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离开煤矿，不知不觉来到黄河边。他们坐下，望着从龙门而下的滔滔黄河，感慨万千。

 

云州感叹道：“唉，在家没出路，出来到处没人留。”

南星感叹道：“这天下之大，竟然连个立足干活的地方都没有啊！“

 

这时云州想起临行前守门的大爷给他的信，便从包里拿出打开信来看。看着看着，云州眼睛湿润了。南星关切地问道：“小迟，家里还好吗？”

“姐姐来信说，自我离家后，队长天天来逼问父母，让父母交待我的下落，母亲天天坐在家东河边哭喊我的名字，父亲一夜之间也白了头发，让我收信后尽快回去。”

 

南星听到后，用手轻轻抚摸着云州的上背说：“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还有队长的催逼。”

 

他为小迟感到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尽管自己还没有收到母亲的信，但他想自己的母亲一定也和小迟的父母一样，天天思念着远走他乡的儿子。

 

云州问：“你父母给你来信了吗？”

 

南星叹道：“我父亲早不在了。母亲还没有来信。当年我父亲和伯父在同一支部队，听说他们这支部队要起义，伯父担心会遭到秋后算账，伯父就劝说父亲一起设法离开，但父亲相信对起义军人既往不咎的政策，没有跟伯父一起走，结果自己后来还是被杀害啦。父亲死后，母亲一度想自杀，后来被我和妹妹及时发现，便大哭大喊，惊动了邻居，挽救了母亲。“说着，南星的眼睛湿润了。

 

云州同情地看看南星，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肩背，顿了顿，又看着脚下的从龙门滔滔奔来的黄河水，他想起李白的“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虎可搏，河难凭......”

 

南星感叹道：“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你无奈地活在绝望之中，你有愿望和意志改变你的命运，但总有一个无形巨大的铁链捆绑着你，不让你改变，因为你的命运被他人掌控着，你不能做自己的主人。”

 

云州又叹道：”在任何时代背景下，对于所有不能驾驭时代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的命运注定要跟随着时代的波涛而沉浮。“

 

南星也叹道：”如果驾驭时代的人是理智的，我们的日子还好过些。”

 

突然，头上传来一阵雁叫。他们抬头仰望，见一群大雁向北飞在回家的路上。云州忧心忡忡，心想，倦鸟尚且知返，游子又怎能不知思还。他想起临别前夜母亲被火光映红的面容，想到父母次日发现儿子留下的辞别信时的惊慌，想到父母天天被队长催逼时的恐惧和无奈，想到母亲天天在河边独自哭喊自己名字时的伤心......

 

云州沉默了一阵，终于说：”“要么我们还是回去好了。 ”

 

“只是费了这么大力气出来，没有任何收获，心不甘啊。”南星说。

 

“我们生不逢时，没有天时地利，但我们已经尽力。时局如此，再不甘心，也得认了。”云州说

 

“我想留下再找找。走，你真要回去，我送你到车站。”南星说。

 

他们来到车站，云州买了车票。临登车前，二人在站台上紧紧拥抱，互道珍重，依依不舍。

 

后来云州回到郑州，在火车站上看到招聘扛麻袋的临时搬运工，便决定留下工作几天。因住不起旅馆，他白天干活，晚上就躺在车站候车室里睡觉。第二天深夜，他刚入睡不久，两个公安人员走过来，一边用脚踢他，一边喊叫：“起来！快起来！。”他睁眼一看，原来是公安人员，有些惊慌。

“你上哪去？把介绍信拿出来。”

“我没有介绍信。我现在这站上做搬运工。”云州解释道。

“没有介绍信，那就是外流人员了，那就跟我们走吧。”

云州慌忙把被子包好，然后就跟公安人员离开了候车室。走了一阵，他被关进一个派出所。派出所不大，有两道铁门。进了第二道铁门，有一个狭小的院子，一个小房子，周围是五米多高的墙，强顶是插满烂玻璃的水泥顶。他来到房间，见地上铺着麦秸，墙边上坐着几个外流人员或三教九流之辈，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其中有两个少年，满脸污垢。云州整理了下地铺，便到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他和其他人每人通过铁门的小窗户口领到一碗菠菜汤和一个玉米馒头。他听说里面的人一天吃两顿这样的饭，根本吃不饱。

 

吃过早餐不久，铁门开了，外面进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他一进来，铁门又被锁上。这男子身高约一米八，一身浅灰色中山装，一手拿着个卷着的画，像个知识分子。云州看到这男子，颇为好奇，这地方不该是他这种体面之人来的地方呀。那男子看到云州正好在院子里，便聊起来。那男子说他是个江湖游侠，经常全国到处跑，天马行空，来去自由，今天早上因偷了百货商店里的饼干，故意被公安人员逮住。公安人员以为他是一个普通人，却不知他身怀轻功绝技，受政府优待，拿着政府的津贴。幼年的他父母早亡，一天流落济南街头时，遇到了他后来的师傅，跟着师傅，他练就了一身轻功绝技。以前云州对所谓的飞檐走壁之人仅限于耳闻，从未亲眼目睹过，今天这人就在眼前，反倒半信半疑了。那男子见他满脸疑惑，便说：”你看这墙，根本挡不住我。我来只是想来看看，现在我要走了。”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一纵身，仿佛身轻如燕，双脚踩在了五米高的墙顶玻璃尖上，笑着向他作揖道：“后会有期。”然后身子轻轻一跃，便消失在墙外。云州心想，以前师傅常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言果真不假。

 

云州在派出所呆了一夜后，便被遣送回原籍。几经周转，回到家乡的县城汽车站时，已近中午，他赶快到售票处买车票，结果往口袋里一模，本来仅剩的几元钱，全不见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在路上弄丢的还是在派出所里被人偷去的。他心急如焚，因为县城离家还有三十里路程，没有钱就买不了车票，只能走回家，但现在已经是中午，已经感到饥肠辘辘，没有钱买饭吃，还要步行几十里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家。但事已至此，他万般无奈，只有硬着头皮，沿着石头子铺的公路边往家走去。

 

在路上，几次看到身后开来的卡车或拖拉机，他都转身挥手，希望司机能够停下，带他一程，但却没有一个停下。他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突然便昏倒在地。他还有知觉，过了一会，心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我必须起来。他吃力地爬起来，继续慢慢地往前移动脚步。

 

终于，他走到一个叫程楼的村子，见路边有个卖茶的，他便踉踉跄跄来到茶桌旁，想慢慢坐下，结果突然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卖茶的大爷急忙过来扶起他的头，一边大声喊：“你这是咋啦？小兰，快拿碗水来。”只听屋里一个小姑娘应了一声，很快便端着一碗水出来。小兰急忙问：“爷爷，他是咋啦？”

“可能是渴了，快给我水。”大爷接过碗，便往云州嘴里喂水。 “

云州喝了点水，勉强微睁眼睛，神情恍惚，用极其低微的声音说：“头——晕——”

“爷爷，他是饿了吧，给他个馍馍吃吧。”

“好，去拿个馍馍来。”

小兰急忙跑到屋里，拿着一个地瓜干做的黑馍馍出啦。

“慢慢起来，坐在板凳上。“

大爷扶着，云州挣扎着坐在了板凳上，看到小姑娘把馍馍递过来，便接过馍馍，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又突然停下说：”大爷，我没有钱，我的钱都丢啦。”

大爷和蔼地说“不要钱，你吃吧，保命要紧。”

“我是七星村人，下次我来县城经过时，再还你。”

“哎吆，七星村人，小兰她娘就是七星村的人。你姓啥？“

”姓迟。“

”哦，小兰她娘也姓迟，看来还是亲戚哩。你慢慢吃，喝些水，别噎着。”

大爷顿了顿又说：”清同治年间，你们村有个举人，你听说过吗？“

”听村里老人谈及过一些片段，不甚清楚。“

“据说举人本以考取进士，只因赴京途中遇到一王子无礼求字被拒，得罪了王子，这王子便给考官施压，不予录取，举人见此朝堂黑暗，再也无意仕途，便回乡办学，在我们县城办了第一所书院，历经数代，培育了许多人才，而他创办的书院，就是县城第一中学的前身。”

云州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年轻时是跟着老县长当秘书，听老一辈说的，也看过县志。”

云州笑着点点头。云州后来曾经问父亲有关此事，得知卖茶大爷所说的举人，正是自己的高祖，便感叹，高祖在天有灵，若知道自己曾经创办的学校，自己的子孙却被拒之门外，不知有何感想？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云州吃了馍馍，精神和体力恢复了好多，便起身向大爷告辞说：“大爷，我给您行个大礼，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它日定当报恩。“

”不敢不敢！就吃个馍馍，这不算啥。“大爷急忙扶住他。

正说着，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三十多岁男子，把拖拉机停在路边，然后来到茶桌旁叫道：”大爷，来碗茶。“

”好的，来了。“大爷一边应着，右手拿起茶壶，到了一碗茶，端到客人面前。

那男子掏出两分钱递给大爷说：”大爷，这是茶钱。“

大爷接过茶钱说：”你要是和他同路，带他一段，他刚才累昏啦。“大爷转头示意旁边的云州。

”我是回黄庄，你是那个村？“男子问云州。
”我是七星村里。“

”七星村？正好顺路，路上可以做个伴。“男子笑着说。

 

云州坐在拖拉机拖箱边上，半个多小时便到了村头，时已傍晚。云州辞谢了那男子，静悄悄地回到家中。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父母见他回来，家人自是激动万分。母亲热泪盈眶，激动地抱着他说：”孩子，你可回来啦。“

”娘，是我不好，让您担心啦。“云州紧紧抱着母亲说。

”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家再穷，也是在家安稳。“母亲推开他，用手摸摸他的脸，关心地说：”看你都瘦成这样啦，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母亲煮了锅杂面条，算是特殊优待了。云州吃过面条，云波便来到家中，邀他去临村看露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