好处。
快过年了,街上熙熙攘攘,父亲带着我出去采办年货。小时候卖鲜花的很少,几乎没有,父亲看到一个卖塑料的粉白色梅花的,如获至宝,买了一把。我一路小心捧着,怕弄伤了它的花瓣。手中俏梅,虽无暗香,然栩栩如生,定是天使送与父亲的新年礼物。
童年时,小镇店里多是大红大绿的年画,清雅的风景画要么没有,要么很贵。那年家里的房子刚刚盖起,父亲带着我们,用前年的挂历做出洁白的相框,再镶进往年的山水挂历,装饰每一个房间。我们愉悦的笑声溢满整幢屋子,“团圆便是家肥事,何必盈仓与满箱”。
对一叶舟、一抹笑、一瓶梅、一屋画,家里虽不是很富裕,在父亲一点一滴的用心中,我们知晓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家境慢慢改善后,为培育我们的艺术修养,父亲为我们买了小提琴和电子琴。《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等各种杂志更是常年订阅。
父亲是有情趣的,也是严厉的,但他对我们更多的是言传身教。夏日静夜下他讲的一个个小故事,是开启我们人生的启蒙老师。他以一个长子的言行,教会我如何做一个长女;他以一个男儿的本性,教会弟弟肩扛男儿的担当;他对生活的态度、对长辈的孝敬、和亲友的相处,传承、影响后辈一生。
父亲用他隽永、刚劲的一手好字为我们题座右铭,或嵌入小小相框,或大大的写在纸上,贴于书桌前的墙上,在奋斗的青葱岁月,它们伴随、激励着我们。是我们不可或缺的良师益友。
父亲一辈子无私地爱着我们,却从未对我们提任何的要求,哪怕心有所想。记得那年,父亲生日,我和妹妹都赶到父母工作的小乡村,父亲最疼的他的小妹也到了。弟弟因在大学任学生会干部,正好有事,传话过来,可能不能回来。父亲说没事,没事,叫他不要回来。天渐擦黑,饭菜也好,正要开餐,传来敲门声,母亲闻声开门,弟弟到的正是时候,他站在门边,我们全体“啊”的欢呼,父亲欣喜地含蓄微笑,弟弟右手象一个奥运冠军高举奖牌那样高高举起一只烧鸡,因弟弟的惊喜现身,生日提早进入高潮。父亲脸上充盈着幸福的红晕。几十年了,浓浓的家的温馨依然浸润着我这浮萍一样飘荡的游子之心。弟弟站在门边,高举烧鸡微微笑着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瞬间。
父母婚后就相伴离开家乡,在异地谋生,那里的学校不好。幼时记忆一片模糊,能记得的寥寥无几。记忆清晰于开始上小学,我们已回到老家,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此后开始,直到大学毕业,一年中只有寒、暑假的三个月和过年过节的零散几天是和父母呆在一起的。工作以后,一年可以团聚的时间更少。出了国,见面越发的难了。弟弟与妹妹比我幸运,他们工作后,就与父母住在一起。
可是,父亲总不会缺席我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从我加入红领巾到我在美国硕士毕业,机缘总是那样巧合。加入红领巾那天,对我一个入学不久,正憧憬未来的小孩,喜悦与骄傲是不可言传的。恰巧在我一路雀跃,蹦跳着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原本应在外地,却有事回家的父亲,真是双喜临门。我急忙挺着胸,向父亲展示着小孩子的荣耀。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容象一束光照着我。这抹记忆陪我一生;我在美国硕士毕业,父亲和母亲幸运地拿到签证,远渡重洋,和我一起见证了那神圣的时刻。
这辈子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累积起来,不算学前懵懂的稀稀疏疏的记忆,竟不到六年,沉沉淀淀的父女之情却象是走过了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六万年,无限年那样深厚。
和父亲完整住在一起的除了初中有两年,就是父亲最后的那一年,如果日日相聚的代价如此惨烈,我宁愿一年,几年,几十年才见一次面,甚至今生不要见面。昔有父在,家何其融,融今依存,追思不尽,总不圆满。若父亲还在,家就是完整的,哪怕天涯海角,至少我仍然可以听到父亲醇厚的声音,娇宠地喊着我的小名。
可是,一切都只是回天无力的------可是。
父亲最后那年,与其说是我在陪父亲,不如说是父亲在陪我。虽然日夜的陪伴不能救赎、慰藉我不能养亲、孝亲的不安灵魂,但至少今生在父亲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够陪他左右,伴他身边。
父亲日渐虚弱,事事仍先为我着想。
那时候,我毕业后尚未找到工作,父亲身体羸弱,挂念的却是我,托他在美国一同学照应我,那位叔叔正好有一个学生有份工作可以推荐。我婉拒了他,回到国内。我对他说:“工作可以再找,父亲只有一个。”并让他千万瞒着父亲。因为我清楚,父亲若是知情,绝对不会答应。
有一天,我和父亲早上走路回来,快到家了,父亲对我说:“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以为父亲需要办什么事,跟着他,父亲领我到小巷那个夫妻油条店,买了油条,父亲迫不急待地让我吃:“趁热,趁热。”原来父亲心里一直记着、想着喜欢吃油条的我在国外吃不到正宗油条。看着父亲的身体状况,前面是未卜的不敢想,我如鲠在喉,无法下咽。
再一天,也是走路回来,父亲说,我们去步行街,一直领我到著名的老字号,又买了我喜欢的菜头饼,他的双眼满是兴奋与满足。为了买我喜欢的菜头饼,走了近半个小时,父亲依然不累。我强忍眼泪,心内有万般悲痛,却佯装开心。当我们走出店时,一缕暖阳,慵懒、舒适地倾泻而照。沐浴在那线阳光之下,人声消失,世界静谧,那一刻我多希望时光就此停止,我的父亲可以永远那样健康,不敢乞求太好和全愈,仅仅象那一刻就可以,和我们快乐地一起笑,就足够了。
陪父亲走路,父亲很累的时候,我劝他休息休息,父亲对我说:“我怕我这一躺,就起不来了。”还有什么是比听了这样的话,寸心如割,却还要佯装无事,对父亲微笑更残忍的事。
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父亲后来一直对我发莫明的火,常为一件小事责怪于我,我想是因为父亲状况加重,身体难受、心情不好。我心疼着父亲,佯装没事,却心如刀剜。心,痛得很。母亲看不过去,有一天趁我不在,悄悄问、劝父亲:女儿日夜陪顾着你,为何对她如此生气。父亲说道:“你不懂,我走了以后,她会受不了的。我现在对她凶一点,她可以不那么记念我。”父亲自己前面是不确定的一切,却还在苦心经营如何减缓我日后的哀痛。知道真相的我,肝肠寸断。
思念是一种痛,那种痛,搬把椅子,驻在心底,并不时起来,兜兜转转,再狠狠跺上一脚。
曾经,父亲是我不能谈的话题,不能看的文字,我无法看那些与父亲走有关的任何字眼,不敢听,更不敢讲。电视上那些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的的镜头,我一秒也看不下去。陪伴父亲的最后一年,我写的日记,至今不敢翻阅。
父亲走后几年,小侄儿出生。我每次看着聪明伶俐的小不点那股子机灵劲,满心欢喜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心想如果父亲能看到,陪他玩,逗他笑,不知会有多高兴。
我常想照顾父亲的时候,如果我哪里那样做,如果我哪里不那样做,如果我哪里如果,也许父亲还在。虽然也懂天堂只有快乐,父亲只是脱离了人间的苦海。知道父亲在天堂与我们同喜同乐,并如生前一样日夜守护着我们,自私的我仍不肯放手,有一种无法言语的遗憾与哀伤。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惜,天妒英才,带走父亲。我再不能听父亲唤我小名,咯咯笑着。痛,父亲不待我养就去向天国,惟愿来世再续父女之缘,享天伦之乐,尽为儿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