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萦怀话渝州：（3）北碚拾遗
作者：逍遥白鹤夫君
四月春末，夏意渐浓。五一劳动节前的清晨，山城的市民们开始享受COVID-19疫情消退后的第一个长假期。城内的人们大举外出，城外的民众蜂拥而入。这一天是我回返故乡后的第三天，小弟国跃要驾车带我们去北碚区著名的温泉公园一遊。说起来那里也不是陌生之地，我曾经去过两次。不过，那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小弟是我表弟，三姨的儿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三姨和姨父都是美术设计师，早年毕业于原西南美术专科学校。耳濡目染，小弟受三姨和姨父的影响与教导，自幼就喜欢并且长于绘画。
如今的小弟是当地圈内有名的室内建筑和环境艺术设计师。回想当年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他以西南地区速写、素描、和油画总分第一的成绩，力挫群雄，考入四川美院。1989年又考入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研究生助教班学习。毕业后他开过设计公司，也在其他学校任过教，此后又被四川美院的建筑与环境艺术学院聘请回去做教授和系主任。
小弟还是个精力充沛的 ”工作狂”。许多年来，他的工作经常是没日没夜。最近刚打算要从四川美院退休，立刻又被听到风声的四川大学某学院闻讯赶来，接龙聘去。这次好不容易有空休假，得知我们返乡，便要送我们去北碚一起玩玩。大家都非常高兴。
图1. 四川美术学院 建筑与环境艺术学院龙国跃教授 (网络图片)
龙国跃简介：
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长期从事本科及硕士研究生的室内设计、景观设计、照明设计、陈设艺术设计等教学工作。2006年获“全国杰出的中青年室内建筑师” 荣誉称号、2009年获“中国有成就的知深室内建筑师” 荣誉称号、高级室内建筑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景观学与美丽中国建设专业委员会成员、中国建筑装饰协会设计委委员、中国室内装饰协会设计委委员、重庆市政委专家组专家、重庆市规划委员会专家、重庆市建委景观专家咨询组副主任、重庆建筑装饰协会设计委员会专家组专家、重庆照明学会副理事长/艺术照明专业委员会主任 、重庆市室内设计企业联合会执行会长。
信息来源：龙国跃-建筑与环境艺术学院 (scfai.edu.cn)
图2. 我们兄弟姊妹聚餐时的合影
重庆市北碚区位于渝中半岛以北约四十公里处的缙云山中。山青水秀，彩云缭绕，古名渝水的嘉陵江从城边缓缓流过。民国时期这里是中国乡村建设的模范样板区。
说到北碚，自然要提到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在此主政的盧作孚先生，一位真正的国家栋梁，民族干城。
卢先生是社会改革家、教育家、中国现代乡村建设先行者。他率先将现代乡村建设理念引进北碚，而且身体力行。早在约一百年前，卢先生就以青岛城市建设为辅助蓝图，力图将北碚建设成为一座城乡结合的花园城市。他当时还从上海引进了大量法国梧桐树苗种植于北碚城内，如今早已是绿树成荫。
卢先生也是中国航运业先驱、爱国实业家。他于1928年建立的长江民生轮船公司从注册一条七十吨的小轮船开始，首开嘉陵江客轮航线。公司从小做到大，最盛时期拥有一百多艘客轮和七千多公司员工。他与外资公司强力拼搏竞争，最后居然将所有的外国轮船公司对手统统排挤出了川江 (长江上游) 航运业。
更重要的是，卢先生还是位真正的救国英雄。抗战初期。日军占领南京，武汉告急。国民政府撤退时，求助于卢先生。国难当头，卢公临危受命，于1938年十月至十一月，倾全力领导组织了抗战史上惊心动魄，直接关系到国家民族命运的著名 “宜昌大撤退“。
图3. 卢作孚先生指挥抗战早期的宜昌大撤退 (网络图片)
他在短短的四十天内，赶在川江枯水期到来之前，组织公司船队的二十二条客轮，加上动员来的八百多条木船，将中国的兵工设备、科技人员、战争孤儿、学校、和政府机构，从西陵峡口的宜昌城，经三峡天险，分三段水路，迅速转移到长江上游的重庆。为抗战保存了宝贵的中国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和教育事业，为坚持抗战做出了无可比拟的巨大贡献。他的民生公司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牺牲。
而彼时猖獗的日寇，却因为战略目光短浅，未能在占领武汉的同时攻占宜昌，只落得事后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无独有偶。世上能与宜昌大撤退相比拟的只有1940年二战时期英军在法国敦刻尔克港的大撤退。但敦刻尔克三十多万英军撤退倚靠的是大英帝国举国之力，而宜昌大撤退则几乎完全依靠一家中国民营公司，其总指挥仅是卢先生一人。真是不可想象的奇迹！
说起卢先生，民国朝野的知名人士无不交口赞誉。要谈学历，卢先生不及初中毕业生；要说资产，中国航运界无人能敌；若论清廉，实业界他定数第一。国民党元老，曾任四川省省主席的张群赞誉他为 “一位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学者，一位没有个人现代享受要求的现代实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蒋介石称他为 “民族英雄”；毛泽东称他是 “中国近代史上万万不可忘记的人”。重庆百姓则赞誉他为 “中国船王、航运业先驱、北碚之父“ (百度百科 《卢作孚》篇)。
1949年底，内战结束，政权更迭。卢作孚成了国共两党都竭力争取的对象。卢先生考虑再三，最终决定以长江航运事业为重，于1950年从香港回到大陆。他同时还命令民生公司所有在港澳和海外的船只全部驶回大陆。
但时局变化给私营的民生公司带来了极大困难。航运受阻，以前能从银行得到的贷款也瞬间消失，公司运作难以为继。卢先生虽然率先提出了 “公私合营” 的主张，但他所期望的结果却只能是镜花水月。
1951年末 “三反运动“ (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 开始。一生清廉的卢作孚被人污告 “腐蚀拉拢国家干部“。尽管是捕风捉影，也迫使他在检讨会上违心地自我批判一番。但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真正是掷地有声：“我一生没有土地，没有私人投资，私人没有银行往来，没有回扣，没有受礼物，对公司有时有点欠支但立刻扣还” (庄秋水，[东方历史评论]，2019-01-14)。
这既是卢先生对诬告者的回应，也是对新政府的剖肝沥胆。但木已成舟，“揭发” 者自有来头，卢先生哪里知道背后的算计与大棋。民生公司的囧境，加上无端的污辱中伤，让卢先生觉得报国无门，且愧对员工，遂于1952年2月8日仰药自尽，终年仅五十八岁。
可惜这位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既倒、欲扶大厦之将倾的卢公，最终却落得两袖清风，忍辱含冤离去。只留下那奔流不息的川江水，伴随着人们的声声叹息，日夜不停地为他洗雪冤屈…… .
图4. 近乎完人的卢作孚先生 (网络图片)
卢公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但故人虽然跨鹤西去，却在此地留下了一座北温泉公园。该公园位于缙云山中嘉陵江畔的温汤峡，是卢先生在1927年主持修建的。峡内云蒸霞蔚，园中山高水长。长流不息的北温泉水，洗净了一座南宋初年建于此地的千年古刹温泉寺。
卢先生认为，美妙的北温泉是大自然的恩赐，理当被建为公园，让广大民众享受，无论贫富。但近百年前，此地乃是穷乡僻壤。建设公园所需的大笔资金从何而来？
先生自有妙算。他亲自出马，依次说动了当时四川省主席刘湘、重庆市长潘文华、川军高级将领杨森、邓锡侯、刘文辉、王陵基、李家钰、王缵绪、田颂尧、等成渝头面人物解囊相助。有了众人捐赠的五万大洋，重庆第一所温泉公园才得已建成，并对全市及附近地区的民众开放。镌刻有捐款诸公姓名的纪念石碑，至今依然保留在公园中的濂溪亭内。
这些川军将领在抗战爆发后大都率领部队出川抗日。其中刘湘病逝于武汉，李家钰战死沙场。刘湘临终前告诫部下，“抗战到底，始終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他这一遗嘱，在川军中广为流传。1948年5月19日，国民政府予以李家钰将军国葬。1984年，中国民政部向其李将军遗属颁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
图5. 北温泉公园募捐启示
图6. 96年前捐款建园的四川及重庆的军政大员们。
图7. 水塘里的石径
图8. 温泉泳池
轻车熟路。早餐后我们驱车约一小时便到达了北温泉公园。时候尚早，遊人不多。小弟说，多数遊客都会先去登山观景，下午才回来泡温泉解乏。改建过的温泉公园也成了一座度假山村。依山傍水，花馨鸟鸣，竹林芭蕉，西窗烛影，真的是让人流连忘返。尤其是那满园开放的双色茉莉，散发出迷人的异香，沁人肺腑。使君飘然，令人难忘。
泉水叮咚。北温泉的自然水温达摄氏39度，而且居然无硫磺味。不多见，非常舒服 (当地俗语表达为 “舒服惨了”)。园内有亭台楼阁、露天泳池、以及室外大小温浴汤池二十余处。它们缘山势上下排列分布，错落有致，泛映出竹影波光。公园还与时俱进，在池中装置了具有喷射水流按摩功能的 jacuzzi。温汤涌动，浑然天成。
图9. 温泉水滑洗男士
图10. 返璞归真的木桶浴
有趣的是，园中还特意设置了一个有众多小鱼游弋的 “足泉“。温泉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温泉之水暖兮，亦可濯我足。遊人们散坐池边，将双脚浸入水中，成群的小鱼便会聚集过来为你 “按摩”，并啄去足部无用的冗皮。客人足部皮肤是否光滑或粗糙，只需看看聚集鱼群的大小便知。这招看来是从城里的足疗馆学来的，但确实令人感觉舒适愉快，引出客人们笑语欢声不断。
沐浴温泉后，透体舒通。我们漫步走进石崖下一间僻静的小屋，点亮了窗前几只蜡烛。然后仰卧在平坦的青石上，静静地感受着温泉水透过石板传来的温暖。呼吸着山林间树木花草的清香，遥望山下水色碧绿的嘉陵江，耳中传来阵阵童声欢笑…… 这一切，让我感受到故园久违的亲切与温馨，帮助自己重新拾回了一些几近遗忘的青少时记忆。
出了温泉汤池区，我们安步当车，沿着林荫掩映下的青石台阶缓步登山，遊览了缙云山中的古刹温泉寺。该寺建于南宋初年，屡经战火动乱，最后几乎近于颓败。目前当地政府和民众正在大力修复。山门殿内所供的关公与哼哈二将已经复原，其他几重大殿也都在整修之中。山寺内虽无黄钟大吕，但斧凿锤击之声可闻，而且透过层层丛林，在青翠的峡谷中飘荡。
树影摇曳。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绿叶，将点点光斑洒在寺院内的石板路上。我信步走进左侧一座偏殿，只见左侧大门上贴着一张字纸。仔细一读，方知那纸上说的是某位云遊和尚在寺内僧众中 “传播大量带有负能量的不实信息，并且屡教不改”。主持和寺庙管理委员会决定将他逐出山门，特此通告。
看来这千年的古庙也不是个能让人六根清净的地方。
图11. 千年古刹温泉寺
离开古寺后，我们将车停在北碚城中一家小有名气的网红餐馆旁，在那里用了晚餐。川人有句老话：到哪个坡，唱哪个歌。意为入乡随俗。所以，回重庆除了探亲访友，叙旧玩乐之外，还需要做的另一件重要之事便是吃喝。
图12. 洪崖洞民俗风貌区 - 饕餮之徒流连处 (网络图片)
图13. 洪崖洞内的店铺
图14. 高朋满座的夜市大排档
图15、16. 请君入席
这次归返故里，承亲友们轮流做东，杯觥交错，麻辣酸甜苦香脆，种种高低价位的原味美食和改良菜种，吞食了不少。虽说自己顿顿都想着要谨慎行事，体重仍然是蹭蹭地上涨。虽然如今体重已回归原位，但一回想起那美好的时光，仍然禁不住垂涎。难怪世人推赞川渝菜系为饮食界难以逾越的第一高峰。
口说无凭，仅举一例。大礼堂广场旁边的小食街排档里各种美食玲琅满目，异香扑鼻。仅8元人民币一碗的 “重庆凉面“，就有至少十二种调料相拌！美妙无比，天下无敌。
图17. 日落江北
图18. 曾家岩嘉陵江大桥
离渝前的夜晚，夫人的表妹苇苇（舅舅的女儿）和表妹夫梁向阳大律师 (重庆市第三届十佳律师之一) 一家邀请我们在南滨路上一家著名的高端火锅餐厅共进晚餐。前些年回山城，表妹夫妇多次款待我们，还驾车陪我们游山玩水。疫情阻隔，大家多年别离，相见甚欢。推杯换盏后，众人一起登高凭栏，眺望夜色中灯光璀璨的渝中半岛。
只见夜空中一轮满月高悬，长江嘉陵汇合处的朝天门灯火璀璨。江上遊轮来往穿梭，半岛东端的大楼势如鼓满的风帆。南北两江的大桥霓虹闪烁，玲珑剔透，连接四岸。让人联想到展翅鲲鹏，欲上青天。家宴之后，大家依依不舍，相约再见。
图19、20. 席间我们与苇苇、向阳和舅舅、舅妈欣然合影
图21. 朝天门北侧嘉陵江上的千厮门大桥
图22. 朝天门南侧长江上的东水门大桥
一周的返乡时间转瞬即逝，又到了离别时刻。次日清晨，我们告别了亲友。飞机从还在继续扩建的江北国际机场腾空而起，我从机窗里俯瞰曾经生我养我的渝州大地。心中默念：再见了故乡、再见了故乡的亲人们、再见了长眠于此的父母和其他家人，我还会回来看望你们。
虽身居海外，我的心永远与你们同在。
— 6/18/2023，后记于芝加哥北郊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