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儿要如何面对婚内出轨的父亲？当家庭分崩离析，女儿又如何在父母漫长的争执与猜忌中，度过自己的整个青春？
在周昕看来，问题的答案要追溯到自己10岁那年，她极为偶然地在父亲的手机里，看到了一条来自他前女友的暧昧短信：“我说要忘了那段情，但真的很难。”那天之后，她疑惑、纠结、悲伤、惶恐，还试图听父亲的话隐瞒整件事，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妈妈。从此，那个“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有了无法缝合的裂痕，并随着猜疑和背叛变得越来越大。“如果我没有把短信的事情告诉妈妈，是不是这个家就不会散？”愧疚和自责盘踞在周昕心底20年，她说，自己最美好、最快乐的青春岁月，全都因此蹉跎。为了修复心中“完美爸爸”的形象，周昕为父亲找了很多理由：她责怪自己、怨恨第三者，一度认为是母亲的唠叨和偏执逼走了父亲，到最后才发现，很多事情无关他人，都是自己的选择。终于在周昕30岁那年，她亲自带领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分别的那天，一家三口人都意外的极其平静。此后，周昕开始回顾自己的成长故事，在横跨31年的光阴碎片里，她看见了一段开局就很仓促的婚姻、一对相互牵绊、折磨了20年的夫妻、一个不停确证父爱的女儿……她们都是亲密关系中的受益人和“消耗品”，如今，她们都解脱了。
2020年夏天，我还在北京工作，周末接到了我妈打来的视频电话，当时她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正在冷战，哭着说这次一定要离婚。说完她把手机递了出去，我听见有人大骂了一声，紧接着视频画面中快速闪过家里的天花板、大衣柜、饭桌，最后“咣当”一声彻底黑屏——我爸把手机摔碎了。过去二十年，这样的争执时不时就会上演，我早就习惯了。此前我会调停，或者干脆不搭理，但那天我忽然很想结束这一切。挂了电话，我立刻买了当天回家的车票。成年之后，我是很惧怕回家的，父母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相处模式，无法让我在家里感受到轻松和快乐。接到母亲电话后，周昕当天就回了老家
到家已经是晚上，面对风尘仆仆的我，父母表现得很平静。他们像往常一样问我想吃什么，要去菜市场买菜，仿佛“摔手机大战”从来没有发生，可我不想再装傻了。第二天睡醒，我走到他们面前，非常冷静地说：“走，去办手续，今天必须离。”此前一个月，我爸和我妈为离婚去过2次民政局。第一次是疫情期间，我妈发烧无法进入办事大厅，没办成；第二次因为我爸临阵脱逃，又没办成。我妈说，他“逃跑”是因为不满意离婚协议，凭什么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姑娘？他想不通。第三次再去民政局，我们一家三口展现出了久违的和谐。从我爸的婚外恋曝光以来，这个家便开始在“争吵”和“冷战”间反复横跳。我爸脾气急，吵架会骂脏话，我妈有时得理不饶人。夹在他们中间，唯一可以正常沟通的我，被迫成为解决矛盾的人。可我也会烦，为了躲清静，高中时我去外地借读，大学也选择了省外的学校，毕业后又去了北京，我不断向家的反方向奔跑，只是无论跑出去多远，父母的一通电话，就立刻能让我回到鸡飞狗跳的原点。如此看来，最渴望他们离婚的好像是我，而且也只有我。在民政局办理手续时，一位工作人员是我爸的老朋友，得知他来办理离婚，大吃一惊，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你们这一家多好，一定不能散”。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县里公认的“模范家庭”，爸爸能干、妈妈贤惠，每次我放假回家三口人总是形影不离。然而圆满和温馨都是表面现象，现实是，背叛和争吵已经与这个家共存了20年。“假装幸福”在老家小县城很常见。除了我爸，我身边有婚外恋情的人不在少数，多数伴侣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当中有的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委曲求全，有的则是碍于面子不愿意撕破脸。小地方的人好像生来就活在一张巨大的人情关系网中，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迅速成为一整个县的谈资，不想在外丢人，那就只能对内忍耐。因此听说我爸妈要离婚时，亲戚朋友都很反对，我大姨说，男人都这个样，女人这个岁数离婚就是“自寻死路”，“说出去让人笑话”。可别人怎么说真的重要吗？过去几十年，我妈一直这样忍受着，她一辈子都在忙着相夫教子、赡养老人，现在我很希望她能为自己活一次。离婚后，周昕大姨仍在劝说周昕“挽救”父母婚姻因为碰见了老熟人，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过程中需要一个带有日期的证明文件，我跑到楼下连续打印了10张，回来告诉我爸，今天离不成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我看得出来，爸妈其实都有犹豫，但我非常迫切，离婚和结婚其实都需要冲动，总要有一个人推一把，不然就只能停在原地。一切都结束后，我和我爸吃了顿饭，在他常去的那家烧烤店。他说了好多年轻时候的事儿，没有怀念，全是抱怨。他觉得我妈拖累了他，如果不是为了给我妈看病，花了很多钱，他不至于穷困潦倒。他自认在婚姻中受了很多委屈，就连出轨也是被逼无奈，一切都源于我妈疑神疑鬼，索性破罐破摔。我知道感情问题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替妈妈不值。那顿饭吃到最后，我爸非要打包一份烤鸽子给我妈，他好像不知道，我妈从来不吃鸽子。
周昕出生、成长的地方很小、很破旧，离婚前妈妈很少走出那里
我爸和我妈是相亲认识的，介绍人还是家里的亲戚，也算知根知底。我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特别漂亮，很多人说她长得像年轻时候的王菲，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家里从来不让她干农活、做家务，结婚之前我妈连衣服都不会洗，这在农村很少见，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前我姥爷算是县里的小领导，有村里的有钱人找上门说亲家，他都没看上，觉得那些人动机不纯，结婚了也不会对我妈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那个时候姥姥、姥爷家正在盖新房，一砖一瓦都是我爸和姨夫垒起来的，老人家觉得他特别踏实、能吃苦，就撮合了我爸和我妈谈恋爱。那年我妈21岁，在农村这个岁数还不处对象，是会被说闲话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没有爱情，在一起是因为年纪到了，要抓紧完成任务。但每次听见我妈回忆往昔，连两人一起看的电影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又觉得他们是爱过的，只是没能长久。
周昕姥姥、姥爷家旧屋附近
1990年夏天，我爸妈结婚，2年之后有了我。听家里人说，我爸早年特别穷，为了挣钱开过好几年大挂车，噪音特别大，我爸听力不好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开了几年车，我爸又进了钢厂，常住乡下的宿舍，这段历史我没有细问过他，我感觉挺苦的，东北的冬天那么冷，宿舍只能靠生炉子取暖。我爸一年有200多天待在乡下，那时候就有人说我爸有外遇，我妈从来不相信，她觉得谁都会变心，除了我爸。这种没理由的信任在我看来是很难理解的，不过仔细想想，在他们那个年代其实很常见，大家都很单纯。
冬天的东北农村 来源：东方IC
我爸不在家，家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我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学会了洗衣做饭、照顾老人、小孩。我小时候经常生病，一周要去好几趟医院，县城的小路没有灯，我妈那么胆小，每次都要独自摸黑把我背到医院。我经常想，每一种成长都是漫长的，唯独成为“妈妈”是一瞬间的事情，你现在让我去想，我甚至不记得她年轻的样子。因此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多年来他们宁愿互相折磨，也不愿离婚。年轻时，他们确确实实为这个家付出过、拼命过，说放手，谁也不会甘心。年轻时的周昕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周昕
我7、8岁的时候，我爸成了厂子里最年轻的领导，在我们老家这是相当不错的成就，我们家也跟着富裕起来。我们搬了新楼、买了新车，还拥有了象征着财富的“大哥大”，逢年过节也会收到很多礼品。物质之外，最让我清晰感觉到被爱的，是他们给予了我充分的尊重和偏爱。搬上新楼后，我特别喜欢张罗同学去我家玩，我爸妈永远热情招待，还会提前准备水果和零食，主动邀请朋友吃饭、留宿。我特别喜欢吃桂圆和零食，我爸总给我买，家里人觉得他太惯着我，偶尔也会阻拦，我爸从来不听，还会反问孩子喜欢为什么不给买？又不是没有钱。童年时我的幸福指数特别高，我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和最好的父母，之后无论遇到多狗血、多烦躁的事情，只要想起那几年，我就觉得自己被短暂治愈了。
童年时周昕（中间）和父母的合影
这种各方面都得到极大的满足的日子也就维持了几年，等到我10岁那年，这个“全世界最幸福的家”，消失了。那天我用我爸的手机玩贪吃蛇，无意间打开短信收件箱，就看到了那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很长，我只记住了第一句话。当时我年纪太小了，还没办法理解“暧昧”这个词，只隐约觉得这是个大事，所以我偷偷用作业本记下了发件人的电话。没过几天，我拨打了这个号码，想知道对方是谁。几声提示音之后，一个温柔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我问她是谁，她一顿，然后非常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小名“昕昕”——我太二了！居然用家里的座机给她打电话。之后的几分钟里，那个女人很直白地告诉我，她是我爸的前女友，之后又讲了许多，挂断电话前她说“小姨以后会对你好的”。
来源：东方IC
当天晚上，我爸回家扔给我50块钱，让我别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很平常，好像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于是我拿着钱走了，买了很多零食和文具，却一点都不开心。我开始失眠、多梦，我妈以为是小升初的学习压力大、太紧张了，特意做了糖醋排骨哄我开心。我坐在饭桌前，闻着饭香，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并将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妈妈。往后20年，这个和盘托出的瞬间成了我的郁结，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自己忍住了，妈妈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这个家就不会散？这种复杂且沉重的情绪填满了我的整个青春期，那天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快乐过了。
后来我妈告诉我，她其实很早就察觉到我爸的变化了。比如家里条件变好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参加同学聚会、外出应酬，有的时候半夜也会接到自称是老同学的电话，让他去饭馆买单，以及很多在凌晨发来的“问候短信”。那个时候我妈只觉得那些酒肉朋友不好，我爸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她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以为婚姻就是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养孩子，忠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最初我的想法和我妈一样，觉得是“外面的女人”不好，我爸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我下意识地偏向这个家，也可能是一种自我防御，好像我不承认，这个事情就真的不会产生影响。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和妈妈其实是在自欺欺人，我们习惯用我爸从前的好，来掩盖后来的不好，但现实是，一个苹果烂了就是烂了，你再怎么强调它之前是好的，都没办法改变现状。周昕童年照
听说前女友来信后，妈妈也不激动，她只是告诉我，没关系的，如果爸爸真的要走，那谁也留不住。她看起来很潇洒、很淡定，但我能感受到，因为这件事她和这个家都变了。短信事件之后，我明显察觉到我爸妈更在乎钱了，他们把很多事情分得很清，开始频繁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而后便是漫长的冷战。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渐渐懂得了感情的事情，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前女友”在一段婚姻里的危害。记忆中这位前女友应该姓李，通话之后我见过她几次，留下的印象不深，她也没有主动找过我。过了几年又听我爸说，这位李阿姨结婚了，和一个很有钱的富商，二人也断了联系。风波短暂平息，但是对于我妈影响深远。她有写日记的习惯，我经常偷看，发现那几年她会把很多事情联系到我爸和李阿姨身上。比如，在李阿姨结婚的那一年，我爸恰好卖掉了一辆捷达车，她就怀疑两件事一定有着某种关联。到底真相是什么我没问过，一来不能暴露我偷看日记的事儿，二来我又觉得这种联系有点牵强。可能站在我妈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对我爸信任崩塌的表现，她其实很害怕，也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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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爸感受不到更深层的东西，他只觉得我妈无理取闹、疑神疑鬼，直到离婚之后他都对外宣称，所有的“出轨”都是我妈的幻想。我妈很少抱怨和诉苦，如果不是偷看了她的日记，我也无法发现她的脆弱和敏感。我奶奶一直不待见我妈，我出生第10天，奶奶就因为我妈不小心把尿布扔进狗窝里大发雷霆，把我和我妈赶走了。这段历史我是从姥姥嘴里听说的，我妈没提过，日常也没有对奶奶表现出任何的不满。逢年过节她会给老人置办年货、准备新衣，日常照顾、秋天囤菜、冬天烧火……一直到奶奶去世前，我妈一样都不怠慢。儿媳对婆婆好，所有人都觉得这理所当然，包括我和我爸，但做这些时我妈开心吗？她会因为坐月子时被婆婆赶出家门委屈吗？这些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东北农村小路 图源：东方IC
爷爷和奶奶去世后，我妈又担起了照顾老姑的责任。因为年龄相近，小时候我和老姑关系最好，在去外地念大学前，她的衣食住行基本都由我们家负责。我妈还专门攒了一笔钱，想将来留给老姑做嫁妆。我自认老姑是很亲近的人，可当知道我爸出轨后，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警告我和我妈不要出去“乱说”，至今没有帮我妈说过一句话，我真的特别失望和伤心。闲聊时我和我妈抱怨过，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照顾老姑，我妈倒不生气，只说兄弟姊妹间帮忙是应该的。现在想想，我这方面有点遗传她。我有一个亲戚家的弟弟，隔三差五就会问我借点零花钱，从来不还。我和他也不算特别亲近，但每次一想我是姐姐要照顾弟弟，就还是会把钱给他。类似的事情我做过不少，包括我爸妈离婚后，我还是会帮我爸还债。很多人说我窝囊，我偶尔也会这么想，可血缘就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做不到扔下他。
离婚后，周昕和父亲的转账记录
李阿姨之后，我又听说了一个黄阿姨，在银行工作，我爸还在她名下存了20万，最后被我妈要回来了，他们还为此大吵了一架。狗血的事情太多了，弄得我每天都特别烦躁和压抑，高中之后我一直在外地读书，我爸特别喜欢打电话抱怨，我妈每次都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和我说上几句，但一开口肯定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讲，那些是情绪的发泄，可传到我的耳朵里，就全都变成了指责。我始终认为，自己在10岁时发现李阿姨的存在，是整个家庭分崩离析的开端。我不清楚自责的理由是什么，因此也无法消解由此产生的悔恨和悲伤。为了脱掉这个沉重的包袱，我远离家乡，渴望永远别再回去，眼不见心不烦。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有关我爸妈感情破裂的消息，又让我无处可逃。我也试过去面对。有一年春节回家，我爸和我妈又起了争执。我爸摔门而出，直奔楼下的小旅馆。我追上他，两个人开了间房，坐在床上聊天。在某个话题结尾时，我和我爸都没有接话，沉默几秒后，我近乎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和力气，第一次主动向他坦露了内心的痛苦。我告诉他，这些年因为短信的事情，我非常愧疚和难过，这个家就是被我拆散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其实是有期待的，希望他作为父亲可以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又或者承认是他先背叛了这个家，但现实是，他只说了一句“我不怪你”。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当下的感受，只能说那个夜晚从此成为了我生命中，特别特别刻骨铭心的画面：大年初三的深夜，我走出旅馆，看见外面正在下大雪。很多人正在街边放烟花、炮仗，雪花夹杂着红色的鞭炮残屑从天而降，世间万物都在欢庆新春，而我蹲在垃圾桶旁边嚎啕大哭。周昕大学附近街道，爸爸第一次送她出远门就是去念大学
2004年，我爸投资失败，家里的钱都赔光了，还惹上了官司，欠了几十万的外债。几乎是同时，我妈又被查出来血小板指数异常，患上了血液病，全国各地看病，紧接着我爸又出了车祸。家，稀碎；钱，没了；人，一个病一个伤。那段时间我频繁地算命，倒也不是真的相信各路神仙会帮忙，就是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会特别希望有个东西能拉自己一把，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我本来是一个特别容易快乐的人，平常吃到美食、看电影、好笑的段子都能让我特别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感到快乐的时候，我都会接收到来自原生家庭的负面情绪。例如，我妈凌晨开车出去“捉奸”、我爸又找了新的女友、家里又多了一笔外债……每一件事情都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头顶。顶着“拆散家庭罪魁祸首”的巨山，我30岁之前的人生战战兢兢。我不敢快乐，仿佛只有让“快乐”消失，那些糟糕的事情才不会出现。
周昕老家的“仙家看事”门店
2019年开始，我爸和一个叫何娟的女人走得很近。那年我28岁，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一年偶尔回家几次，总能听到一些有关二人的传言：我妈说，我爸经常会把家里的衣服、裤子、鞋子悄悄拿走；街坊四邻说，经常能看到我爸开车带着何娟遛弯、购物；我爸常去的饭馆老板，称呼何娟为“嫂子”；在我爸名下的另一套房子里，也有成套的女士睡衣和化妆品……尽管如此，我爸仍旧坚称他们只是“好朋友”。讽刺的是，在他和我妈离婚的第18天，他给何娟买了一套房。何娟只比我大6岁，比我爸小20岁，有老公、有女儿，电视剧《都挺好》特别流行那会儿，听见苏明成吐槽苏大强“图你年龄大，图你不洗澡”，我愣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何娟，但我爸不是苏大强，他喜欢洗澡，还特别热衷做奶浴。直到这个时候，我都不觉得何娟会给我的家庭造成毁灭性伤害。我想，我爸都50多了，再胡闹也不过如此了，但很明显，我低估了他。此后，他以和何娟“做生意”为由，陆陆续续从家里拿走了不少钱，还问亲戚借了20多万。除此之外，我妈也时常会接到何娟打来的电话，通话内容有时是类似宣战示威的话，有的则像偷录的关于她和我爸的亲密对话。说真的，我没办法理解这种行为，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想不通。我找何娟谈过几次话，但每次都不欢而散。我还加了她的微信，时不时就会看到她转发文章“做一个有格局的女人”，我知道，这是在讥讽我妈。有一次她在朋友圈里发文，大致意思是就是一个人得病都是报应、活该，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好恶毒。我也尝试找我爸解决问题，最终等来的只有否认和逃避。看他无所谓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这个家。
在和我爸婚外恋的对抗中，我的健康状态直线下降，出现了心悸，去医院做检查，心电图显示没有任何问题。就像很久之前第一次得知我爸出轨一样，我开始失眠、做噩梦、气短、注意力无法集中，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精神出了问题。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也做了相关测试和检查，最终结果是我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并且出现了躯体症状，必须马上进行药物治疗。
周昕的诊断报告
为了治病，我开始大量吃药。药物的副作用非常大，我变得嗜睡、发胖、对任何事物都提不提兴趣，每天晚上都做稀奇古怪的梦，甚至会有灵魂飘出体外的濒死感。我渐渐产生了药物依赖性，一旦断药，我就会产生悬浮感、反应特别慢。疾病也开始影响我的生活，我变得拖延、抵触社交，无法正常对接和汇报工作。这种完全失控的状态非常恐怖，我看了很多医生，但效果都不太理想。
周昕治疗抑郁、焦虑的药物
*不得随意购买，请遵从医嘱服药
治病期间我回过一次家，闲聊时我讲起了自己的病。可能是抱着撒娇的想法吧，我有些委屈地说，如果不是何娟不停地挑衅我妈，我也不至于这么焦虑和气愤。这句话他说得很轻，我听过之后却觉得像被锤子抡了一下。为什么这句话会让我痛苦？我记起了小时候我爸带我去配眼镜，结果戴上之后半年度数涨了200度。我爸非常生气，拽着我去店里理论，他觉得一定是眼镜出问题了，而不是我。这件事给我非常大的安全感，让我确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可现在，我坚信了30年的情感支柱倒下了。在我和何娟之间，他没有选择我，而这也成了我让爸妈离婚的最大推力——对于他和这个家，我都不再留恋了。周昕老家街景
2020年7月，我亲手结束了我爸和我妈30年的婚姻。所有手续、协议都尘埃落定时，我觉得大家都解脱了。离开老家前，我和我爸吃了顿饭，再次说起了李阿姨的短信、何娟的诋毁、以及非常压抑和自责的青春时光。只是这次，我不再需要我爸的谅解和安慰了——回到北京后，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终于我被公司劝退了。恰好男朋友也辞职了，我们就一起回到了他的老家。我们在远离市中心、靠近海边的地方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站在客厅就能看见跨海大桥和轮船，视野开阔，连带着心情也变好了。失业时，我已经被病和药物的副作用折磨了半年，我真的很想结束这些痛苦。所以我没有继续找工作，也拒绝回家，我开始运动、探店、学做咖啡、玩游戏，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渴望快乐，这是我正在变好的迹象，意味着我开始卸掉那些巨石和包袱，我终于不再抵触让自己开心了，到了今天我已经不需要吃药了。周昕拍下的彩虹
再讲起我爸和那个“最幸福的家”，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想过，如果这些破事没发生，如果我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我的人生一定不是现在这样。那样的话，我应该不会离开老家的小县城。我会像那里的大部分人一样，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子，然后过着平和安稳的生活，应该也会幸福。但那都是不可能的事了。当然，我也问过自己，我爸是不是真的爱我？小时候的幸福都是真的吗？想了很久之后，我给了自己肯定的回答。我真实感知过爱和被爱，同时也太需要这份确定了，否则我就太失败了。
周昕老家街景
过去几十年，她的生活都在围着我爸、我、我们家打转，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去过自己的人生了。她很爱美、很喜欢逛街，但成为“我妈”之后，她每次出去逛街都只给我和我爸买东西。工作之后，我给她买了很多化妆品、连衣裙、高跟鞋，她开始重新打扮自己，身体状况也好多了，她现在会约姐妹跳舞、旅行，还学会了在短视频平台分享自拍，用五颜六色的特效花朵为自己美颜。说真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牡丹、月季看着挺土的，但我每次都会评论、点赞，我只是很想告诉妈妈，她很美，也很好，无论是作为“我妈”还是一个女人。周昕和妈妈外出在街上看见了骆驼，妈妈很开心
地上的影子左边是周昕，右边是妈妈
从前为了照顾我爸和我，我妈就算病着也要洗衣做饭擦地，因为身体虚、动作慢，时常被我爸数落，就连喝中药都要被指责“味道难闻”。离婚前，家里每次吃煎带鱼，我爸都会嫌弃我妈“干活不利索”，连做条鱼都会粘锅。前段时间我回家探亲，我妈又做了这道菜，结果鱼不仅粘锅碎了，还糊了。把菜端上桌以后，我妈有点不好意思，但我很高兴，她终于能自由自在地煎带鱼了。
周昕妈妈做的煎带鱼
文中周昕、何娟皆为化名。
图片除特殊标注外，皆由周昕提供。
封面图源：《隐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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