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即命运:Gravel 里的伏笔
门罗小说 Gravel 写的是一个悲剧,性格悲剧。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母亲。故事开场,母亲已经开始了出轨离婚后的新生活。她离开中产的丈夫和体面的镇上生活,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一只小狗,搬进了情人尼尔改造的活动房屋。新家地处郊外,附近有一个废弃的采石场:Gravel。生活质量骤降而母亲甘之若饴,她觉得找到了真爱。(Maybe for the first time in her life, truly alive. p.94 )
尼尔是嬉皮,大学辍学以后四处游荡,无长性也无长远规划。他随夏季剧团来到小镇,计划过完冬天就走。(That was as far ahead as he liked to think. p. 95) 如同所有的利己主义者,他擅长双重标准,一边批评早餐麦片是垃圾,毒害小孩 (“poison”. p. 110),一边在孩子面前不停地抽烟。受当时的反越战影响,他反对战争和武器,连养狗都能扯到原子弹,也不管小孩听不听得懂。他缺乏最起码的常识,被九岁的孩子一再纠错。他说母亲看见的不是狼,因为狼冬眠。凯萝指出他说的不对, “Caro said that wolves did not hibernate. ‘We learned that about them in school’.” (p. 99) 他反对母亲弄枪自卫的建议,说母狼可能有几只小狼;凯萝再次纠正, “Only two. They only have two at a time.” (p. 99)
与其问尼尔凭什么吸引了母亲,不如问母亲为什么爱上他。母亲出身中产,曾经拥有花园,家具,餐具和钻戒。。。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手不释卷的阅读习惯;有艺术天分,对花园设计和房间的配色,甚至书本的封面设计都有见解。但是母亲很孤独。丈夫一板一眼 (“a stick-in-the-mud” p. 106) 跟她开朗外向的性格相差太大;他经常出差,更添孤寂。所以,当尼尔的夏季剧团来到民风闭塞的小镇,母亲展现和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精力。她做了义务领座员,模仿女演员穿戴:穿长裙,裹披肩,戴长项链,而心态也随着装束 (“liberating style”, p. 93) 放开。也许是一直在温室长大而不知人间柴米,也许是事事顺意不懂珍惜,也许是恋爱至上的浪漫小说看得太多,压抑已久的自我意识终于爆发,母亲决定出走。她不愿沿着即设的相夫教子轨道走下去,投入了尼尔的怀抱,哪怕这个情人是个三无人员:没有学历,没有稳定工作,没有房子和钱。从某种意义上说,母亲 “人尽可夫” ,如果她不出轨尼尔,也会出轨尼克,或者杰克。不作不死,母亲的性格注定了悲剧不可避免,区别只在如何惨烈。
母亲让我想起《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还有张爱玲母亲黄逸梵。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不甘洗手作羹汤,继续追逐一场错付的爱情梦,落得梦散心碎,黯然离场。Character is destiny. 性格即命运,指的是任自由少自律的性格吧。
母亲的新生活幸福吗?刚开始是,他们性事和谐;但性不是生活的全部,还有诸多琐事。比如上学。凯萝怎么跟同学解释搬家的原因才能不被羞辱?比如没有路灯。尼尔下班回家了,“我” 跑出屋去迎接, 却惹得他大怒,因为差一点辗到 “我”。比如狼。暴风雪后,邮箱旁多了一只狼,平时紧跟的小狗早已躲了起来。还有尼尔,他让九岁的凯萝抽烟。比如新家旁边的碎石坑,雪化后成了一个大湖。可以在湖边玩吗?如果掉下去怎么办?母亲警告不要离得太近,湖岸垂直落下,至少二十英尺深,千万别以为那是海滩, “It’s not like going in at the beach, for fuck’s sake.” (p.100) “我” 发现母亲开始爆粗口,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易怒。
九岁的凯萝聪慧,敏感。她尽力适应生活(其实是母亲)带来的变化。晚上睡觉前,她喜欢回忆旧家怎么怎么样,常常因为五岁的 “我” 记不住细节而恼怒。她把满腔的惆怅和念旧情绪投射到爱狗身上,小狗虽不能言,但记得旧家和父亲啊。这就是为什么她两次偷藏了小狗上校车带到镇上旧家。小狗化身成了她的 “Avatar” ,替她回到家里,迎接孤单回家吃午饭 (“solitary lunch” p. 96) 的父亲;替她看看 “我” 卧室里泰迪熊的墙纸是否还在。。。。所以当小狗溺水,她稍作犹豫马上跟着跳进湖里去救它。这份孤勇,足以让尼尔自愧不如,一辈子汗颜。回想故事开头凯萝坚定地反驳尼尔,说永远都不会离开小狗,“I’m not going to disappear, and I’m always going to look after her.” (p. 92) 感叹门罗布局之妙,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另外还有一些伏笔,细小隐蔽,所以咀嚼以后更觉有回味。开头第一段形容采石坑, “shallow enough to lead you to think that there might have been some other intention for it – foundation for a house.” (p. 91)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坑而已,谁又会预料到日后它的 “用途” 之一是化成恶梦夜夜来袭,把 “我” 困在自责和伤痛里久久不得解脱?故地重游,“Even where the gravel pit was a house now stands, the ground beneath it levelled.” (p. 106) 终究是建了房子,但留在心里的那个大坑是永远填不上了。门罗伏笔交代了大坑成湖的变化,是一句貌似无关紧要的记述, “The snow dwindled magically…. And my mother made Caro wear her coat in the morning, but she came home after school dragging it behind her.” (p. 99) 天气渐暖,可以不穿棉袄了,融化的雪加上雨水把坑变成了湖。夺命湖。
小说大半的叙述口气是 “我”,一个五岁的孩子。门罗模拟孩子的视角和口气,有成功的,也有败笔。先说牵强的。小狗冲着车叫, “She took to barking at every car that went past, as if she owned the road…” (p. 92) 初看有童趣,但经不起细究。我怀疑五岁孩子理解并会用 “owned” 这个词吗?但也有写得贴切的,有两处。一次是 “我” 听不懂原子弹 (“atomic bomb”) ,以为是原子包 (“atomic bun”),但强忍着不敢问因为怕被笑,哈哈。另外一次,凯萝把狗偷运回了镇上的家。父亲是怎么和什么时候来还狗的呢?“我” 想象不出来。(“I can’t imagine… ”) 或者,是母亲派尼尔去镇上把狗领回来吗?这个也不好想象。 (“Not that that’s any easier to imagine.” p.97) 这个想象不出来,那个想象不出来,绕了半天要说的其实是尴尬。只是五岁小孩的词汇里不一定有 awkward 这个词。
小说开头,母亲不觉得出轨离婚再开启的新生活有什么不可对人言,攀谈如常,“She was so happy to have shed everything with …. the life she’d had before.” (p. 91) 不知为什么,这个 “shed” 字让我想起张爱玲回忆童年玩具,“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扇子,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 母亲幻想自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涅槃,但其实是蜕皮,是掉毛,是抖落过去生活的痕迹和灰尘,徒然增加孩子的困惑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