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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中学毕业 崔锡麟初探社会

第04章 中学毕业 崔锡麟初探社会

博客

04章 中学毕业 崔锡麟初探社会

 

 

1 崔哥的外号

 

      在高邮方言中,“崔”和“吹”的读音竟然相同,都念作“chui”。因此,您大概不难猜到,崔哥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被同学叫过的绰号无非便是“吹大牛”或是“吹老牛”之类而无其它。我于1967年进入小学,1977年高中毕业,这十年也是中国的 “文化大革命” 年代。那时学生的学业极其轻松,有点儿作业,三下五除二即得。于是就生出了海量的课余闲暇,尤其是进入高邮中学以后,百无聊赖的一帮子少年,每天一放学就会聚在一起,变着花样地疯玩。玩累了,也会找个土坡,坐下来轮番乱侃。等到每个人所能讲的故事都讲完了,总会有人提议,让 “吹大牛” 再讲一个。

      因随父母“干部下放劳动”,崔哥的小学三年级至初中一年级是在高邮县城往北九公里外的东沟公社度过。实在是无处可去,也没东西玩,从那时起,我突然对阅读上了瘾。至小学毕业前,别说家里爸妈的藏书,全公社所有下放干部家的书,几乎都被我借来吞下肚。没得挑,只要是书都看,当然以小说为多。白天坐在山墙下的草堆边,晚上在煤油灯旁,不停地读。妈妈老是说我,这样看下去,眼睛一定会看坏的。妈妈一贯正确,到了初中二年级,因近视加散光,我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但肚子里多出一堆故事。中国的、外国的、古时的、现代的,琳琅满目。

      也是在乡下的那段时间,大姑妈从新疆,叔叔从山西同时来探望我们。他们和父亲谈到许许多多他们共同的往事。也许他们并未在意,我在一旁听得有多么认真,并且第一次得知,原来我们的家族居然有这么多迷人的故事。

      那天在奎楼的石阶上,几个同学聊过三国演义和三国志的异同之处后,要求崔哥再讲个不一样的故事。我问要不要听我老爸家的故事?大家都来了兴致,说好哇!那时候,我所听到的关于自己家族的往事,尚未连贯成体系,更不全面,可我还是讲起了我听来的、断续的故事。讲着讲着,晚霞已经爬满天际,大家散伙回家,约好明天继续。

      几天后,我的故事讲完了。大家伙意犹未尽,让我接着讲。我说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讲完了。

      “怎么可能?接着编不就行了嘛。”

      “可我不会编呀。我讲的都是真实的事情。而且就知道这些了。”我解释道。

      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不奇怪,对于一直生活在高邮这种小地方的中学生来说,这些故事太过于戏剧化。用当时的话说,太象吹大牛了。好在我的一帮老友心善,忙告诉我:“虽然明知是吹牛,但我们爱听,接着吹就是了。上学期全县的语文统考,你是第一名,编故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我能怎么办呢?他们断不信我。我有些沮丧,当时就想,假如我把这些故事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并写成一部书,还会有人说是我吹出来的吗?这是少年时关于写书的最初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想证明自己不是吹牛的念头,早成了超幼稚的笑话。虽然写作的心愿没有断过,但目标导向却彻底改变,变成了想写一部书来证明自己真是个会吹牛的人。

      人的一辈子里有太多的想法,很正常,将想法付诸于行动就不容易了。

      崔哥也是一样,对写作的事,其实从未认真过,直到我五十岁生日那一天,忽然发现我的这个念头不但没淡忘,反而变得有点迫切了。

      那晚即将收工,台湾来的琦美和她香港籍的先生CN,加上北京人谭家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刘博士和周博士,共三家人一起送来了一个惊喜。他们带着生日蛋糕,一起来到我们店里,庆祝我的五十大寿。我们旋即关了店门,煎牛排、倒啤酒、切蛋糕,欢喜快乐。在这群人里,我是第一个进入五十岁的人。席间,我被问到对将来退休生活可有规划。我说我兴趣广泛,闲不下来,想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知怎么就说到,自己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写书的想法,就不知什么时候才真开始动笔。听一个职业大厨说要写作,大家非但没有过于惊讶,反倒对我说,以你平时讲故事的才华,弄不好,你写的书一不留神就成了世界名著了。

      一阵欢笑。

      我便趁势编了个段子:“要这么说,我倒想出一个笑话。说的是一千年后,有位小学老师问学生们一个问题:‘小朋友们,谁能说出一位我们中国历史上享有盛名的文学家?’有一位女同学举手说:‘我知道一位,曹雪芹。’‘对!还有吗?’这时,有个小男孩也举起手说道:‘我还知道一位,他,他,他好像姓崔。’老师说:‘都说对了。你们真棒!’”

      又一阵欢笑。

      笑声散去,我忽然发现,我吹牛的本事看涨。看来时候已到,我该为写作做一些准备了。

      不久,写书的想法逐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概念,可是真要开始行动,谈何容易?先不说写得好坏,写作所需的时间就是第一难题。一直到9年以后,机会才最终出现。

      2019年底开始,新冠病毒在全球大流行,我们被迫在2020年的三月停止工作、关了店门、留在家中躲病毒。家中门里门外的杂事都干完了,平身第一次发觉,时间还需要打发方能不感无聊。美国国庆节前后,正在我无事可做、闲得发慌的时候,猛然想到,现在有的是时间,何不就此开动呢?

      说做就做,打开电脑,开始写提纲。写了好几种不同的大纲,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对于复杂的文学结构根本罩不住。算啦,还是老实点,按着时间线把我的故事一一讲来。还别说,这么一来,事情变得容易多了。我只是想象着,还是那个秋天的午后,还是在安静的奎楼下,给要好的朋友们讲起了我的故事。

      起初的三个章节很顺利就写好了。我尝试性地将这三章的初稿发给姐姐评判,也发给了几位好朋友,他们将会是我的《湖天一览楼》第二、三部书中的重要人物。很快就收到意见反馈,总的来说,反应好过预料。有位姓许的老友是位教授,在扬州的一所大学里教英文写作,他也给出了非常正面的评价,让我信心倍增。

      五个月的疫情高峰期一过,我们就恢复工作了,每天又要从上午9点工作至晚9点。我只好暂时封笔,打算等退休以后,有了闲暇再接着往下写。想不到的是,此后的每一天,我心中总是不安宁。躺在电脑里那前三章的文字,怎么总让我无法忘怀?把它们扔在那里不再问津,为何让我心生愧疚?就在昨天我忽然想明白,我已经把自己放在这些文字之中,不时地唤醒它们,不时地经历它们,都变成了我自身的一种渴望。

      今天是复活节,所有商店停业一天,没地方可去。从今天起,我开始尝试着不再搁置,只要有时间就随手写一点,因此就有了第四章的第一节。

      这一节写到此,我忽然想到,我曾有两次和文学活动沾上边。一次是在我的大女儿出生的1988年,我写的一篇短小说在扬州当地的报纸上刊登。另外一次更早,是在1971年早春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四口从高邮城步行回东沟的家。途径邵家沟时,曾是作家的父亲指着路边刚发嫩芽的柳树念出一句诗: “柳树枝被抹上了一层新绿,春天来了。”

      巧了,第二天到学校,老师要求写一篇作文,题目是:记清明节扫烈士墓。我想都不用想,第一句就有了: “路边的树枝抹上了一层新绿,清明节到了”。这篇作文后来被选入扬州地区中小学生优秀作文集,刊印成册。同在东沟下放的单校长是母亲的好友,她得到一册,看后告诉了母亲。妈妈回家在饭桌上说起来,大家都笑我偷爸爸的句子。那时我读小学四年级,现在想起来一算,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2 吴家大院

 

      接着说三龙。

      那天一早他离开家,就一直奔码头而去。

      大龙正在码头上谈生意,边上一渔人拍拍大龙肩膀说:“哎!大龙,那不是你家那个小才子吗?”

      大龙回头,看见三龙正往这边匆忙赶来,他立刻从跳板上跳下来,迎上他的小弟弟,问:“三龙啊!这一清早的,你跑到码头上来做什么?”

      “大哥,我要上高邮。” 三龙告诉哥哥,父亲不让他读中学,叫他到茶食店去当学徒,而他不想就此荒废学业,要到高邮城去找外公帮忙。他拿出最近卖画挣得的钱,问哥哥够不够去高邮的船费。

      大龙有些惊讶,但沉默了一下,想想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他叹了一口气,轻声对三龙说:“是你哥哥没本事,让你这么小就要离开家。也罢,你如果能上中学,以后一定有出息。”他让三龙把铜板收好,留着以后花,又在弟弟口袋里塞了一块银元,领他到开往高邮的船上,托船老大把弟弟带到高邮北门。待船帆升起,将要启锚之时,大龙又返回船边,手里拿着荷叶包着的、热腾腾的水煮藕,递给三龙说:“刚才在对面摊上买的,小心烫嘴,等一下路上吃。三龙啊!你要是在外头不顺心,还是回家来。听到没有?”

      三龙听了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船离开了岸边,他回头望去,发现大龙并未目送自己远去,而是低着头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三龙不作多想,转身把目光投向前方,眼前无边的湖水延伸至天边,水波反射出斑斓的光辉,还有一只白色的水鸟,在蔚蓝的天空里舒展开双翅,自由自在地飞翔。

      船在高邮北门外的运河对岸停泊,船老大带三龙翻过湖堤,把他交给运河摆渡工老蔡。老蔡听说是吴巡抚的外孙,乐呵呵将他送过河,指着御码头高高的石阶说:“等你过了河堤,一直往前走,到了北门街就右拐,走到了城门口,就可以看到护城河东边最高的门楼子,那就是你要去的吴家大院。”

       三龙谢过老蔡,上了岸。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就找到了外公的家。敲开门。

      吴玉棠和太太赶忙出来见小外孙,看他孤单一人大老远找来,心疼坏了。待三龙道出原委,外公说:“你要读书,我当然支持。既来之,则安之,先在家里住下来,上学的事,再从长计议。正好中饭快好了,我们等会先吃饭。”

      外婆上前拉起三龙的手,领他到客厅用餐。外公一家三代人都开心地看着三龙,问东问西,令他倍感温馨。

      这时候,距满清灭亡已经过去了数年。民国开始后,吴玉棠的巡抚官职自然是没有了,但因着他当年的抗夷英名,加上回乡后修桥补路的善行,民国政府不曾为难于他。作为当地的知名乡绅、昔日举人,他仍旧是新朝官员的座上宾。虽然远不比前朝时的威风,可他还是远近闻名的“吴巡抚”。当年回乡之初,用太后赏赐的银子置了些田亩。到如今,他吴家在高邮城里虽不在大财大富之列,但一家人日常的吃穿用度,大可不必愁烦。

      今天的中午饭,下人张妈妈已做好四菜一汤:凉拌界首茶干,蒸白鱼,虾仁汪豆腐,莴苣炒肉片,海带冬瓜汤。

      三龙生来好吃,外公家的人当然知晓。外婆打发人到城门口的熏烧店里买来四个蒲包肉,专给三龙加餐。

      崔哥认为,这蒲包肉在高邮美食中最具特色。我在高邮的岁月,猪肉尚凭票供应,平时买不到蒲包肉,逢年过节时,运气好才能吃到。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蒲包肉才重新流行起来。后来我们每次回国,都能在熏烧摊位上看到它,看到就不会放过。说是蒲包肉,猛一听以为是个大蒲包,装进几斤肉,做好切开而食。错了!此蒲包实在是极其的小巧精致,每个蒲包倒出的葫芦状肉块,比人的拇指粗不了多少。如此烹制,蒲草和其它香料的味道才能充分进入肉里。祖籍高邮的文学家汪曾祺先生,在他著名的小说《异秉》中曾对蒲包肉有过生动的描述。

三龙的肚子早就饿了,他坐下来,等外公动了筷子,他和大家一起开始用餐。外婆另拿一个碗,夹满肉和菜,放到他的饭碗边,他连忙立起身说:“外婆,太多好吃的了。三龙谢谢外公外婆!”

“快坐下吃吧! 不用谢。三龙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外婆眼里满是爱怜。

饭后,外公和外婆把三龙叫到书房,外公说道:“小三龙,你遇到了困难,想到找外公帮你,做得很对。但你离开父母,属于不辞而别,我若就这么留下你,定是有违情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托人捎个口信到菱塘,让你爸妈过来一下。我们一起坐下来谈谈你上中学的事。你放心好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三龙回答:“好的,只要能上中学,怎么样都可以。”

过了几日,三龙妈搀扶着崔瑞亭回了娘家。大家一碰面,外婆把躲在身后的三龙拽出来,笑着说:“三龙,来,给你爸妈磕个头,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们两个不许怪罪我家三龙!”

三龙跪下磕了头,赔罪道:“爸爸! 妈妈! 三龙不孝,有违父命,且不辞而别,请父母大人原谅!”

妈妈擦了眼泪,上前轻拍了一下三龙:“你这个孩子,胆子也太大了。我们都以为你到茶食店去了,你倒好,就这么走了。你让我…。”

爸爸打断吴氏:“都是我的不是,孩子要上进没得错。可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事须得量力而行啊。”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吴玉棠招招手让大家坐下来,接着说:“三龙爱读书是件大好事。他过来找我,我也真心高兴,只要能帮上忙,我当然会尽全力相助。三龙离开家,你们也别太难过,儿大不由娘,男孩子长大了,有抱负、有志向,难能可贵。将来他修身齐家、安邦定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也是你们做父母的福气。这两天,我已经找了几位朋友聊过,高邮城里并没有中学好上,连原来的赞化学堂也刚刚改成江北水利工程讲习所。我的朋友姜正芳先生推荐了六合县城的益智中学。这所学校好像是洋人办的,他的一位堂弟在那里教书,说是个非常好的学校,甚至强于一些大城市的中学。姜正芳答应写一封书信,让三龙带着跑一趟六合,到益智中学找这位姜先生问一下情况,等他回来我们再说。”

大家都觉得如此可行。遂于次日送三龙登船去六合,崔瑞亭夫妇皆回菱塘等消息。

 

3 六合益智中学

 

      船到六合县城。崔锡麟在滁河码头上岸,一问益智中学,人都知道,用手一指,就在前面不远的街面上。走过高高的耶稣堂,就能看到学校的大门。

      姜老师人不到五十,瘦高个,戴着眼镜。他见了三龙,问:“这位同学,我好像不认识你。你来找我为了何事?”

      三龙双手递上介绍信:“我叫崔锡麟,从高邮来,烦劳姜先生赐教。”

      “不用客气,叫我姜老师吧。”姜老师打开信看罢,看着三龙说:“原来你是吴玉棠的外孙子。想报考我们学校是吧? 好的,你先坐下,这一路辛苦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谢谢姜老师!”

      姜老师介绍说:“我们益智中学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属于美国基督教贵格会的差传会。哦!基督教就是大家平日里说的耶稣教。这是一所新式中学,主课是国语、算术、英文,也学音乐和美术。学校很有名,临近各省都有学生慕名而来。因为是教会学校,学费并不太贵,只相当于南京城里那些中学的一半左右。只要是高小毕业生,都可以来报考。唯一的一点是,报名的多,录取的少,就不大容易考进来。此信上说你聪慧过人,品学兼优,应该有希望能考上。遗憾的是,今年的招生考试和录取都在上个月完成了,你来的略微晚了一些。不过,你也别灰心,今年十二月和明年六月还有两次考试的机会,任何一次你若考得好,明年夏天一过,就可以入学了。但我也要告诉你,即使你考进我们学校,也必须过得了贵格会的简朴生活,吃得各样辛苦。否则,等不到顺利毕业,就会被劝退的。你觉得你可以吗?”

      “我能守规矩,也不怕吃苦。请姜老师教教我,怎么样做才能参加下一次考试?”

      “这倒不难,你今天就在这填写一张新生报名表格。时候一到,学校会发通知给你。你记得带着你的高小毕业证书和成绩单,按时过来考试便可。考取之后,就要让你家长过来,缴过学费和食宿费,正式入册以后,就等开学前一天来校报到。”

      三龙又详细询问了不少问题,觉得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谢别姜老师往回返。抑制不住兴奋的心,三龙老觉着船行得太慢,他要快快地回去禀告外公,不知外公觉得如何,也不知自己能否考上,所以是既高兴又有些担心。

      回到高邮吴家,三龙将六合之行一一汇报。吴玉棠一听心喜,算算四年开销,也能对付,本来约好过几天女儿女婿再来商讨此事,但这次三龙妈一人现身,说是崔瑞亭眼睛看不见,来去不便。吴玉棠明白他其实是面子下不来,也就不多问。几个人一合计,看法一致,就报考六合的这所益智中学。

      既已确定目标,三龙别无杂念,马上用功复习备考。外公还找来原赞化学堂的老师指点他的温习功课。到年底,三龙再去六合参加考试,考完国文、算术、书画三门功课。一放榜,三龙和其他学生都跑去看。等到了跟前,一眼便发现 “崔锡麟”三个大字赫然在目,而且名列第一。旁边姜老师看见此景,也禁不住两眼放光,激动地扶着三龙说:“果真是顶好的学生。恭贺你崔锡麟!你被录取了。”崔锡麟当然激动万分,但他外表平静,向姜老师鞠了一躬说:“首先要谢谢姜老师的帮助!日后还要请老师多多地批评教诲。”

      吴玉棠格外开心,等崔锡麟回来,他在天乐园摆了好几桌,宴请亲友。第二天一早,崔瑞亭夫妇辞行准备回湖西菱塘,打算把崔锡麟也带回去,等到明年夏天开学再去六合。

      “你们且慢。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讲。”吴玉棠叫住他们。他们坐下来,听吴玉棠接着说:“三龙考上中学,大家都高兴。可也不能光顾得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这两天我再三考虑,总觉着你们一家人应该搬到高邮城上来住。菱塘也很好,可那块毕竟是个小地方,跟我们离得也远。四年后,三龙学成,还是回高邮城来好一些。瑞亭眼睛不好,你们住在湖西,那么远,我们很难帮上忙。你们要是住在高邮,大家靠得近些,走动起来不就方便了吗?”

      崔瑞亭摇摇头,刚想说话,又听他岳父说:“你先别忙着摇头,我知道你对高邮人地不熟,但你只要肯搬过来,住处倒是现成的。我回乡前,我们吴家住在西街土坝口的老宅子里,后来才迁到这块来。眼下土坝的那几间房子空着没人住,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搬进去。至于你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也大概想了一下,大龙可以到我这里来跑跑腿,像收收田租什么的。瑞亭也可以在土坝为人号脉诊病。眼睛看不见写药方,可以让三龙妈妈代写,她出嫁前在家里就会写不少字,嫁给你之后也没有停止读书,应该可以的。你们好好想想,你们都是我的亲骨肉,看你们现在有难处,我和你母亲怎能不揪心?又怎能不出手相助呢?我女儿自幼在高邮长大,她一定更喜欢到高邮来,而你瑞亭就不要再顾及那些个脸面了,凡事多为全家人着想,是不是更加重要一些呢?”

      崔瑞亭听到这些,犹豫片刻后点点头说:“我最怕的是给泰山一家添麻烦。既然岳丈大人如此诚心相助,瑞亭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岳丈再一次的相救之恩。我们崔家一门如有出头之日,定当报答吴家的恩情。”

      “想让自家人过得好些,本是私情,何来恩情之有?瑞亭啊,你是我的亲女婿,女婿也是儿,就不要客气了。”

      这边一家人回菱塘准备搬家,崔锡麟仍留在外公家。因为离学校开学尚有半年多时间,外公知道他酷爱书画,建议他利用这段空闲,拜个名师学画。崔锡麟当然是求之不得。

      学画的故事暂且放着不表,单说崔锡麟过了夏天来到六合,开始了他四年的中学生活。

      贵格会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很特别的派别,产生于17世纪的英国。除了新教教义,他们尤其主张平等自由,反对战争和暴力,也在历史上反对过奴隶制度,因此在英国受到迫害,与清教徒一同移民至美洲,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地区定居。上世纪初,他们的美国差传会便来到南京和六合一带传教,建立了教堂和学校。据我所知,贵格会并未像其他教派那样不断地在中国扩大圣工范围,而是一直留在六合地区深入地工作,一直坚持到1953年才搬迁到台湾。

      崔锡麟小时候,曾经听徐锡麟讲述过基督教以及基督教对人类进步的贡献,直到如今才实际接触到它。他很喜欢这里的学习生活,紧张而快乐。每天早晨,大家一起读经、唱诗、祈祷。上午学习国文、算术和英文,下午学习其它课程,晚上和周六自由活动,周日则参加礼拜和学习圣经知识。崔锡麟天资聪颖,不用太费力就能在各门功课上名列前茅。一旦有空,他就去姜老师那里学画。

      姜老师本身就是国文和中国画教员,他看到崔锡麟聪明好学,书画的天赋也很高,便常常单独教他绘画。教法也很特别,他说:“你还是个少年,先别忙着模仿大家,当下最要紧的是打下坚实的基础,这样你才会有底气。”因此他要求崔锡麟学习中国画的工笔画技法,一学就是四年。后来的经历证实,这些功夫花得毫不冤枉,这个老本够他一吃到老。

      四年很快过去,崔锡麟中学毕业了。好多学生准备考入大学深造,这也是崔锡麟的理想。他成绩优异,考上大学并不难,可他没有经济能力读大学,理想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这四年中也冒出一些令他伤心的事情。首先是读中学的第一年,奶奶离开了人世。前一年的冬天,外公也病故了。他很清楚,上大学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还是回高邮去吧。

他这一年,虚岁十九。

                             

4 善因寺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讲四年之前,外公为崔锡麟找的绘画师傅乃是一位和尚,法号铁桥,是本县最大寺庙善因寺的方丈。

      铁桥和尚生于同治十三年,比崔锡麟年长28岁。他本姓秦,高邮张轩乡人氏,其父秦介甫乃清朝举人,未入仕,教书为生,家贫。铁桥和尚十岁出家,在高邮三圣庵拜高僧指南为师。铁桥和尚自幼聪慧非凡,并在三圣庵饱读诗书,成就书画篆刻大才,在高邮这藏龙卧虎之地,他的书画造诣也能称得上首屈一指。他年少时,曾出外云游,在句容名刹宝华山的隆昌寺受戒,归来后主持善因寺。

      要说这个善因寺,更有来头。此古寺自明朝起,被唤作地藏庵。1762年,乾隆大帝巡游江南时在高邮停留,就住在此寺之内。

      那天天气炎热,乾隆从北门外御码头上岸,换乘十六抬的轻步舆进城。去往地藏庵的一路上,他已经是热得不行,心里不免烦躁。可一到地藏庵,便有一片参天大树连成的林子出现在眼前。走进去,巨大的树冠株株相连,蔽天遮日。凉风吹过,林涛低吼,飞鸟高歌,乾隆顿觉身心清爽,龙颜大悦,遂赐寺名:“善因寺”。从此该寺香火更旺,成为高邮八大名寺之首。

      到如今这样的寺庙早就踪迹难寻了,好在汪曾祺在他的文字中,还能让后人看到它们昔日的情景。他在小说《地藏庵》和《受戒》中,对高邮的寺庙有过详细精彩的描述。也塑造了指南、石桥等僧人的鲜明形象。石桥的生活原型就是铁桥。

      善因寺就坐落在吴家大院的旁边。        

      这天,外公带着崔锡麟到善因寺拜访铁桥方丈。拿了几张崔锡麟的字画,让铁桥过目。铁桥惊讶这些作品竟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铁桥当年云游苏州时,结识了被后人称为“后海派”的代表人物,当时就是大师级存在的吴昌硕。后来,铁桥画风受“吴派”影响极深,尤其善书石鼓文。崔锡麟从小学习吴昌硕,他的字画已有几分吴派的神韵,铁桥自然喜欢。可听崔锡麟说要拜其为师,他哈哈一笑后连连摇头,对崔锡麟说:“你外公知道的,本僧从不收徒,只会画友。你若真想学画也不难,你就住在善因寺的边上,有空就过来,我们在一起画着玩,可好?”

      崔锡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忙说“不行,不行,学生羞愧难当,哪敢和师傅称画友,还是恳请师傅收我为徒弟吧!”

      “哈哈!不碍事!明天午饭后过来唦。一起画,假如有什么要我帮忙,我不推辞。”

      自此,崔锡麟每日在善因寺向铁桥大师讨教。铁桥名义上不收徒,可经不住聪敏伶俐的少年软磨硬泡,最终跟授徒已无区别。弄得铁桥直呼后悔,再也不提会画友的话,甚至以石鼓文写一横幅挂在堂中,上书八个大字:“只交酒朋,不结画友”。崔锡麟更为得意,明着自称是铁桥大师的“关门弟子”。

      铁桥和尚当年四十岁刚出头,身材高大,五官俊秀。他才气横溢,却随性为人,洒脱行事,常常不拘小节,更不守戒律。喝酒吃肉也就罢了,他还有个情人,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有时也来看“画友”们作画写诗,并不避人。现在脑补这幅画面,崔哥还是觉得奇特无比。指南和尚向来信仰虔诚,循戒尊规,从无越轨之嫌,却能忍受自己的高徒做个花和尚,还把他推上高邮第一名寺方丈的位置。这首先表明,指南和尚确实修行到了极高的境界。其次,高邮之社会早已有了自由开放的氛围,对于有才华的人,常以宽容待之,而非过分拘泥于小节。

在善因寺的画友中,还有一位眼科大夫也常来,并很快成了崔锡麟的好友。他姓汪,叫菊生,字淡如。他在高邮的名气大,有两个原因。一是会玩,在南京上中学时成为体育健将,此外,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他样样拿得起。二是其父汪嘉勋是高邮卓有名望的财主。汪家有田地两千余亩,在高邮那些大地主的眼中,不足为奇,可汪嘉勋的布店和药店办得出色,尤其是两家药店,享有鼎鼎大名。一曰“万全堂”,开在北门,一曰“保全堂”,开在东头的东大街。汪老爷诚信经商,所售药品,货真价实,好似店里挂着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高邮人最信得过汪家的药店,就连其它大药房的伙计生了病,居然也到汪家的药店来抓药。 

      现在,互联网上很容易找到有关汪菊生先生的信息,倒不是因为他有个出色的父亲,而是他有一个非凡的儿子——汪曾祺。如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但当时没人能够想到,汪淡如会生出中华大地上的“最后一位士大夫”。

崔锡麟第一次见到汪菊生时,他中学毕业没几年,还是个尚未谋婚的大小伙子。铁桥,汪菊生,崔锡麟,三人年纪虽不同,但总是聚在一起,除了画画、写字,也好谈古论今,他们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一日,三人一边画画,一边神聊。铁桥讲起自己的父亲虽取得功名,但没能当上官,在家乡开馆教学,一生贫穷潦倒,自己本是出于无奈才出家当了和尚。然后,他问起崔锡麟的祖上是否一直在湖西生活。

崔锡麟解释:“那倒不是。我父亲和我们弟兄三个都生在菱塘。而我的祖父向上,都是广东人氏,世世代代在广州行医。太平天国时期,天下大乱,我祖父几经碾转,流落他乡,最后在湖西菱塘落户,我们就成了高邮菱塘人,直到如今。”

汪菊生问:“听说你父亲高中过进士,还当过官。”

      “是,他是三甲进士,在浙江当过几年官,但后来卷入了革命党造反事件而被罢官,回乡之后就靠号脉治病为生。近来,他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家里的生活更加困难,没钱供我读书,我只好跑到高邮我外公家,有了他老人家的帮助,我才考上六合的益智中学。”

“叔仙,淡如家也是医药世家,而且淡如专攻眼科,治好了不少疑难眼病。下次请他给你父亲看看。”铁桥一概用他们的字称呼他们。

崔锡麟:“求之不得,淡如兄意下如何?”

汪菊生:“医者本份,在所不辞。下次他到高邮,请来我的诊所。他也是大夫,我们可以一起商讨,总会有办法的。”

崔锡麟:“他很快就会到高邮来,我们一家都会从菱塘搬到高邮来住。淡如兄,我这里先替我父亲谢谢你!”

汪菊生:“哎!不必见外!”

这时铁桥和尚又问起他们汪家的来历,汪菊生答:“我们家也是早年间从安徽迁到了高邮地界。要说到更早一些,那要到三国时,汉代龙骧将军汪文和因战乱南迁至安徽的歙县,在孙策帐下为将。他是我们徽州汪氏的第一世祖。大约清初的时候,我们的八十一世祖从歙县搬到了高邮。”

“那就难怪有传闻说,你们汪家和安徽歙县有名的大人物汪直有关联。是不是可以猜想一下?汪直被杀,他的后人逃到这里来了。”这汪直是明末最大的海盗。铁桥就是如此,想到什么就能脱口而出。

汪菊生解释说:“怎么可能的事?我刚刚讲的那八十一世公,名叫汪起凤,他不但和海盗无关,而且还因为做官时,带兵和海上流寇作战有功,当上了广东布政使呐。他过世后,他的刘夫人带着三个儿子回了她的老家高邮。那已经到了崇祯晚期,满清入关以后了。”

崔锡麟帮汪菊生的腔:“淡如兄说的没错。《明史》》上是提到了汪直,的确说他是徽州歙县人。可是我曾在另外一本书上读到过,说是《明史》有误,其实那海寇头子本姓王,而非汪。三横一竖的王,不是三点水的汪。再说,王直被胡宗宪诱杀,是在嘉靖三十几年间,到清初,还相差着七八十年呢。至于你讲的起凤公,也是明晚期有名的大臣。我记得他是因为拒绝给魏忠贤修生祠,被罢过官,到崇祯时,才又被启用。”

铁桥和汪菊生都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并赞扬崔锡麟的好记性。还真是,一个人想成功,书读得再多,没个好记性,读了也是白读。崔家上下几代人,多多少少都沾过记忆能力的光。

 

5 汪家巷

 

      崔锡麟读完中学,回到高邮土坝口,和父母同住。

      崔瑞亭的眼病,经过汪菊生大夫的诊治,有些好转,可以看见一点模糊不清的光影。搬到高邮以后,他在家中为人号脉,能挣些钱,但不多。

      此时,崔锡麟的大哥崔金麟也住在高邮。自从外公离去,吴家日渐式微,他就开始自己做小买卖。城南相国寺边上有个粮食市场,他在那里给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仍旧是靠介绍生意并抽成,只不过从鱼市变成了粮市,日子虽紧,但也维持得过去。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国珍,小的叫国娣,一家四口住在南门街租来的房子里。

      二哥则一直待在天津混日子,时不时寄点钱回来补贴家用。

      崔瑞亭挣来的钱很少,经常入不敷出,让他十分焦虑。如今三龙终于中学毕业,回到他身边,他心中稍稍有了些许盼望。毕竟在当时的高邮,中学生并不算多。

      崔锡麟虽然怀揣着大志和梦想,却完全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着手。因为有上次离家出走的那件事,他一直回避和父亲讨论自己的心事。在回高邮后的第三天午饭过后,他就去了善因寺和老朋友们会面。

他去得早,便和铁桥和尚谈天。过了一会,汪菊生到了,他手里提着一包南京雨花茶,送给崔锡麟,说:“叔仙,祝贺你毕业!”

“谢谢淡如兄!这么金贵的好茶,让我如何消受得起?还是烧点开水,我们一起喝吧!”崔锡麟接过茶叶说道。

“叔仙完成学业,确实可喜可贺!淡如给你的礼物,你带回去慢慢享用。我也留了好茶给你们品尝。”铁桥吩咐小和尚去烧开水、沏茶。不多时,茶来了。

崔锡麟捧过茶盅,打开盖,只觉得一股鲜醇清香,迎面袭来。低头再看,嫩绿的茶汤清澈而明亮,茶叶整齐干净。茶水入口,香高味浓、回甘生津。他知道遇到了茶中极品,只是以前没见过。小时候,他父亲专喝龙井,后来眼睛坏了,就开始喝菊花茶加少许龙井,为的是清肝明目。别的好茶,他都没喝过。扭头见汪菊生喝了一口说:“好茶呀!这是难得的‘信阳毛尖’。在上次的万国博览会拿金奖的,除了茅台酒,便是它了。只是这般细嫩,这般明显的白毫,这般鲜爽的茶香,还是第一次见。”

“一点都不错!这是‘明前信阳毛尖’中的极品,不大好找。前些时,有河南那边来求画的人带给我的。想着叔仙快家来了,特地留到今天。来!请用茶!”

“请!”“请!”

      寒暄一番后,铁桥把茶盅放在茶桌上,转身面向崔锡麟,略一停顿后说:“叔仙,你今后作何打算?心中有无计划?你有大才在胸,但不知道哪个行业最适合你。”

      崔锡麟连忙说:“惭愧!惭愧!我哪里有大才可言。再说了,即便有些志向,也不能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所以我明白应该从小事做起。文康的那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就连曾国藩都极力推崇呐。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从哪个小事情开始着手呢?真心请两位兄长指点迷津,锡麟在此预先谢过!”

      铁桥和尚指着汪菊生对崔锡麟说:“这个问题,淡如应该能够回答。他家有许多人在外面读书,眼界开阔,见闻广博,看看他有什么主意。”

      汪菊生正享受着品茶的乐趣,听到铁桥的话后,也放下茶盅说:“叔仙中学毕业,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但我认为,这件事情不能急于求成,可以先试着骑驴找马,找到一个行业先做起来,再等待机会。这说起来也凑巧,眼下就有个事情可以一试,就不知是否妥帖。”

      “管它妥帖不妥帖,先说说看。”铁桥比崔锡麟更急。

      汪菊生:“高邮去年大涝,今年又大旱,种田的人收成锐减,城里各个地主家下去收租都收不上来。自从民国后,高邮州改县以来,民政长和知事没怎么为老百姓做过好事。到今年,他们在县府后身辟出七十七亩地修公园,自然是造福一方,实为不易。然而为了城乡平衡,就要为农人们再干点实在事。所以,马上要开办‘高邮蚕桑试验场’。消息还没公布,因为我四叔汪嘉禾要当这个试验场的场长,所以我先晓得了。我四叔一直都在做教师,但县里晓得他毕业于江苏农校,正好学为所用。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到底会干些什么,但听他讲,会试验最新的种桑养蚕技术。他们这两天正在招人手,叔仙老弟想不想去试试看?”

      崔锡麟想要一试,忙问:“这蚕桑试验场在哪块?可否请淡如兄得空之时,帮忙引见汪场长?”

      “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四叔,见了面再问详情,怎么样?”

      “那好哇!”

      二人别了铁桥和尚,出善因寺,沿着护城河走到北门街,转向北走半里路,到东大街丁字路口右拐,再走半里多,前面一大片院落,就是汪家大院。汪嘉禾的院子在最西面,二人正往大门去时,东面的一个院门里走出两位姑娘。从她们的装束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大家闺秀,身后跟着她的的女佣。

      崔锡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着走在前面的这位姑娘。仿佛时间凝滞,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只有这位美丽的少女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见。美丽这个词似乎并不能完全描述她的容貌,但除去美丽二字,崔锡麟也找不出更加贴切的词汇。他已经十八岁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长得如此之美。她身材高挑匀称,穿着黑色百褶裙和皮鞋,上身着淡蓝色学生装,喇叭袖中露出圆润白皙的手臂。额前的一缕刘海轻轻飘动,无法掩盖那双湖水般清澈明亮、闪着波光的大眼睛。和其他富家女不一样,她的头上、手上看不到任何珠宝戒指,却又分明光华笼罩。美丽的少女仿佛是一幅精美的画作,每一笔勾勒都是那样的精准,同时又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迷人的魅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离他越来越近。她双眼看向他,目光从容而坚定。

      “叔仙,这边请!”汪菊生的呼唤猛然惊醒正在发呆的崔锡麟。他立即低下头,为刚才的失态羞愧不已。正要挪开脚步,到了跟前的姑娘竟先开口说话了。

      “是菊生啊。这是往哪块去呀?”

      “哦! 去四爷家。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崔叔仙。他刚从外头读完中学,想到四爷那块找事做。叔仙,这是我的小姑姑汪嘉玉。”

      崔锡麟慌乱中赶紧行礼,汪嘉玉默默还了礼,面容平静,冷冷地说:“我也去他家。他家的波斯菊开了。”然后吩咐身后的女佣:“巧兰,敲门!”

      进门后,女主人带大家一起到庭院里看花。只见粉色、白色和黄色的波斯菊在院中花圃里连成一片,微风吹过,花海起伏。汪嘉玉看着花,陶醉在花前。汪太太随手摘了一朵粉色的花朵,插在正弯腰赏花的汪嘉玉头上。汪嘉玉立直腰,抬手扶着小花,问站在一边的崔锡麟:“这位崔先生,是不是很好看?”

      “啊? …” 崔锡麟立时语顿,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汪嘉玉忽然明白这书生会错了意,马上笑出声:“我是问这一片花。 ”

“哦! 哦! 好看,好看。”崔锡麟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汪太太笑着问崔锡麟:“花好看,我们家嘉玉更好看,对吧?”

崔锡麟瞥了一眼汪嘉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对。”

汪嘉玉也有些难为情,微笑说:“四嫂子就会开玩笑。 ”

汪嘉禾闻声从屋内出来问道:“你们在笑什么? 这么高兴? ”

      汪菊生表明来意:“四爷,这位是我的朋友,大才子崔叔仙。他外公就是吴巡抚,你认得的。”

      “哦!你是吴巡抚的外孙。我和他老人家见过好几次,冬天他过世,我还去送葬了。崔老弟到寒舍有何贵干啊?”

汪菊生说:“他刚从美国人的教会中学毕业。他父亲要他回来找事做,不晓得四爷那里还缺不缺人。假如还要人,要不要通过什么考试?”

      “我们还在招人。考试嘛,倒不必了。不过…。” 汪嘉禾说到这,走到花圃边,指着眼前的波斯菊问道:“请叔仙小兄弟说说,你对这花可有了解?”。

      崔叔仙跟着到了花前,他知道这就是临场考试题了。还好,在学校向姜老师学习工笔花卉时,临摹过波斯菊,也听老师仔细讲解过,没想到在此派上了用场:“汪场长,学生对花木所知甚少,但听老师说过,波斯菊原产于美国南边的墨西哥国,后经波斯传入上海,所以才叫波斯菊,又叫上海菊,但也有人称之为秋英、扫帚梅、大春菊,格桑花。英文叫‘Cosmos’, 来源于希腊语的‘宇宙’一词,因此也可称其为‘宇宙花’。 ”

汪嘉禾说:“崔老弟果然有才!要是你还未有高就,又不嫌薪资低,不妨到我们蚕桑试验场先干着。我们的试验场刚开始办,头绪不少,你要是能来帮忙,是件大好事。”

      “此话不假,叔仙能算、能写、能画,一身才气,定能让四爷如虎添翼。”汪菊生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转身问崔锡麟:“叔仙,这样合你心意吗?”

      “合心意。谢谢汪场长! ”

      汪场长一听,高兴地说道:“行!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你就过来找我。我们就在水部楼那边,药王庙的对面。你到我家来,不能光站着,来吧,请到里面吃杯茶。”

      崔锡麟推辞说:“不打扰汪场长了,我和淡如已经约好,要到他家的画室去画画。谢谢汪场长收我做事,往后还要请场长多多栽培!”

      汪菊生附和:“对! 他在六合的中学里学了四年工笔,肯定功夫了得,我等不及要一睹为快。 ”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玩去吧。叔仙,我们明天见! ”

      崔锡麟告辞,走向大门。见几位女性还在赏花,他停下脚步,按菊生朋友的身份行礼:“四妈! 汪姑姑! 锡麟告辞,日后再来请安。”

      “请慢走! 看看这个小伙,眉清目秀的,还这么懂礼节。”四妈夸奖着。崔锡麟脸有点红,加快脚步出了大门,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笑声。陪崔锡麟出来的汪菊生也笑起来:“你也喊她姑姑,她比你还小,属龙的,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 ”

      “应当的嘢,你都喊她姑姑,我小你6岁,更应该随你喊她姑姑了。”

      “倒也是。”

      没走几步,进了汪菊生家,见到他太太杨氏,一个美丽、有些瘦弱的年轻妇人。他们的女儿刚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之中。杨氏见有客至,招呼自己丈夫陪崔锡麟在堂屋八仙桌坐下,吩咐佣人:“大莲子,给客人上茶!”

      崔锡麟忙说:“不用客气,我们还是去画室吧?”

      汪菊生站起来:“也好。大莲子,把茶端到我画室去吧。 ”

      大莲应道:“嗯呶! ”

      汪菊生的画室在后院,里面宽敞明亮,窗下有个小案,上面是篆刻的工具和各种各样的章料。屋子中央的大案上放着大小画笔和颜料、调色的梅花蝶、青花瓷笔洗,正中铺垫一块羊绒画毯。四面墙上挂了不少汪菊生的画作。崔锡麟见这些画都未装裱,问道:“淡如兄,为何有这么多画芯在此? ”

      “嗨! 你也知道,我没有画兴时不愿动笔,欠下画债太多,实在拖不过去了,就画上一批,一起送到装裱店去。”

      “既是求画,为何不让他们自己去裱? ”

      “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要么不送,要送就送裱好的字画,才是真心实意。 ”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锡麟受教匪浅。 ”

      “还是老弟嘴甜。来唦! 我们画起来! ”汪菊生到边上的柜子里取出画绢,接着说:“我备好了画工笔的熟绢,裁多大给你? ”

      崔锡麟一听,摆手说:“有两尺熟宣纸就行。绢好是好,但太贵重,我向来不曾用过。”

      “不碍事!我来裁出两尺绢让你画。我们先说好,这次你来画,我在边上看,行不行?”汪菊生一边裁绢,一边说。

      “行! 你想让我画什么?” 崔锡麟问。

      “随便,画什么都好。 ”

      崔锡麟想了片刻,有主意了:“今天是第一次访问淡如的家,就命题《访菊》吧? ”

      “太好了! 我本是在古历九月初九出生的,故此叫菊生。而且,我们刚在我四爷家里赏过菊。就画菊,但我还是更欢喜本菊花。”

      “那好! 就画一幅本菊。 ”

      崔锡麟在画案前坐定,平心、静气。首先,取一支唤做蟹爪的细狼毫,在熟绢上用墨勾勒出一大一小两朵菊花和一些枝叶的轮廓,然后右手拿两支白云画笔,一支蘸颜料,填在勾勒出的墨线之内的一侧,再用一支蘸清水,将颜色渲染开,水晕散了笔痕,又过渡了明暗色调。最后将画翻过来,在画的反面重点上色,使其色彩厚重、层次分明。末了,在画的右上方题诗:

 

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枝头。

 

左边落款:淡如兄教正,崔叔仙画并题。

 

      这边汪菊生也没闲着,他在边上看上一阵,到小案上忙乎一阵再过来看,就这般两边忙。等崔锡麟完成画作,他手上也有了一枚刻好的印章,上有“崔叔仙书画”五个篆字。崔锡麟大喜过望,忙了一个多小时,留下一幅画,换一方印章,嘴里喊出:“以画易印,我赚了! ”

      汪菊生说:“你说得不对,能换这么好的工笔画,我才大赚了一笔呐! 还有,你题的诗出自《红楼梦》,也是我很欢喜的一首。正好应了你今天高兴的心情。 ”

      “是啊! 今天又赏菊、又荣登贵府,明个就开始工作,怎能不高兴? 就怕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崔锡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还有一件事更值得高兴,那就是见到了如此美貌的“汪姑姑”。 刚才画画时,汪嘉玉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晃动,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正想到此,就见大莲进来报:“三少爷,小姑奶奶和巧兰过来了,说是要看画。”话音未落,汪嘉玉已走进画室。她一进门就问:“你们画好没有? 我看看。”汪菊生说:“你等一下。”说着便把崔锡麟的画钉在墙上。汪嘉玉走上前去一看,吃惊道:“哎呀!画得真好!像真的一样。”

“谢谢汪姑姑夸奖! ”崔锡麟又见到她,心中暗喜。

“崔先生不必拘礼,叫我嘉玉就行。 ”

“真的可以吗? ”

“当然可以啦。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帮我也画一张,好吗? ”

“这没问题,但是今天出来有点久了,怕我爸妈在家里不放心。我先回去,晚上就给你画,画好了叫淡如带给你。 ”

“不急的,你慢慢画。 ”

“那你也要我画花卉吗? 你喜欢什么花? ”

“只要是花,我都喜欢。”汪嘉玉说到这,从头上取下那一朵小小的波斯菊,递给崔锡麟,说:“画它就蛮好。 菊生呐! 再裁一块你的绢给叔仙带回去。 ”

崔锡麟拿着绢和小花回到土坝家中。待看病的人一离开,崔锡麟就把找到工作的好消息告诉了父母,爸爸妈妈听了自然很高兴。晚上照例吃烫饭搭妈妈自制的酒香萝卜干。为表示庆贺,妈妈拿出一枚咸鸭蛋,用刀切开,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

晚饭后,崔锡麟把饭桌仔细擦干净,垫上布,铺上绢,把那朵波斯菊花放在面前,开始作画。妈妈问:“三龙,这是要给谁画呀? 煤油灯底下看得清吗? ”

崔锡麟答:“看得清,我刚才把灯罩特地擦得雪亮。明天要上班,怕白天时间不多,我已经答应汪菊生的小姑姑,尽快画给她。 ”

“你是说汪家的小妹,嘉玉小姐呀! 原来你们相识的呀? ”

“也就今天下午才刚刚认识,我们在汪四爷家碰到的。后来,她在淡如那里见到我画的画,蛮欢喜的,我就答应画一幅给她。 妈知道她呀? ”

“知道,知道,听东大街的人说起过,汪家小妹人生得好看,心眼又好,还识文断字。样样都好,就是脾气怪。她从小就是汪家老爷的掌上明珠,什么事都由着她。她说不裹小脚,就不裹;她说要读书,就请先生上门教。后来她父母都走了,几个哥哥更是护着她。给她说媒的人就差把汪家的门槛踏破,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十七八岁了,还没说好婆家,家里又没人能管得了她唦,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

崔锡麟听妈妈这样说,不以为然:“他们这么说,一定是不了解她。虽然她是大户小姐,但我觉得她很随和,是个落落大方的人,丝毫看不出脾气怪。这画还是她主动跟我要的呐。”

妈妈听儿子的话音,似乎觉察到一点不寻常,建议儿子说:“既然是送给人家小姐的,你可要用点心。要不要去隔壁夏家借个桌子画呀? 电灯公司刚给他家拉了电灯线,电灯一开,亮得不得了。 ”

“不用了,妈妈,就这么一小幅画,就在家画吧,一下子就好。 ”

“别太仓促了,好好画,啊!”妈妈说完,在桌子顶头坐下纳鞋底,崔锡麟在另一边认真作画。他先打腹稿,再用宣纸画一草稿,然后才正式画在熟绢上。画好以后题字,还是红楼诗,这次他选了《忆菊》中的后四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次日一早起来,崔锡麟先去汪家大院,把画交给汪菊生,请他转交汪嘉玉。然后他回过头,直奔蚕桑试验场。

 

6水部楼

 

      高邮蚕桑试验场坐落在中市口西边的水部楼。高邮人说起水部楼,多指前朝水利机构水部楼的建筑物及其周围的一片区域。说来也巧,多年后,也是在水部楼附近,我为母亲买了一栋三层民居楼房。房子是新建的毛坯房,姐夫张罗装修的大小事情。等第二年回老家时,妈妈已经搬进去住了。此时,祖父和父亲都已经仙逝,而当我站在顶楼阳台向前方放眼望去时,仍会产生一个幻觉,街道和建筑物渐渐模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果绿色的桑园,还有桑园里辛勤劳作的人们。我无法辨认祖父年轻时的身影,但相信他一定也在其中。

      美好的遐想好似欣赏一幅画卷,总令人心旷神怡。但现实存在却并非这般美好。尽管祖父十八岁那年走进高邮蚕桑试验场时,心中充满理想,准备刻苦学习种桑养蚕技术,进而借此成就一番事业。但偏偏事与愿违,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桑蚕生涯就不得不结束了。

      蚕桑试验场是由高邮县公署官办,主要推广先进的蚕桑品种和相关技术,并扶持县内蚕农的生产及销售。崔锡麟一边学习,一边帮助汪场长做些联络和文书事项,同时还管理着试验场和茧行总所的帐目。他每天忙忙碌碌,既充实又快乐。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蚕茧收购、售出的账目和总账对不上,问场长才知,几笔现款被县署的人提走,没有留下收条。他天生是个认真的人,想着去见县署会计,拿一个正式的转账凭据。谁知县署会计查了半天,并没有找到相关的入账记录。毋须多问,一定是有人贪了这些钱款。

      回去把情况汇报给汪场长,汪场长听完叹了口气说:“叔仙啊,你刚出校门不久,可能对这个社会还不是很了解。这历朝历代,官府里的事情都很复杂。就拿我们高邮来说,民国初年委任的高邮县民政长姚崇义,在清朝宣统时就是高邮州的知州。此人向来有贪腐的名声,每次旱灾还是水涝,他都弃灾民于无视,灾前灾后均无作为,只顾自己中饱私囊。民政长后来改称县署知事,据说郭知事倒是两袖清风,不贪不占的,可他也太过老于事故,算得上是官场老油条,不管每年修河道旱道,还是现今正在建的公园,他都能让县里的那些土豪劣绅们得好处,来换取他当官的便利。说实在的,谁来当我们的县太爷,还是这些有势力的土豪劣绅说了算。这些个事情说都说不完。就比如这几笔款子,他们派人过来提走了,说是为了县里的公事,其实是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我这个场长除了干瞪眼,还能干什么?我们还是尽量以自身的绵力,多为农民做些实事,便可谓是尽本份了。”

      是夜,崔锡麟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不断回响着汪场长的话语。

      次日清晨起来,妈妈看出他没睡好,忙问为何。他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父母听。崔瑞亭和吴氏都表示他们也听说过,坊间早有积怨,却无人知晓何以申诉。

      崔锡麟说他想了整整一夜,不愿就这么听之任之,他要向上告状,阻止贪官污吏鱼肉乡里,还高邮人民一个朗朗乾坤。如若不然,当年像徐锡麟这样的反清志士,岂不白白枉送了性命吗?

      崔瑞亭见儿子不是说笑,而是真要和县太爷斗法,不免有些担心,便说:“你一个刚过十八岁的毛头小伙,要想告倒县知事,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不成功,必会受到报复,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崔锡麟回答:“怕什么?我单身汉一条,一无所有,即便是引火烧了身,也没东西值得烧。况且,邪不压正,我告状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是替全高邮人讨公道,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吴氏这时说道:“三龙啊,你从小就是这个脾气。我们既然拦不住,倒不如帮帮你。”

“那就太好了!不知母亲怎么个帮法。”

“我有个堂房兄弟,叫吴鸿勋,他今年夏天刚被选上江苏省议员,我可以带你去找他,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崔锡麟一听大喜,正愁没有上告的门路,假如有省议员的支持,此事不就成功一半了嘛!“好的,好的,今晚我们就去找他好吗?”

“好!”

当晚,在吴议员家,崔锡麟说明来意,请议员赐教。

吴议员指着桌上刚沏好的茶说道:“叔仙,来,先喝口茶!”见崔锡麟端起茶杯,并不往嘴边送,两眼闪着期盼的目光,他笑着说道:“看来,你性子还蛮急的。不错,年轻人就要有这股精气神。好吧,我也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关于对我们高邮这些贪官的民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其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里也陆续收到了来自高邮农、商、学各界人士的检举信,现在开始告他们,时机业已成熟。而且,正好由你来帮我整理材料并联络各界检举的人。今年十月十号,江苏省第二届议会的首次年会要在南京召开, 我们要在这之前,把准备好的材料递上去,我好在会上提出议案。你愿意跟我一起干这件大事吗?叔仙。”

崔锡麟回答愿意。吴议员又接着说:“但是,我也不想瞒你,我们尽管有确凿证据,也有一群证人愿意作证,可这两个知事为官多年,在官场上下的人脉是盘根错节,背后的后台都很硬。先别说省里有给他们撑腰打伞的,在高邮本地,他们的靠山就是我们高邮县的另一位省议员王鸿藻。他可是大名鼎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动得了的。你要是真的有决心跟我做这件事,就要有点壮士断腕的气概,不怕他们找麻烦。而且,你现在的工作可能就做不成了,因为你们蚕桑试验场直属于县公署,如果你还挂在那块,怕是叫你们场长汪嘉禾为难。汪场长可是个大好人,我们高邮的蚕农还指望这个人才呐,差错不得!”

王鸿藻此人,崔锡麟早就听铁桥和尚说起过。他住在城里焦家巷,虽不是高邮最大的地主,但也是财大气粗,加上在孙传芳的军队里有靠山,因此成了县里最大的恶势力,县知事都必须听他的,否则官就当不成。他还包揽诉讼敛财,高邮人大多都听过一个顺口溜,叫作:“要得官司了,就找王鸿藻。”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崔锡麟也没想太多,当即表示不怕,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不管是谁,他要作恶多端,我便替天行道。至于蚕桑场那边也好办,我可以辞了那份工作。我那个小饭碗,砸了就砸了,不可惜,这样还能专心做好吴议员的帮手。丢掉工作只是我自身的损失,却是为了全县的万千民众。孰轻孰重,岂不明了?

吴议员感慨地说:“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没想到你这位年轻人有如此大的胸怀和气度。谢谢你肯为我们高邮牺牲自己的利益。反过来说,这也是你大显身手的一个绝好机会,将来若能入仕,前途无量啊!”

第二天,崔锡麟向汪场长递交了辞呈,谢谢他的栽培,当然也没瞒他辞职的真正缘由。汪场长虽觉惋惜,但也称赞其勇气可嘉,是个做大事的人。

崔锡麟把手上的账目交接完毕,就离开了蚕桑场。不出一个月,他就把所有文字材料、账目清单一并准备妥当,最后起草两份文件。篇幅长的上交省议会,短的是一封电文,直接电告北京总统府。不管是长是短,都写得是清晰明了、有理有据,无不切中要害。吴议员大加夸赞,修改数次后定稿。

北京方面收到电文,未有耽搁,立即责成江苏省府和督军府一起彻查,加上江苏省议会的敦促,一个月不到,高邮县署知事姚崇义和郭曾基被解职,就连淮扬道伊王曜也被迫引咎辞职,可谓引发了当时淮扬官场的一次大震动。

新上任的高邮知事姓庄。他一到高邮就拜访并宴请了此次一战成名的吴议员。吴议员带着崔锡麟前往赴宴,把他介绍给庄知事。知事得知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在这件事里所起的重要作用,马上表扬他为高邮人民的福祉立了大功,而且电告文稿写得文采横溢,想不到竟然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庄知事当即表态,像如此有才气、有志向的青年应当到县公署来做事,日后必有前途。问崔锡麟心意如何,崔锡麟答道:“谢谢庄知事的器重!到县公署当差固然是好,但锡麟尚年轻,一想多多学习,二愿做些实事来历练身心。锡麟眼下有自己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讲!只要力所能及,我们一定助你一臂之力。”知事说。

“是呀,叔仙!这阵子真的委屈你了。如果你看中什么差事,我也会鼎力相助,省得你每天去卖画度日。”吴议员也说道。

“那好!锡麟便斗胆一回。事情是这样,前两天汪场长找到我,说高邮县劝学所近日要开办小学教师国语讲习班,主要学习汉语拼音。他告诉我,讲习班上完就有望做小学教师,那是我最心仪的职业。可我去问过了,人家说有规定,必须是现职教师才能报名参加。不知道县里这次能不能为我破例一次?”

知事和议员都认为这事不算太难。你既有中学文凭,还喜欢教书,高邮又缺教员,那你去当教师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两位立马答应都会去向劝学所打招呼,应该马上会有好消息。

果真不假,没过几天,劝学所的告示贴出来,国语讲习班录取名单上,共有三十多人,崔锡麟在列。

      讲习班教授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套拼音字母,当时也叫注音符号。这一年,由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了39个注音符号,在全国各地小学推广,这便有了高邮教育局的前身——劝学所开办的讲习班。全班学员有近半数是小学校长,其他的都是国文教员,唯有崔锡麟是个例外。用符号来标注汉语的标准读音,对高邮当地的校长老师来说,还真不容易学。崔锡麟在中学学过标准汉语读音,而且,有英文的基础,汉语拼音学起来就简单了。大家很快就注意到,这个姓崔的小伙子学得又快又好。一问才知道他不是哪所学校的教员,只是刚出中学大门一年,正在找教书职位的一个学生。当几位校长得知他在美国教会学校毕业,且国、英、算成绩优异,都争相邀请他去自己的学校教书。

      在这些校长中,有一位姓董,叫董增侃,他邀请得最卖力。他所在的学校是城镇第五高等小学,人们简称为“五小”,是高邮城里最好的高等小学,而且此校就设在土坝边上的承天寺内,从家里走路过去几分钟即可到达。各方面都具有吸引力,崔锡麟最后决定去“五小”工作。

      从十九岁开始,直到二十六岁踏入仕途,崔锡麟在小学任教师,共计有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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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Cui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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