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四十五章 哈尔滨-1958年 大跃进

        青莲下了大夜班，揉揉酸胀的双眼，捶捶后背，没胃口去食堂吃饭，直接回了家，希望在露露上幼儿园之前能抱抱她，亲亲她。夏建勋下连队了，一走就是一个月，青莲才体会到原来家里大事小事有那么多。平时夏建勋自己默默地揽下来不少，还有，就是青竹真的帮了大忙。要是没有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唉，自己马上还要去医疗队，他们俩都不在，青竹一个人能行吗？

       “妈妈！”露露看见青莲回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哎，这小辫子还没梳好呢。好吧，你亲妈回来，让她给你梳。”青竹把木梳子递给青莲，自己跑去热粥，蒸馒头，从玻璃瓶里捞出来一小碟咸菜。

        青莲洗好手，在脖子上捂了捂，然后给露露梳头发，扎上粉色的小蝴蝶结。露露生得小巧，眼睛不像青莲那么大，很秀气，脸型看起来更像青竹，难怪好多人都以为青竹是露露的妈妈呢。

        三个人坐下来吃早饭，青莲一眼瞥见窗台上夏建勋养的花。一盆原本茁壮的米兰不可救药地黄了叶子。盆子上有个小纸条，写着“我要喝水”。那是夏建勋下连队之前写的，提醒青莲给花浇水。于是青莲有空就给它灌一杯水，她实在是太忙了，忘记夏建勋说过要什么时候浇多少水了。于是，米兰黄了，叶子掉得七零八落。

        “青竹，我马上要去医疗队了，大概两个星期左右。老夏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一个人行吗？不然让露露住到钟常玉那边？好歹他们两个人可以搭把手。”青莲夹了几根咸菜丝，就着粥吃。

        “我可以的，露露很好带。没事，你放心吧。就是工厂最近乱糟糟的，一天到晚开会，批这个斗那个，好像谁都可能是右派，谁都是反对大跃进的。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写什么的都有。哈军工院子里还好一些。”青竹抱怨道。

        “我看也好不了几天了。这些天我就看见食堂门口出现了大字报，刘副院长还跑过去看呢。”青莲叹了口气。

        “要开春了，看看今年农村放卫星能亩产多少粮食吧。咱们都在山里种过地的，哪能那么容易？”青竹给露露剥鸡蛋壳，切碎了放到粥里面。“现在还动员干部家属还乡参加生产，幸亏咱们不是农村出来的。大姐是医生，不然还要回原籍种地。”

        “你在外边说话小心点。我反正没精力管这些，我就是治病救人。老夏还总是担心我直肠子瞎说话呢。”青莲看了一眼妹妹，发现她脖子上戴着新的毛线织的假高领，淡绿色的，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很好看。“你手巧，织得真好看。”

        “我在给你织呢，还没织好。我这个就是试验品，应该用粗一点的针。”青竹最近气色不错，让青莲开心。

        “大姐，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青竹犹豫了一下，还是红着脸说了：“有个工人，对我不错......”

        青莲眨眨大眼睛，随即在卧蚕上堆起来笑意道：“真的啊？太好了。我就说嘛，我妹妹这么漂亮温柔，追你的一定会不少。”

        没想到青竹听了，却深情落寞。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唉，我毕竟是离过婚的啊。还有，我自己心里没底，不知道会不会......以后......也养不了小伢。”

        “怎么会啊？你不是怀上几次了？流产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说一次是摔了一跤，一次是受了风寒，还有呢？”青莲现在不少病人都是习惯性流产，她很想搞清楚青竹的问题所在，将来保胎也好对症。

        “第一次是......大姐，我骗了你们。第一次就是摔了一下，很轻。第二次、第三次根本没发生什么，就是没了。我害怕......你知道望春家多想要个孙子。我就撒谎了......大姐，后来我们就怀不上了。”青竹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怀不上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啊。”

        “望春......再婚之后很快有了儿子。大姐，是不是我真的有毛病？那我怎么......放心谈恋爱啊？”

        青莲握住妹妹的手，心里愧疚。自己作为妇科大夫，却没能及早帮到妹妹。唉，要是她有个一儿半女，是不是望春就......不过，那种人，不要也罢！

        “青竹，你有空去医院，我给你好好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调养。我一定给你治好。我都治好了不少夫妻呢。昨天一对儿夫妇抱着孩子，要给我跪下。”青莲想到当时的场景，心里还是很温暖感动，也很骄傲。

        “真的啊？大姐是送子观音。嗯，我放心了。”青竹吃好饭，给露露穿上外套，送她上幼儿园，再去上班。

        和露露招手说了“再见”，青竹自己还没来得及跨上自行车，旁边就有个人骑着车过来，在她身边潇洒地下了车。“青竹！早啊！”

        青竹一抬眼，看见了那个追求她的工人郑亮。他戴着蓝色工人帽，一身工人蓝的制服罩衣，领口露出来淡灰色的衬衣，看起来很干净。对，青竹就是喜欢他的干净。虽然都是在工厂里做事，郑亮看起来就是比望春干净多了。也许，是他的长相？他个子中等，但是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国字脸，眉眼疏朗，嘴角总是挂着笑意，让人容易产生亲近感。

        郑亮和青竹同岁，二十九岁了，前妻死于车祸，没有孩子。快三年了，他也没再婚。他父亲是工厂的老师傅，很受尊敬。而他自己也手巧、上进，是车间里的骨干力量。

         “青竹，一起走吧？”郑亮说着把车把上挂着的一个网兜摘下来，挂在了青竹车上。“我自己卤的鸡蛋，你尝尝？”虽然是问话的语气，可是眼神带着点乞求，让青竹看了窝心。

        “谢谢你！上次你家泡的酸白菜真好吃。露露特别喜欢。”青竹左脚踏着自行车脚踏板，右脚滑了几下，优雅地上了车。

        郑亮开心一笑，直接蹬起脚踏板，跟了上去。两个人在初春的晨风里并肩骑行，虽然没说话，但是彼此都感到特别的温暖。

        “今天又要开会？”青竹问。

        “嗯，车间现在都没办法好好工作了。可是生产停不了，还要增产节约，开玩笑。”郑亮和父亲在家没少发牢骚，可是到了厂里，还真不敢多说话。虽然他们家出身还算不错，属于“根红苗正”，可这几年的运动下来，他们也怕了。但凡说错一句话，或者得罪了自己以前的工友，都可能被告发、被批斗，被下放......

        “青竹，咱们周末去松花江吧？还可以滑冰呢。”郑亮说。

        “大姐要去医疗队，姐夫下连队还没回来。我得带露露。”青竹笑笑说。

        “不如带着露露一起去玩？”

        “算了，她太小。天气还冷呢。”

        郑亮看着青竹脸上的红晕，心里好生喜欢。“要不，你带露露来我们家吃饭吧？我爸爸妈妈想见见你。”

        青竹惊讶地看着他，连路都忘了看，差点偏到路边的沟里。郑亮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车把，笑道：“干嘛这么看着我啊？青竹，你知道我喜欢你，不如咱们处对象吧？”

 

        那一年三月，毛主席说钢产量要十年赶上英国，二十年赶上美国；到了五月，随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和目标的确立，李富春提出1962年钢产量3000万吨，7年赶上英国、15年赶上美国的计划。全国人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大跃进当中。

        夏建勋虽然早就不参加教学工作了，可是他看到哈军工在第一次教学改革中的一些做法，也频频摇头。老教授和他们呕心沥血编写的教材被推翻，学员上台讲课、编课本。处处忙着报喜，天天都有捷报，好多所谓的“国际领先成果”都是几个月之内被研发出来的。老教授发牢骚，就被狠狠批判，说是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而这种反右、反资的斗争慢慢开始针对个人生活。有的教授和夫人挽着手在街上散步，都有人告密说是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大家开始穿得朴素起来。夏建勋一头“自来卷”，被青莲给剃得很短，生怕被人说是烫头发，搞小“布尔乔亚”...... 转眼之间，人们的生活忽然褪了色，都汇集在一起，流到了夺目的标语和红旗上。没人愿意太扎眼，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夏建勋在单位里的沉默也蔓延到了家里。原本喜欢音乐、喜欢养花弄草的人，现在除了逗孩子，别的时候连笑容都清减了很多。青莲知道他工作压力很大。全国大跃进，可是物资却越来越紧张，夏建勋负责的后勤部门越来越难为无米之炊。但是无论如何，军队的待遇比地方上，尤其是农村，要好很多。青莲看看个头矮小的露露，心疼她营养不够，可是也没办法。他们能吃饱，每个月还有大豆和白糖的补贴，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年最让大家开心的是青竹和郑亮也“大跃进”了------从三月份开始处对象，到了年底就成了家。青莲结合中西医治疗，帮助青竹顺利怀孕。大家欣喜万分的同时，夏建勋和青莲都意识到一个问题：露露要没人带了。

        夏建勋频繁出差、开会，有时候还下乡，青莲值夜班、下医疗队，根本顾不上家里。好多次他们匆忙跑去接露露，看到她小手抓着幼儿园窗户上的铁栏杆，眼睛巴巴地看着大路口，盼望父母来接走自己。其他小朋友早就回家了，只有一个老师虎着脸陪着她等爸妈。

       爸妈都不在的晚上，露露就四处打游击。她很乖，不吵不闹的，却安静得让人心疼。本来打算多生几个孩子的青莲夫妇，也只得作罢。

        在全国一派亢奋中，夏建勋和青莲变得沉默了。他们有时候在露露睡着以后，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捧着印着革命口号的搪瓷茶缸，说说话。但是，好多话题越说越让人无奈。他们也会想念舅爹爹。幸亏他走了。要不然，估计命都没了。

        枪林弹雨里闯荡半生的舅爹爹，到底在哪里呢？是住在了镜泊湖边的森林里，还是像许许多多受不了批斗和侮辱的人，投身于湖水之中了？青莲和夏建勋虽然都知道有那种可能性，但是都不敢说出来。他们暗自祈祷，舅爹爹能坚持下去，或许，运动很快就过去了。等一切正常起来，舅爹爹就能回家了。

 

        夜深了，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窗口飘出来有人哼唱着的《社会主义好》。那火热的调子、鼓动人心的词句，在疲惫的黑夜，让人听了完全不会热血沸腾，反倒是寒意拂身。胡子拉碴的夏建勋坐在蜂窝煤炉子前看了一眼青莲，她眉心的皱褶已经褪不去了。唉，其实忙碌了一整天，他们俩都该赶紧去睡觉。可是，一天下来唯有这个时刻，唯有小小厨房火炉旁的三寸之地，是让他们最温暖、最放松的所在。

        “你饿吗？”夏建勋问。

        “啊？”青莲被夏建勋从思绪里惊醒。“噢，好像有点。”

        “发什么愣呢？”夏建勋问，起身在厨房转悠，想找一点宵夜给妻子。

        “我在想，得把几双鞋垫放在暖器上烤一烤，不然明天就湿湿冷冷的，露露又该生冻疮了。今年怎么这么冷？”青莲自顾自地唠叨，却并没有从小马扎上起身。那火炉的温暖让人不想动。

        “哎，咱们俩把这剩下的地瓜烤烤吃吧？你去烤鞋垫，我来烤地瓜，怎么样？”夏建勋问，同时伸手拉青莲起来。

        青莲去门口掏出来大家的鞋垫，放在客厅暖器上烤。她回到厨房，关上门，转身看见夏建勋正低头在炉子铁圈上摆地瓜片。他半低着头，脸让炉火映得发出温暖的红光，浓眉深目，一如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可是今年三十八岁的他，眉心眼角已经出现了褪不去的细纹了。

        要是开淼还活着，不知道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夏建勋一抬头，看到青莲眼里泪光闪烁，顿时心疼了。最近的压力真的很大，青莲休息不够，情绪紧张，夜里也总是惊醒。于是，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将青莲揽入怀中，紧紧拥抱。

        青莲把脸埋进夏建勋的胸怀里，心中紧紧攥住这一刻的温暖安定，久久不愿离开。

        过了一会儿，夏建勋温柔地说：“鞋垫烤好了，咱们吃吧？”

        他话一出口，就发现了自己的语误，率先大笑起来。青莲也发现了，仰头看着他，一起笑：“你真的是老了啊......”

        “嘿嘿，是啊，老了。不过有你在，无所谓。”

        青莲调皮地笑着说："我饿了，吃鞋垫吧！"

        他们压低嗓音，笑到流眼泪。那一句话，也成了他们家的经典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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